初冬了,帝都城内人人都换了厚实的夹棉袄子,宫里也不例外。上到司殿掌事,下到小太监小宫女,全把春绸的、绫子的衣料给收起来,襟口和中单都添上了毛料,今年的雨水多,即使捂得严严实实,也挡不住湿湿的冷气浸到毛孔里。
    太极宫紫宸殿还未掌灯,九重殿门只开了八重,一溜宫人都等在外头等着皇帝起身。天际熹微如画,空气里湿气很重,沉沉的似乎扯了一层雾在空气里,飘渺不透的,远处楼阙上一线晕黄灯火,宝顶似乎一把琉璃绿的宝剑从低处纵上去。
    御前伺候从来都少不了周福全,老太监不到五更就候在殿外等着了。五更时分是一天最冷的时候,他在肩上围了厚厚的一圈呢子,抬头看了看天际。
    云朵一片浓白,里面似乎密密实实压满了雪晶,就要坠下来一般,仿佛地平线上头垒着的银锭子,云朵外头镶边一般裹着玫瑰色的朝霞。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周福全看着天色,双手抄在毛茸茸的袖口里,吩咐小太监们撑开龙辇上七十二游龙的黄金曲柄华盖,“看看,这么厚的云,里头裹的全是雨,再过一时半刻,铁定会落下来。”
    下面的小太监手脚麻利,几个人呵着腰上去支开沉甸甸的华盖伞,再用卡扣卯紧,伞尖挑着金丝璎珞穗子,有些散乱,他们赶紧用手捋整齐了。
    内务府的刘公公最近来的很勤,原因无他,这两个月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下个月腊八就是大婚,宫里面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手都用上了,偏偏这个月又是万寿节——皇帝生辰,一样要大办,刘公公很有点去撞墙的意思。
    刘公公看着天上的浓云就发愁,“怎么又要下雨了?宸妃娘娘的凤袍用的是云锦、蜀锦、软烟罗绫和金蚕料子,哪样都是顶顶娇贵的。尤其是金蚕丝,要用来绣凤裙上的凤凰,为了鲜艳夺目,蚕丝都是现抽丝、现煮、现晒的。这雨要是再下个不停,别说按期织完凤袍了,单单晾干丝线都难!”
    周福全嗤笑他,“这么点儿事就能把你难倒?这节气里,你还指望靠太阳晒丝线呐?在绣房里头升上二三十个暖龛,昼夜不停的烘,两三天就烘干了。立后大典这么重要的事儿,你现在不好好表现,还打算什么时候表现?”
    正说着,雨就落下来了。初冬的雨都不大,潇潇不歇,湿润冗长。雨里面混着小小的冰珠,偶尔还夹杂了一两片六角雪花,落地就化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打湿了大红的女墙,黛黛的青色琉璃瓦,翘翘的飞檐,镂镂的雕廊。
    石阶泛湿,转雨横风。
    周福全看着雨倒是一脸喜色,“初冬的雨是好雨,今年是个湿冬,除夕铁定会有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嘛!今年的年景真好,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风调雨顺的,皇上和娘娘选在这时候大婚,真吉祥!”
    老公公一脸说了几个好,连脸上的皱褶都绽开了,正在开心,内殿的门开了,掌灯宫女们在司殿的带领下,轻柔的鱼贯而入。
    内殿里很空旷,但是异常温暖,早早升起了地龙,脚踩在澄泥金砖上都是热乎的。
    皇帝一贯早起,自己站在水墨屏风旁整理衣襟,倒是江采衣依旧睡得不省人事。皇帝才下床,她就把所有被子全部卷走,整个人裹了好几圈,睡得很幸福。小丫头嘴巴红润润的极为动人,仿佛涂了一层嫩红细钻一般,睡着了都像是在笑,翘翘甜甜的。
    司殿宫女忍者笑,拧了一条热热的巾子来,想要给江采衣捂一捂脸蛋,哄她清醒。虽然天色还早,可是宫里有养生的规矩,无论多困,总要起身用早膳的。
    哪知道皇帝突然伸手臂拦住她,放下半扇弹墨帐子,美眸淡淡瞟了周福全一眼。
    周福全会意,赶紧拿过热巾子,小碎步拉走司殿宫女,“姑姑,宸妃娘娘睡得沉,冷不丁的把人拽起来,万一吓到怎么办?你们动作放轻点儿,柔和点儿,慢慢点亮灯火,娘娘眼睛适应了亮光,自然就清醒了。”
    众人咂舌,好家伙!还能怎么惯着?这宸妃敢情是个糖人儿,沾着点儿水星就能化了似的?连叫起个床都要这么小心?
    司殿宫女呵着腰,行了个万福,带着手下的宫女们渐次点起宫灯。一会儿功夫,空旷的紫宸殿渐渐明亮了起来,再加上摆放碗筷的轻柔叮咚声、热腾腾的饭食香气,终于让江采衣清醒了。
    江采衣虽然已经清醒,可是大冬天的贪暖和,滚在被褥里面就是不愿意起床……冬天窝在被褥里猫冬,多惬意的一件事啊!
    闻着香喷喷的早膳,她觉得肚子饿,可是要吃早膳就要起床,江采衣蹭了蹭枕头,闭着眼睛在起床和吃饭之间痛苦纠结。
    “醒了就不要装睡,别让朕过去掀被子。起来吃东西。”沉络根本不搭理她缠腻在被窝里的那份纠结,“用完膳之后再回去睡也是一样。”
    江采衣揉揉眼睛,睁开一半,入目是皇帝玄金色的寝袍衣角,金色隐匿的绣着五爪狂龙。
    他背对着她,漆黑的长发外,露出耳后象牙雕般白的灼人的肌肤。单一个背影,仿佛溶化了世间所有艳色,一时秋光俱破,从天际滴落这素色的人世间。
    周福全在伺候皇帝换衣服,一件一件层叠,她听到他衣衫委地的那点微妙惊动的声音,床头佳楠香塔子薄薄焚起的香绕上犹如有生命一般,飘出了薄薄的帷幕之外,柔软而香艳。
    江采衣看得目不转睛。
    她突然就听到周福全笑了一声,抄手退到皇帝三步远的地方,躬着身子对她眨眨眼睛,“娘娘,奴才看,您还是起身,亲自来服侍皇上更衣吧!就这么一小会儿,您都看了皇上不下十几回了!”
    ……
    “皇上……”江采衣小声叫着,手指头牵着沉络的衣袖。
    今日休沐,皇帝不必上朝。但是北伐军先锋已经屯兵北疆,需要沉络处理的事务仍然很多。外面下着雨,夹杂细盐一般的碎冰,江采衣举着伞一路把沉络送出紫宸殿的台阶下,依依不舍的拉着他的袖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皇帝人还没有出门,她就已经那样舍不得,挠心挠肺的想要腻着他。小丫头低着头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将将松开手,“皇上,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周围的宫人们跪在冰雨纷纷的青砖地上,沉络握着紫的发黑的雕漆檀木龙辇扶手,在一片细雨中微微回过头来,容光含笑,艳压一天雨色。
    紫宸殿在身后,一层羊角灯,一层莲瓣瓦檐,斗拱高高耸起,木做瓦,朱砂漆,雨水将歇山顶的黄铜悬鱼和鸱尾洗的澄金发亮。
    细雨沥沥,江采衣像个小女孩一样,抱着三十六紫竹骨的纸伞,抿着甜丝丝的笑坐在紫宸殿高高的门槛上遥遥张望着他,像个普通人家里目送夫君出门的女孩子,和大殿内温暖的灯火融为一片。
    龙辇越行越远,巍峨雄伟的紫宸殿在远处变得小了,细雨中,小的像是温暖的灯火人家。
    ******
    紫宸殿东侧暖阁,细细的雨粒敲在雁翅板上,窗户就微微打开了一条缝。
    小太监们正搭着梯子换灯笼,入了冬,就不能再用那些绢罗宫灯,太不应景。拆掉旧灯笼,换上紫檀嵌白玉诗文宫灯和红木雕龙宫灯,一只灯笼就有一人多高,沉的要两人合抱才能勉强抬起来。
    窗口一小榻,榻上支着乌色的沉香木小桌子,上面七零八碎的五彩线和各种绫罗碎块。嘉宁握着小银剪,拿着图样描江采衣的鞋底尺寸,用炭笔勾勒出样子来,再一针一线去绣。
    江采衣抱着被子窝在软榻上歪头看她,“嘉宁,这是在做什么?”
    嘉宁微微一笑,“大婚就在下个月,奴婢想给娘娘做一双婚鞋。”
    说罢,比了比几个绣样子,“内务府负责娘娘的凤袍,这双鞋就交给奴婢吧。外面造出来的鞋子怎么能合脚呢?大婚那日娘娘要折腾整整一天,晚上还要登上元楼看烟火,鞋底子里面该缝厚厚的一层棉花。”
    “天冷,奴婢再给您垫上一层貂绒,”嘉宁絮絮叨叨的嘱咐,“娘娘,您别看内务府的那些绣娘,其实奴婢的针脚比她们还好呢!奴婢是江南人,织造府最好的绣娘出身,八岁上就在绣荷塘月色了。这个绣鞋,用大红色的蜀锦缎面儿,沿着鞋帮绣一圈凤羽,鞋尖用千层荷花拱上一颗东珠,就是百年好合,多子多福的好意头。”
    “嘉宁……”江采衣知道她的心意,自然不会拒绝的,心里暖烘烘的像是刚喝了一盏热茶,“你真好。”
    她小声说着,“你真好。”
    嘉宁莞尔一笑,这个宸妃娘娘有时候像个小动物。在陌生人面前会很仔细的嗅一嗅、打量、靠近一点,然后再打量、再靠近一点,等到她真的信任某个人的时候,就是全心全意的喜欢。
    “对娘娘真好的人是皇上,”嘉宁笑着打穗子,“下个月大婚,娘娘看了内务府递上来的礼单了没?”
    看是自然看了,礼单刚刚递上来的时候,把江采衣活活吓了一大跳——铺张也不是这个铺张法儿!据说皇帝把内务府总管拎到御书房,亲口嘱咐了他大婚的铺排,命他连夜写个预算折子递上来。
    第二天早朝,内务府总管递上了预算,看到上面的数字,户部尚书顿时吓得手发抖,全部朝臣也吓得手指发抖,
    好你个内务府总管,竟然敢提这么巨额的预算!敢情你为了讨好宸妃,就拿着国库的银子当流水使?!几辈子也没见过皇帝大婚如此穷奢极欲的,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儿!朝臣们那是绝不能够答应!
    顿时,朝堂上像是沸水里扔了油,炸开成一锅。御史们咬牙切齿,摩拳擦掌,差点当场活撕了内务府总管。
    内务府总管顶着一脑袋唾沫星子,灰溜溜的缩着身子站在一边。
    还没等御史们跳脚大骂,当场血谏啥的,内廷立刻就送来了宸妃娘娘的谏言折子——
    “臣妾得皇天圣眷,预受封为后,则与帝敌体,内外治成,昭女教于六宫,弘资孝养,克赞恭勤,断不敢做如此铺张奢欲之事,北伐在即,大婚之喜不在于花费,百年之合不在于铺排。臣妾切切恭请所费百之取一,余者费于民生,耗于国军,则妾心甚慰。反则,恕臣妾坚辞后位不受。”
    简言之,宸妃娘娘说:“现在正是北伐当口,打仗费钱,怎么能花这么多钱在婚礼的排场上?难道花钱少,婚礼就不喜庆了吗?不摆排场,我和皇上就不能百年好合了吗?婚礼花费预算的百分之一就足够了,其他的钱,还是要用到民生和军队上。否则,我坚决不接受皇后的位子!”
    皇帝微微一笑,点头,“准。”
    御史们顿时激动的热泪盈眶——贤妃啊!
    不止如此,按照北周常例,皇帝大婚需要送足足二十万两黄金的彩礼给皇后娘家。除此以外,还有白银一万两,金茶器一具,银茶器二具,银盆二具,各色缎千匹、全副鞍辔文马二十匹。
    江采衣一道折子上上去,直接把皇帝的彩礼金捐给了北伐军。满满几车的黄金白银走了一个圈,在江烨的府上停了一个晚上,就又转回了军部。
    贤德谏言、捐赠礼金。这一番动作下来,宸妃赚足了好名声,连最苛刻的御史都闭上了嘴。
    ……这么贤德,还有什么话说?唐有长孙,周有江后呐!立后立后!没啥可耽搁的!这么贤德的皇后,麻溜娶回家啊喂!
    其实这是皇帝操纵舆论的一种手段,最倒霉的要数内务府总管,变成了皇帝给宸妃造势的牺牲品,几天躲在值房里面不敢出门儿,怕被御史们给喷死。嗯,皇帝是不会赔上自己的千秋声名去给未来皇后造势的,不过,这不代表他不会把内务府总管扔出去做替死鬼。
    江采衣心里特别过意不去,特意召内务府总管来,好声好气的安抚了一阵。内务府总管是个顶顶机灵的,跪下来说:“娘娘切莫过意不去,这些都是奴才心甘情愿做的。奴才是阉人,草介子一样,一辈子就活在内廷。横竖也不出去见人,能用奴才的名声换娘娘的名声,奴才值了。”
    老总管弓着佝偻的身子,额头帖在地面上,“只要娘娘明白皇上这么做的心意,奴才就高兴了。奴才是真的希望娘娘和皇上,百年好合。”
    造势造完了,一切就按照常例来。江采衣重新命内务府总管拟了一遍预算,贵而不奢,滴水不漏,恰如其分,满朝文武看了都交口称赞宸妃做事齐全。
    “娘娘,”嘉宁捏过几根五彩线,一根一根比在鞋帮子上试颜色,“立后就在跟前了,宫里其他小主子们恐怕对娘娘不怎么服气。从娘娘进宫的第一天起,奴婢就知道娘娘是个心肠软的人,奴婢在宫里几年了,看人从来不会错。奴婢觉得,娘娘虽然性子软,但并不是好捏的柿子。”
    嘉宁弯起眼睛笑开,“奴婢知道,娘娘你一定会是位青史留名的皇后。”
    说罢两个人都笑起来,窗外冷雨淅淅沥沥的下,江采衣靠在小榻头的红木雕漆镶板上,抱着小小的暖手炉看着嘉宁在烛火中异常柔和的眉目,仿佛依稀看到了儿时娘亲在烛火中细细递针缝线的模样。
    到了用午膳的时分,江采衣被小太监奉旨接到御书房暖阁去了,嘉宁做了一会儿针线,才记起还要给大婚准备一把红伞。
    大婚,只有皇后能用红伞,“伞”的正体字里有五个人字,象征着多子多孙,伞面儿张开后形成一个完美的圆,有祝福新人生活美满圆满的寓意。
    最近内务府忙的气都喘不上来,嘉宁觉得这红伞还是由她亲手来做才足够细腻。大婚红伞做起来破费功夫,伞骨为竹,竹报平安,寓意节节高升。竹骨一定要选挺拔油滑的,要截形,要刷桐油……嘉宁想了想,决定去皇宫的会同馆里瞧瞧有没有上好的竹骨。
    刚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绕了回来,小宫女们正在收拾江采衣用过的小檀木桌,桌上摆着几个绞丝银的小花螺纹金碟,里面盛着红糖腌渍的各色果子。
    嘉宁挡住小宫女的手,皱起眉头端起一个小盘子,“奇怪,娘娘最喜欢吃这个桂花奶皮,怎么一口都没动过?”
    小宫女看了一眼,笑道,“娘娘最近不爱吃这个,嫌太甜腻,桌上的腌梅子,她吃了不少呢!”
    嘉宁微微一怔,看向装着腌青梅的琉璃罐,青梅被吃的干干净净,一颗也不剩。
    ……
    ******
    青石板地湿漉漉的,嘉宁小心翼翼打着伞,慢慢行走在雨里,冷风湿津津的贴在脸上。因为有风,油纸伞根本挡不住斜着刮过来的小雨珠,不一会儿,嘉宁脖子上一侧的狐毛就被打湿了。
    她停下来呵了一口气,绕过太液池的抄手游廊,加快脚步从万贞门穿出来,才算从内廷绕到了外宫。外宫的会同馆里面多的是贡品等杂物,要找最好的竹骨,就去那里寻。
    皇宫整体分为内廷和外宫,内廷里全是太监和女眷,外宫则时常会有大臣和侍卫走动。一般宫女嫔妃是禁止来外宫的,免得生出秽乱宫闱的事儿来。但嘉宁不同,她是宸妃跟前最得脸的姑姑,宸妃常常被皇帝召来外宫,她作为贴身侍女,自然也有了一块自由行走的腰牌。
    嘉宁边走路边寻思……娘娘最近很爱睡觉,动不动就叫唤犯懒,吃东西也总是捡酸的……
    嘉宁身上有点冷,心里却很高兴,皇嗣八九不离十就在娘娘肚子里了!她盘算着什么时候请崔太医来给娘娘诊一诊脉,如果有了皇子,那真是天大的喜事!
    嘉宁正高兴呢,身边“哧溜”跑过去一个小羽林卫,他边跑还边笑眯眯的伸脖子冲她喊了一声,“将军夫人,今天来外宫啦?”
    ……嘉宁额角青筋微微一抽。
    外宫有一大批羽林军驻扎着,鬼知道怎么回事,她每次来外宫,这些羽林卫们就跟集体约好了似的,一口一个“将军夫人”的叫她。
    ——“将军夫人,出去啊?最近见将军了没?”
    ——“将军夫人,咱都是羽林军的人,有啥需要尽管开口哈!”
    ——“将军夫人,您今儿气色不错啊!”
    ——“将军夫人,啥时候过门,请兄弟们喝酒啊!”
    ——“将军夫人,军里这么多光棍,就您这模样儿的宫女,也帮我们淘换两个呗!”
    谁、是、你、家、将、军、夫、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嘉宁在肚子里咆哮,若不是教养良好,她早就连手里的伞和东西统统砸过去了!你们羽林卫一个个都是瞎子吗?!能别乱认亲戚好吗?!再让他们这么污蔑下去,她是不是可以直接给羽林将军雷宇晨煮饭生孩子了!?
    满肚子火还没撒出来,一个五品带刀羽林卫碰巧带队经过游廊,看到嘉宁的沉重竹骨,立刻狗颠儿热情的跑来帮忙。
    “哟,将军夫人,要帮忙不?”小伙子嘴上问着,实际上已经抱起那捆竹骨扛上肩,笑的特别热情开朗,“将军夫人,需要帮忙就喊人呐,您跟我们客气啥?这种粗活累活怎么能夫人你干,万一压坏了身子骨,我家将军要心疼的!”
    ……你家将军我不熟,能别这么套磁吗!嘉宁跳脚,咬牙切齿的绷着脸,可惜,羽林卫这些大老爷们儿似乎都和他们的老大雷宇晨一样粗狂到脑袋缺线,从来都看不懂人脸色的!
    热情如火的小伙儿歪头瞄一眼嘉宁手上的绣鞋样子,立刻笑成一朵大花花,“将军夫人,您在缝鞋呐?是缝给我们将军的?”
    ……最好你家将军穿的下五彩凤凰软底绣鞋!嘉宁额头青筋都要冒出来了,“我说了好几遍,我不是你家将军夫人!”
    小伙子惊愕住,停下脚瞪她,“你,你居然看不上我们将军?”
    “不是看不上……”嘉宁气得脸都红了,“关键,我不是你们将军夫人!把我的竹骨放下来,我不要承你们羽林卫的情!”
    “不是看不上,那就是看得上喽?那还有什么说?您不迟早是我们将军夫人嘛!跟我客气什么!”小伙子嘿嘿一笑,大手潇洒一挥,大踏步继续扛着竹骨往前走,害的嘉宁跟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喘着跑,“咱羽林卫呐,和您都是一家人!”
    简直鸡同鸭讲!嘉宁抱头呻吟,这些羽林卫在外宫天天这么嚷嚷,简直就是败坏宫女的名声!她该怎么办?绕皇宫一大圈挨个跟人解释吗?哦,逢人就拉住说,别听羽林卫那帮大嘴巴,我和雷宇晨没有任何关系!
    会不会被误认为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雷宇晨!你好手段!
    嘉宁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但是其实,雷宇晨真没有使啥手段,他就是嗓门大而已。雷宇晨管着羽林军,军里满都粗老爷们儿,说话荤素不忌的。雷宇晨藏不住话,有空就宣扬,“瞧着!宸妃娘娘身边的嘉宁姑姑,是我未来的媳妇儿!”
    雷宇晨热情可亲,和手下的军官士兵们打成火热一片,他一个人追姑娘娶媳妇儿,整得跟全军一齐追姑娘娶媳妇儿似的。现在好了,八字还没一撇儿呢,全军都认准嘉宁使他们的将军夫人了!
    嘉宁都绝望了,她一张嘴,怎么拼得过羽林卫十万张嘴?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啊!
    心里恨得正想把雷宇晨五马分尸,游廊尽头就出现了她恨不得生吃掉的这个人。
    ……
    雷宇晨肩上扛了三张金钱豹皮,一串鹿角,穿着生铁铠甲。细雨顺着头发淋在铁甲上,洗的如同明镜一般,一股子生铁味道。细碎的冰碴子落在他的鬓发上,不一会儿就化去,雷宇晨个子高,头几乎顶到了游廊的梁枋。
    嘉宁见了他就想绕道,哪知道身边的羽林卫开开心心的招手,扯开嗓门,“将军!嘉宁姑姑在这里!”
    嘉宁立刻转过身狠狠瞪他——这会儿不叫将军夫人了?!!你小子不傻啊!!!
    小羽林卫裂开嘴露齿一笑,放下肩上的竹骨,一溜烟跑了。
    雷宇晨没想到在这能碰到嘉宁,惊喜极了,大踏步几脚就到了她跟前,“嘉宁!”
    嘉宁不咸不淡的瞄他一眼,行了个万福,脸上绝对能刮下二两霜。
    可惜,雷宇晨这人,你给他摆脸子根本就没有用,倒不是他脸皮厚,而是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察言观色,那神经粗的,剪子都绞不断。
    见嘉宁冷冷的不吭声,雷宇晨搜肠刮肚的找话题,“嘉宁,真巧,我也正想去找你……”
    “请将军离奴婢远一点!”摆了半天臭脸,雷宇晨这货却没有反应,嘉宁心里早就默默吐了几升血,只好不顾脸面挑明了说话,“将军!奴婢是宸妃娘娘身边的侍女,不是随随便便供人调戏的戏伶!外宫人来人往的,时不时有御史路过,万一被人看见宫女和大臣勾搭,成个什么样子?将军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奴婢却是个要脸面的人。”
    雷宇晨皱起眉头,脸一黑,“哪个御史不长眼?!你放心,我喜欢你,连皇上都是同意的。”
    皇上同意,不代表我同意好吗?嘉宁强自压下胸口的火气,冷冷笑到,“将军喜欢人的方式,奴婢理解不了。”
    他喜欢人的方式有什么理解不了的?雷宇晨不理解。他将肩上的金钱豹皮一股脑讨好的送去嘉宁怀里,“喏,看看!这是我大猎打来的猎物,整张豹子剥了皮,刚刚晒好,马上就给你拿来了!豹眼珠子里头我给镶嵌了黑曜石,看上去像活的一样,你拿去使,冬天正暖和!”
    再递上鹿角,“还有鹿角,拿去锯成片儿泡酒喝,大补。对了,我那儿还有今年刚下的熊胆……”
    嘉宁举手制止住他,把满把毛茸茸的皮子塞回去他手里,“将军,我不需要。我是女孩子家,女孩子家只喜欢手帕,锦缎,丝线之类的玩意儿,这种皮货鹿角,将军拿回去。”
    雷宇晨哦了一声,见她塞回来也就只好接了,“真不需要啊?那好吧……”
    没说完就听到“噗嗤”一声,有人在游廊边儿忍俊不禁的笑出声。嘉宁红着脸扭头一看,吏部尚书闫子航抱着双臂在不远处看得津津有味。
    见到闫子航,雷宇晨惊喜的伸过手臂去,“尔敏!”
    闫子航闪身避开他,反倒是对嘉宁拱手行了一个大礼,“嘉宁姑姑,久闻大名,雷宇晨在下官耳朵边念叨过您好久了。”
    面对清俊儒雅的吏部尚书,嘉宁也没法跳脚,只好躬身还礼。
    闫子航一脸笑面虎模样,又把雷宇晨手上的豹皮鹿角重新推到嘉宁手上,“雷将军在猎场上表现勇猛,皇上封了冠军侯,嘉宁姑姑,这些东西虽然粗陋,但好歹是雷将军的一片心意,鲜花赠美人,皮货也一样可以赠美人的,对不对?”
    吹捧了一番后,闫子航弯起漆黑的眼眸,柔声和气的不给嘉宁插话的机会,“姑姑有所不知,雷将军很喜欢这几张皮子呢!方才在御书房里,皇上开口要留一件,将军都没有给,说是心仪嘉宁姑姑,请皇上把这些皮子、鹿角作为封赏送来给您。您看,这些东西也算是皇上的赏赐,姑姑若是推拒了,不单单驳我们将军的面子,还驳了皇上的面子不是?”
    嘉宁差点要碎了牙齿。好你个闫子航,真会拉大旗作虎皮啊!见过送礼的,没见过这么送礼的!编,你接着编啊!几张豹子皮,皇上能亲口去封赏才见鬼了!
    可问题是,她真的没办法推拒,因为闫子航说,这是御赐。如果坚决推辞,闫子航恐怕就会直接给她定抗旨的罪了!至少也是个藐视圣躬的罪名!她哪里扛得起?!虽然明知道闫子航一口鬼话,可她是什么身份?她有那个能耐去向皇上求证吗?
    嘉宁头顶冒烟,一把抢过豹皮鹿角,皮笑肉不笑的行了个万福,“奴婢叩谢皇上赏赐,二位大人,再见!”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剩下雷宇晨瞠目结舌,手足无措的看向闫子航,“尔敏,你编那些瞎话干嘛?”
    闫子航微微摇头,掩唇轻笑,“小雷啊小雷,给姑娘送礼,人家不要,你就真的不送了?”
    “她都不要我干嘛还送?”
    活该娶不上老婆……闫子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的拍拍羽林将军的大头,“以后有什么东西想送就送,耍赖也要送。”
    “……哦。”
    “还有,听没听见人家姑娘方才说喜欢‘手帕,锦缎,丝线’之类的玩意儿?回头买上几打,托人送给她,这表示她的话你都是记在心里的。”
    “……哦,好。”
    闫子航斜里递过来一张单子,“你单单在她跟前使劲儿,用处不大。这张纸拿着,上头写着嘉宁家的门户住址。她家在京郊的庄子上,家里有个弟弟还未满十岁。她爹死得早,剩她娘和她祖母苦撑着。家里有些地,虽然吃饭不愁,但终究没有男人容易受欺负。你得空就去她家帮帮忙,顺便把她弟弟弄进帝都最好的学堂,搞定这一家三口,你才有底气在姑娘跟前求亲。”
    雷宇晨惊呆了,恨不得当即抱住闫子航的大腿,“尔敏……尔敏!这些你都是怎么查到的!?”
    “我有心,而且我是吏部尚书。”
    “你这种人精,为什么居然会没有娶到老婆!!?”单身到现在,岂有此理!
    “……滚,要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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