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玖回神,发现所有人都瞧着他,咳嗽一声:“怎么了?”
    “老祖宗问话呢。”
    刘玖看傅元青,傅元青手里拿着本暗红色皮子的奏疏,正摊开,问:“此奏疏已批红曰准奏。想请问刘厂公可曾呈报陛下详阅?”
    “什么?”
    “此奏疏乃是由内阁首辅於阁老草拟,礼部尚书师建义和文武群臣六十余人联名上书,奏疏内文,孝贤太后岁末便要过四十大寿,依照《上尊号徽号仪》想要为太后增徽号【注2】。由原来的‘孝贤恭安皇太后’增至‘孝贤慈寿恭简安懿章庆皇太后’。”
    刘玖心里咯噔一声。
    他图省事儿,又想讨好内阁,便让程创对所有内阁票拟为可的奏疏批了准奏、速办等字样。如今却让傅元青抓个正着。
    “太后要过四十寿辰,增上徽号也是礼仪中事。自然是准奏。”刘玖嘴硬道。
    “所以陛下并未御览。”
    刘玖有些心虚了:“有什么问题吗?这些奏疏没什么军国大事,主子百忙,不必事事亲躬。”
    傅元青缓缓合上奏疏道:“其余的我已经盖印。上太后徽号的奏疏便留中不发吧。”
    刘玖一愣,怒了:“傅元青,内阁票拟,咱家批红,又已抄送六科廊的奏疏。你凭什么留中!”
    傅元青不与他多言语,已将奏疏装入明黄锦囊中,又系好带子,对曹半安道:“陛下最近不愿见我,你速去大内,进养心殿,送与陛下阅览。”
    “是。”曹半安道,“那老祖宗呢?”
    “酉时快到了,我去内书堂接陈景,便出宫去了。”
    “你心机小人,先诓骗咱家言语。又要留中陛下没看过的奏疏。是不是要告状?!”刘玖跟在他身后骂道。
    傅元青已走到门口,季茹送了氅过来,他披在肩头,又对曹半安道:“跟六科廊掌司说,此奏疏的抄本不要给给事中们传阅,更不要下放前朝官员。”
    “明白,老祖宗放心,我路上就让人过去传话。”
    傅元青走到门口,凳杌备好,他想了想对曹半安说:“你坐杌去吧,要抓紧点儿。此事不小。”
    “是。”曹半安不推辞,上杌就走了。
    “曹半安,你站住!”刘玖怒斥,见拦不住,又骂傅元青,“傅元青,你信不信咱家让陛下拨你官皮,让你凌迟?!”
    傅元青收回视线看他,叹了口气:“刘厂公,曹秉笔是在救你。”
    “救我?”刘玖气笑了,“傅元青你说话能不能长脑子?你把咱家批红的奏疏留中还宫,你告诉咱家你是救我?!”
    “陛下半个月前,亲自选了皇后人选,而不是太后与於阁老所提议之权家女子。半个月后,阁老便连名朝臣上书,要为太后寿诞增上徽号。此时看起来简单,可於阁老此时提及,却是要表达自己对选后一事上陛下擅作主张的不满。刘厂公是三朝大珰,可曾思索过这其中含义?”傅元青问他。
    刘玖一怔。
    “若此时未经陛下同意便批红盖印,抄送六科廊而满朝皆知。刘厂公……”傅元青对他说,“等着你的,可就不是蔑十下了。”【注3】
    【注1】在朝官员的kpi指标,三年一考。
    【注2】太后有尊号及徽号的规定,尊号如孝贤太后,徽号则更长更繁琐。但是这两者都是活着的时候可以用的。而死后封的叫做谥号。这玩意儿我完全不会,基本照抄孝庄皇后的尊号,徽号。
    【注3】这个事情借鉴嘉靖初年大礼仪一事。
    第40章 红线
    傅元青以前爱坐轿,一顶二人小轿便不算奢侈,也不会越制。
    如今有了陈景,不想让他跟轿随行,便改了坐车。
    他出了北安门,在车上等了会儿,这会儿太阳西斜,照着城门楼上的琉璃瓦璀璨生辉,光影照下来,在北安门口。市井小贩们爱在此处摆摊,卖些宫里没有的零碎小货,又有宫女们也会拿些自己做的刺绣帕子出来换钱。一来二去,这个时间,北安门外竟成了一个小集市。
    傅元青精神已比一个月前好了不少,已不总觉得疲乏,这会儿靠在车内的软垫上,心不在焉的翻着诗集,时不时透过纱帘去看北安门。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瞧见了陈景的身影。
    他那张天将军面具冰冷冷的罩在脸上,便没人敢贴近他。
    他亦看见了这边的马车,快步走过来,半途被一个卖炒货的小贩拦住,那小贩兴许是没有开张,一个劲儿的拦着陈景求买。
    陈景有些冷冰冰的听着小贩推销,虽然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可还是听他说了很多话。
    最后竟然掏出三个铜板,买了一小包炒米。
    傅元青瞧着他走来的身影,不知道为何有些心疼。
    陈景为人其实心善,心思又细腻,若不是皇城耽误了他,也许他便不是生人勿进的样子。
    真想着,陈景已经掀帘子上车,摘下面具,抬眼看他,唤了一声:“老祖宗,属下回来了。”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把炒米递了过去:“那个小贩太缠人,只能买了一些。别嫌弃。”
    那个小纸包塞入了傅元青的怀中。
    他捏了捏。
    炒米还有点温度。
    傅元青便笑了,说:“我瞧你最近几日心情不好,不如晚上去什刹海旁走走,荷叶已经长出来了,卷着边,听说很可爱喜人。”
    陈景沉默了一会儿:“都听老祖宗的。”
    “李档头,劳驾了。”傅元青对车夫喊了一声。
    驾车的依旧是东厂的李二,李二应了一声,扬鞭而行。
    陈景最近不知为何,情绪并不算好,一路上默默不再言语,气氛一时有些冷清起来……这时候已至鼓楼斜街附近,外面行人商铺喧嚣声明显。
    李二问:“老祖宗,咱们快到海子了,哪里下车?”
    傅元青便对李三道:“在火德真君庙下车吧。”
    “好嘞。”
    车辇在火德真君庙前停下,陈景扶了傅元青下车,此时庙内点了灯,周围龙凤盘香挂满,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
    傅元青车马低调,除了李二和陈景也无随从,进庙门后,道士们只道是平常香客,没有注意。
    两人在真武大帝像前参拜,傅元青又捐了二十文铜钱。
    出来的时候陈景说:“你没看那位师父的脸色。”
    “怎么了?”
    “师傅嫌弃你供奉少了。”
    傅元青未穿朝服,只着素色云纹道袍,系玄色宫绦,外面是一件淡灰色半袖,不似宫人,依稀可见当年世家子弟的样子,他正琢磨那包炒米如何拆开,随口道:“大端朝官员俸禄本就不多,一个三品大员月俸不过月俸三十五石。宫人俸禄又不足外臣些微。刚捐的二十文,那可是我身上一半的钱。”
    “傅元青身上只得四十文,说出去谁信。”
    “你信便好。”傅元青道。
    他语气真挚,陈景看他,沉默了许久,失落道:“我人言轻微,信与不信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傅元青并不接话,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多了许多携手的男男女女,人流往一个方向去,走近了一看,是月老殿。殿前道人热情道:“这位老爷可要求姻缘?”
    陈景问:“你瞧我们老爷像是没有姻缘之人?”
    道人被堵了一嘴,怔了好半天说:“也、也不是。老爷仪表堂堂,定、定受青睐,那、那老爷是来斩烂桃花的?”
    傅元青掩袖忍不住笑了。
    陈景转身想走,傅元青却拉着他入了殿内。月老和蔼的在神龛内坐着,手中寿杖上开出了桃花朵朵。傅元青在月老像前叩拜,又捐了二十文钱,得了一根红线。
    傅元青将那红线绕在炒米纸包上,与陈景又往火神庙中行,庙后与什刹海相邻处,有一临水亭上了灯。
    远远望去,荷叶从水底冒出,点缀在海子里,都还蜷缩着,不曾张开。天色半暗了下来,湖对面远远点了朵朵灯笼,路上马似游龙,车如流水,繁华喧嚣直冲云霄。
    “我许多年没来过了。”傅元青道,“上次似乎还是在十五六年前吧……殿试那日,做了探花。孝帝点我入翰林。吃完翰林院登第宴,晚上便被几位哥哥拉来此处饮酒。”
    他拆开了炒米,拿出几粒来磕着。
    *
    他在真武大帝前送了千两白银做香火,让道士上了最好的香,又托人点了长明灯,代家人祭祀火德之神,求仕途高升、家族兴旺。
    静闲,语闲、心闲、笑闲四位在临水亭中畅饮美酒,听对面楼上伶人缥缈歌声,拿着月老殿中求来的红线畅想哪日可得红袖添香。
    那日月升的早。
    嫦娥仿佛在月中起舞,欧鹭在渔歌唱晚中归舟。
    天下之大,不足他们万里胸襟。
    浩宇虽高,也得仰视凌云壮志。
    几人已醉。
    然而就在那时,火神庙内轰隆一响,祭祀火神的炉鼎坍塌,炉灰扑灭了那盏长明灯。
    然后一场大火,湖对面的琼宇楼也没了。
    *
    傅元青收回思绪,又抓了一把炒米。
    “路上的炒米,都不怎么精致,老祖宗不喜就少吃些。”陈景说。
    傅元青却道:“不错。”
    “老祖宗骗人。”
    “是真的酥脆,米虽然不好,但是炒得火候恰到好处。”傅元青说,“以前陛下小的时候贪嘴,总爱积食。我便让司礼监的厨子做一些,给陛下吃。”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傅元青仔细去想:“很久了……陛下刚登基那会儿不过七岁,朝中波澜暗涌有言论说秦王想要归朝摄政,取而代之。太医院没有可信之人,陛下患疾也不敢声张,便只能我私下翻翻医书,想些办法。”
    “想必那时很难。”
    傅元青又抓了一小把炒米,放在掌心,细细数了一下,是十三颗。
    像是这一晃而过的十三年。
    “确实很难。”傅元青道,“以前陛下年幼,便安排了宫中女官侍夜。我也心思简单,没有放可信之人在少帝身旁。那年冬夜,便有三个宫女乘少帝熟睡,压了十几层被褥在少帝身上。若不是曹半安在配殿歇息听见异响……少帝怕当时就没了。这三个宫女咬舌自尽,死也没说出幕后主使是谁。”
    “没有其他可靠之人了吗?”
    他将剩下的炒米包好,塞回陈景怀中:“太后非陛下生母,无法依靠。前朝诸位阁老又各有各的家族利益,并不真心为陛下操劳。秦王……秦王原本是先帝的三哥,封藩于秦,便是现在,陛下无子嗣,秦王依旧是帝储人选。唯有无处可去的宫人们只能依附陛下,反而成了与陛下休戚相关的不二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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