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驮着公交车,正往无声处疾驰,迟凉波只要一抬眸,轻易往车窗外一瞥,便可见斑驳的树影逐渐疏远,所有事物的形状也开始模糊,渐渐模糊成事物本有的颜色,绿,金粉,白,暗灰……在这些无尽色彩漂移远去途中,他忽然安静下来了。
    仿佛刚刚无可抑制刻意纵容的黯然,嫉妒,不安,怨忿,不平,不甘……以及意欲告知真心然后破罐子破摔的破坏欲,随着窗外景色的平稳远去,在他体内某处渐渐缩小,直至消失。
    他总是清醒的,即使不清醒也是自己在清醒地放任自己不清醒,他知道做什么是正确、准确、标准的,所以,此刻,他平静下来了。
    他拿起手机,插上耳机,听着一首安静平缓的歌——这歌是迟煦漾推荐给他的。
    迟凉波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望向落日,此时无风,金彩将云烧得狼狈、凄美。
    而此时迟煦漾下了车,走向小区,走近落日,也在远离余晖。
    稍后一会,刚刚和她打过招呼的侯百摇看见的就是,她和郝声,一齐溶入绚烂的光彩,然后又一同走进了阴凉的黑洞。
    他们一起进了楼房,身体也是紧挨在一起,但侯百摇却看到了两条灵魂往偏离对方的一侧,偏离。
    ……偏离,继续偏离,无限偏离……完全偏离。
    一定是错觉吧。
    他们两个的背影那么紧密,那么……亲密……
    回到家立马洗了个澡,迟煦漾感觉身体顿时清爽了不少,然后伸直手臂,换身干净舒适的衣服,躺在阳台摇椅上看书。
    夕阳坠落在她的耳边,夹带着白日死亡了的烈日鬓角,便有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感。
    阳台上养了几盆绿株,叶片纹路流淌着几分清艳,被泼天的落霞层层渲染,悠悠然彩色猝然闯进她的肉体,魂灵便归来,陷入如梦境般柔软的书香之中。
    迟煦漾她可以很活泼,强找话题也可以很健谈,与熟知的人聊上个叁天叁夜也不会累。
    但她更喜欢,就这样一个人,静悠悠的,不见人,也不交际,更不去顾及别人与许多事,沉静下来想东想西,想些无聊没意义但处处带刺的事,尽管鲜血淋漓,痛也不会痛了,也要为之乐此不疲。
    也许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够完完全全地意识到自己才是彻彻底底地属于自己的。
    无论痛苦还是欢欣。
    她也深信只有自己是属于自己的,才有可能从世俗那汲取快乐。因为平常的快乐都是虚假的,虚伪的,自欺欺人的,是为了建构安全的表象而掩盖渴求的本质的。
    倘若得到了虚假的欢愉,她也就失去了部分自我。
    因为她欺瞒了自己。
    正如她整日沉浸在寻欢做爱之中,快感与刺激让她短暂地失去感受痛感的敏锐灵魂,让她相信玫瑰其实不需要刺,也可以艳丽尖锐。
    只要一片玫瑰花里有几朵这样的玫瑰活了下来,那么没有刺的玫瑰照样可以生存下去。
    以后都将是没有刺的玫瑰。
    时间久了,照样舒展枝叶,照样开花结果,然后玫瑰也就不会去想缺少的那部分到底是什么了。
    她一直告诉自己,玫瑰没有刺也很美……没有刺更美。
    催眠,无上的艺术,却不可长久的技术,没能让她在肉体与魂灵上彻底摧毁玫瑰的刺。
    但是催眠又必不可少。
    若想让这玫瑰不扎手,包裹是必须的。
    书籍于她便是这样的包裹。
    包裹带刺的玫瑰,在遮掩麻痹刺不曾存在的同时,又矛盾地提醒了刺的存在。
    其实有时觉得她奇怪,只不过是矛盾懦弱逃避遭遇美化了的另一种委婉说法。
    很多时候,她的脑子都在与她的身体对抗,时断时续的想法让她的行为缺乏连贯性,致使她经常会实施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的举动,但行为所产生的影响在无形中又中和了她异常行为之中的不协调,让她看上去矛盾又和谐。
    比如郝声就不明白她对他究竟是个怎样的态度。
    她怜悯他厌弃他对他内疚对他“恨铁不成钢”企图改造他操控他,或者没那么复杂,她只是单纯地被他的情绪感染过敏了。其实他不过是她自怜自伤的一个工具而已,她在虚假地“换位思考”,虚伪地共情他。然后借此得到道德上的满足感,也许只是对自己的警示与怜惜。他是一面铜镜,尽管照出的是他的模样,但她却在铜镜里观看自己。
    郝声总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但又忍不住去想,最后头痛欲裂,只好逼迫自己不去想了。
    但他之于她到底究竟是什么?
    ……
    迟煦漾觉得只有自己意识到自己,自己感受到自己,这些那些感情、这样那样欢喜才显得足够真切。
    但总是得到自己所期待的欢喜,似乎就不太符合自小所见、历史所形成的规律。
    她只好委婉地扭曲欢喜,好像这欢喜见不得光,必定要偷偷摸摸地,由欢喜变为窃喜。
    纵然都是喜,窃喜之时必定附带禁忌之中应有的情绪与道德。
    欢喜?窃喜?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到底在字形上不同,这字意也差之千里了。
    她啊总是处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不仅仅是窃与明这么简单。
    一个人不需消耗大量能量,便可运行两套完全不同的思维模式。
    似乎只要想清楚弄明白不犹犹豫豫没有心没感情不内疚,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办到了。
    但她到底不是个纯粹的坏孩子,思维的不兼容性加剧对抗了灵魂摩擦与疼痛。凡物不平则鸣,期望与现实不合的落差,让灵魂与肉体滋生龃龉,如此的话难免会吵吵闹闹,会拥挤会容不下她感性上不太愿意接受并实行的东西,然后就会花费大把时间去没有意义地烦躁,以及触碰到无可名状的失落。
    而此时唯有书才能够给她带来长久的寂静与安宁。
    可以这么说,书让她短暂地成全了本我,成为了自我,又失去了超我。
    书在不同人眼里又有不同含义。
    妈妈眼皮抬也不抬就说:“读书的话,可以寻找自己,成为自己。”
    哥哥眼睛潋着柔柔波光,平静道:“一开始我心中有一个问题,我尝试在书中寻找,不管这个问题解决没解决,都会滋生无数问题。然后为了解决这无穷无尽的问题,就要读更多书。”
    李常荫的mp4里下了不少书,对此她还是比较有发言权的:“能有什么目的,自然是出于需要。情感满足,人生启示,社会经验,历史知识……凡此总总不过出于需要。最贴切的例子莫过于我们所读的课本,大多是出于高考的需要。就我而言,读网文为了娱乐,名着为了启示,社科为了积累。可以这么说,就没有完全无目的的阅读。”
    姜芽靠门斜眼笑道:“我看就是利,无利可图的事,猪狗牛羊奴隶都不会去做。”
    他们所答都比较合乎猜测,但她的却不同寻常:“只是无聊的消遣罢了。”
    只是消遣,在消遣面前,再圣贤的书籍也就勉强构成避难所。
    在书中获得的东西,对于她来说,只是在琐碎无聊昏昏欲睡之时,再次消遣了一段琐碎无聊的时光罢了。
    事实证明,消遣很成功。
    她没有一次想起过他。
    迟煦漾回复哥哥的时候,神情平静,再也没了在游乐园时的可笑猜测与那颗跌宕起伏不安躁动的心了。
    —哥,你是说你也想来烧烤店打工?
    —是啊,妹妹都去赚钱了,没道理哥哥还呆在家。
    如果她还是未曾下定决心忘记的迟煦漾,那么她一定会慌乱抗拒。
    —其实也不一定是烧烤店,其他的也行。毕竟谁知道你打工的那家还招不招人呢?
    ……这下她也不用坦白了。
    不过坦白好像也没什么了吧。
    哥哥也没有什么强烈反对的迹象。
    —是的,哥你还是去找别的工作吧。我们这儿估计都满了呢。
    —一切都很好,唯一伤心的就是,一旦找了工作,就不能天天去找小煦,给小煦带好吃的,把小煦失去的肉养回来了。
    迟煦漾自高叁以来的确是瘦了不少,没之前丰腴圆润,下巴也尖尖的戳人疼,细胳膊细腿像根干瘦的柴似的。
    —天太热了嘛,哥你知道一旦夏天来了,动物的食欲也会减少嘛。
    哥哥和妈妈一致认为她是因为高考压力太大,消耗大又不爱吃东西才干瘦的。
    他发来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图。
    —没人吃,就没进厨房的借口了,为了让哥哥早日掌握煮夫这项小技能,小煦要多吃点哦。
    迟煦漾看见他发来的表情图,想像了一下,如果哥哥做这个动作,噗应该很可爱吧。
    小狗狗握爪鞠躬,还配上“拜托拜托你啦”的字样。
    她还没回,就有人来敲门了。
    迟煦漾简单地回了个“嗯”,就翻下手机,走到门口从猫眼往外谨慎地看了看,确认是郝声才给他开了门。
    见郝声还穿着出门时穿的白衬衫,虽然迟煦漾表情并无太大变化,但默默退回半步的动作都在表示着她狠狠的嫌弃与抗拒。
    郝声见此芳心顿时碎了一地,他连忙表示自己洗过了,绝对干干净净的。
    “只是一模一样的衬衫。”
    其实当初在迟煦漾朋友圈视奸,她说她喜欢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他就跑去买了两件,本想有机会穿给她看的,但她之后又发朋友圈,说白衬衫容易脏,她不再喜欢了。他就歇了这个念头,没再穿过了。
    她疑惑地看着他。
    那水灵灵泛起涟漪的眼湖分明是在询问他为何要买一模一样的两件衬衫。
    “但还是有地方不一样。”他轻易地弯唇,眼里扑闪着狡黠的光,“池池可以观察下。”
    迟煦漾在他期待的目光下,随意地瞟过他的衬衫,抱胸道:“我没兴趣。”
    然后转身:“别愣在门口。”
    “诶池池真的不看一下吗?”少年急了,“真的特别好观察,真的,只要看下就知道了。”
    她离他越来越远,他连忙追上:“试一下嘛。”
    他跑到她身旁,道:“自己找到的答案会比别人告诉的更加珍贵。”
    “前提是你得感兴趣。”迟煦漾坐到沙发上,“不然就是无用的信息。”
    他坐到她身边,轻轻地啊了声,满脸失落。
    迟煦漾没理会他,坐在光影里想了想,才凑近他,问:“我哥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她目光清厉,嘴角微微上扬,好像一切都知晓了,只是考验一下他而已。
    本以为只有两个人知道的事,被她明晃晃地指出,他惊讶地瞪圆了眼:“你都知道了?”
    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试探一下,反正也没损失不是。
    她点点头:“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应该想到的,是你哥告诉你的。”
    她哥?说了些什么?
    “……其实你哥人也挺好的,只是太过关心你,才在游乐场对我有点……”他尝试去找个不伤感情的词,张嘴几秒才想到,“……别扭,一回到家他就发微信跟我解释。”
    “还挺可爱的。”
    迟煦漾沉默,哥哥和他加了微信她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哥哥会和他聊天,她却不知道。
    她总觉得他们应该通过她才了解知道对方,并且在没有她的时候,应该零交流才对。
    尽管这种想法不切实际,但她却觉得很合理。
    难道是她不想他们有过多的牵扯吗?
    “你们说了些什么?可以给我看看吗?”
    “…哦好的。”
    “不过池池我还以为你哥告诉你他和我聊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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