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黑云翻墨,本就不是一门轻功,而是一种暗器。
    从暗扣之中将丝线弹射出;钩子挂住周遭可借力之物,丝线绷紧之时,关窍再度发动,将外放丝线一股股收回,便可以领人飞驰、疾行,指哪去哪。
    若丝线够韧,或关窍发动够快,至目力所不能及,那么黑云翻墨之人自然如同“忽然消失”一般;而丝线于收发之间,则如同一股黑烟忽而升腾,散去。
    看到出神之时,不知不觉顺过他腰际谈枭。
    一抽,飞丝纵出,勾住东西南树梢与屋顶吻兽;暗扣于收发之间,她已稳坐于阑干之上,不费丝毫力气。
    后院绿荫之间飘然升起一只小鸟,在她跟前一晃而过之时,她伸手一捉,捉着一只扑闪翅膀的木头鸟儿。
    长孙茂从檐下探头来看,急道:“棠儿,上头晒,快下来。”
    她将木头鸟儿端详片刻,轻飘飘坠地,献宝似得递到他眼前。
    长孙茂笑道,“这是只隼鸟,里头藏着机栝,转动机栝,便能同寻常鸽子一样送信,”
    捏着胖鸟端详半晌,将两只滑稽小爪子一捏,鸟嘴里便吐出一卷信纸。
    信纸摊开,上头全是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两人将脑袋凑到一块,看半天也没整明白。
    长孙茂粗略一看,道,“是苗文。”
    又仔细端详一番,微微睁大眼睛,略有些不可思议,“棠儿,这信上写的……写的是:姑姑,思州,医馆,明日见。”
    叶玉棠略感诧异:这小子还会苗文,我怎么不知?
    “最近在外头同苗人打交道,多少会几个字。何况这行字不难,随处都可看见。连蒙带猜,便就有了。棠儿你看,”长孙茂笑着凑近,“阿满——便是姑姑。思州这两字苗文在这城中随处可见。明天见——也不难。后面跟这一串的苗文是医馆名字,我自然看不懂,可挡不住一天三趟的去,怎么也记住了。”
    叶玉棠恍然。
    长孙茂想想,又问,“隼鸟从哪里飞出?”
    她指指后院。
    昨日二婢有事出门,这两日只他二人与哑仆在家中。
    叶玉棠忽然回想起——这隼鸟,是蛇母赠予巴瑞瑛那只。
    云碧碍于二婢武功高强,怕二人顺蔓摸瓜,摸清自己底细;更怕江映看见自己如今模样,故虽有心帮她二人,却不敢。正好江映离了思州,二婢也有事外出;而云碧看长孙茂虽机灵却不会武功,她会武功却不能言语,自觉得此事无虞,故二婢一走,立即放隼鸟入山,传信请巴瑞瑛来思州。
    后院传来浆洗之声。
    长孙茂沉思片刻,将隼鸟放飞。
    ·
    当晚巴瑞瑛就到了。小小的个头,被六七个提篮捧壶的高壮苗医簇拥着,稍一走动,便被人群密密实实挡了起来,间或听见银饰的响。
    这是叶玉棠数日之内第三次见到她。一次在十年后,一次在萍月梦中,一次在自己梦中。这十年线索穿凿附会的衔接在一起,巴瑞瑛就好像便是那个引子。
    但此时的巴瑞瑛尚不曾见过她。
    哑仆掌灯领着一行人进屋来,一路将庭院中灯盏渐次点亮,随后轻叩窗扉,将他二人请到院中。
    巴瑞瑛知晓哑仆有心隐瞒,故不与她多做寒暄,只稍作解释,“这数月巴蛮事务繁忙,故久久抽不开身。”说话间,一面四下打量这院落,视线定在叶玉棠身上不过片刻,忽然惊呼出声:“万蛊噬心!”
    身后一众苗医窃窃低语,“怎么会这么多?”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下蛊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人,百蛊并用,全然不得章法。”
    “想来是个对蛊术一窍不通之人。”
    “但我听说,这姑娘还中了生蛇蛊。”
    “若是个对蛊术一窍不通之人,又如何懂得豢养一只如此凶悍的生蛇?”
    巴瑞瑛道,“兴许正是不懂蛊术,故而蛊王与稚骨亦分不清,不知该用哪一种,索性全用上,总有一种是对的。”
    众人一阵沉默。
    长孙茂懒得听这群人罗唣,只问,“能治吗?”
    巴瑞瑛道,“世间尚没有破解生蛇之法……”
    长孙茂脸色一沉。
    巴瑞瑛又道,“我只能用刺血疗法,以缓当务之急,否则姑娘活不过这个冬天。”
    世间只有神仙骨能解生蛇蛊。
    而现今世间唯一神仙骨,被云碧偷了出来给萍月。她身上有巴蛮唯一后裔,巴瑞瑛绝无可能将它拱手让人。
    众人皆劝他:“延上些时日,或许便能等到生蛇能解那一日。”
    长孙茂表情略微松动,道,“姑姑请。”
    哑仆携来矮凳两只,火盆两只,请巴瑞瑛与叶玉棠相对坐下,动作娴熟利落。
    巴瑞瑛将背篓、手篮置于地上,请哑仆杀两只活鸡取心。
    哑仆立刻照做。片刻之后,哑仆端着血盆从后院回来,不等她吩咐,便已将木盆置于叶玉棠手边脚凳上。
    这一切做的水到渠成,得心应手,仿佛本就惯常于此。
    长孙茂在一旁抬眼打量,眼神跟着二人转悠,只是不语。
    巴瑞瑛寻出一袋粗细不等银针,铺开在膝前,在炉火上一一灼烧透红,按粗细次序自她食指刺入。银针有半臂长,细针柔软如丝,在血脉中游走无形;粗针刚直坚硬,探入之后,将弯曲指节撑得笔直,像肌肤之下僵死一只紫黑地龙。
    粗针拔出时,血正好一滴滴顺着血孔淌入盆中。血脉通透,血却不多,像有什么堵在里面。见状,巴瑞瑛从背篓里寻出一只瓷瓶,上头用苗语写了字,看不大懂。巴瑞瑛覆住瓶口,将些微药粉倾入掌心。药粉呈褐色,闻起来有些发苦,只是寻常草药气。药粉在手心中搓热,旋即撒入血盆之中。
    内室之中,瞬间一股浓香涌起,没入七窍,直冲头顶。
    她心口忽然窜起的一股痒痛,顺着经络缓缓游走。
    长孙茂低头瞥见瓶上字迹,“见血香?”
    “正是。姑娘体内蛊毒虬结,只好用见血香引出蛊虫。”巴瑞瑛说完这话,垂头盯着她内肘处,示意道,“看。”
    适逢那股瘙痒窜上内肘,她随众人低头,清晰看到肌肤之下、青筋之中,有个内疮似的凸起,循着天鼎穴、巨骨穴,往曲池流畅地游走,游过手三里,滑入合谷。滑动的压迫感稍稍有些难忍,但幸而有什么东西从商阳穴探出头来,挣扎了一下,坠落入血盆之中。那东西棋子大小,包裹着一层粉肉,落入钵中一瞬间,立刻伸出上百只黑丝,将自己牢牢吸附在心脏上。旋即,轻轻晃动身体,将外头那层粉肉剥落。露出漆黑、油亮的虫壳身躯的一瞬间,医者用一只宝镊将它从肉上揭起,就着火,噼啪一声,一股焦香味随穿堂风转瞬即逝。
    如此反复数次,天交一二鼓之间已拔出数十只蛊虫。
    巴瑞瑛解释道,“这些二指蛊虫皆是嗜血蛊,是一种稚骨,专嗜第一口鲜血。中蛊之人极易晕厥,渐渐四肢面颊骨瘦如柴,肚腹鼓胀肿大,乃至咯血。姑娘这般肌体强健,能禁得住百毒摧折,属实难得。”
    长孙茂冷不丁一句,“哪怕如此,和幼畜鲜血相较,穿肠蛊亦会立马弃之而择后者……若非如此,毒蛊也不能如此顺利排出体外。”
    这话说得唐突尖锐,巴瑞瑛一时无言。
    长孙茂顿了顿,接着往下说,“也就是说,经过这数月以来蛊虫消磨内里,哪怕行止如常,却也不过是个空架子,甚至比不过一只鲜活的生禽。”
    巴瑞瑛不愿说谎,也不忍骗他,便徐徐图之,“如今害姑娘受罪的,便是穿肠蛊、腐心蛊、绾丝蛊与嗜血蛊。这四蛊一除,姑娘眼下情形,便会好上许多。虽较之往常嗜睡了些,但能少些疼痛。”
    “那别的蛊呢?”
    “需得留着。”
    “留着做什么?”
    巴瑞瑛只得慢慢说来,“之所以方才我一进屋,告诉你‘我可以一试’,只是因为姑娘这满身蛊毒,虽是出自不懂蛊术的外行之手,看上去可怕,却反倒帮了她一把。”
    “如何帮?”
    “稚骨不比蛊王,大抵做些穿肠、噬心、食血的营生。稚骨食饱饮暖,留些残羹冷炙给寄主。渐渐,寄主身体大不如前,肉也不香,血也不甜。到这时候,蛊王生蛇也挑肥拣瘦起来,会停止侵蚀寄主,转而先行吞噬稚骨。”
    “那生蛇为何不能催解?”
    “生蛇蛊之所以是万蛊之王,只因蛊虫游入脑户,便开始延伸丝绦。丝绦钻入大椎、身柱、十二经八脉、四肢百骸。习武之人气劲雄厚,经脉通达;更便于蛊王蔓生丝绦,自此又与姑娘体内百蛊相结,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长孙茂沉吟片刻,不信邪似的问,“什么意思?”
    巴瑞瑛突然说道,“见过蟹子生藤壶吗?”
    院中陷入死寂。
    巴瑞瑛讲话大喘气,山路九转十八弯。一阵大起大落过后,长孙茂听得气短,说不上话。
    见他脸色不佳,巴瑞瑛不免又道:“好处便是,余蛊作余粮,姑娘时日便更长久一些。常有腹痛、发烧,伤病不断,是好事,说明余骨仍还健在。什么时候小病全消,那便大事不妙。”
    长孙茂顺了口气,“蛇王能吃多久?”
    巴瑞瑛道,“两三季,大半年。这不好说。”
    长孙茂又问,“如何能长久?”
    巴瑞瑛道,“少思少动,莫大喜大怒——这些,别的项南1想必也嘱咐过。回头我配几剂丹丸养住稚骨,也能多延养些时日。”
    长孙茂失笑,“养蛊?”
    巴瑞瑛叹道,“其间虽会遭些罪,总比掉了性命的好。”
    两人说话间,又拔了近十蛊。拔蛊有如抽髓,其疼痛寻常人几难想象。一口气除近三十蛊,连巴瑞瑛也替她捏一把汗,她却始终坐得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曾眨过一次,仿佛跟拔她一根头发似的轻松。也不知是真的不疼,还是真的能忍。
    或许是想找点话来转移她注意力,又或许是对这一双少年人生出恻隐之心。巴瑞瑛忽然说起,“我曾在兄长所写手卷上,看到过一味名为‘一息’的仙草。据说,病入膏肓之人,哪怕只一息尚存,能得一息草熬汤饮下,便能再活上三五月。也就是说,若能寻到足够一息草,哪怕生蛇蛊永无破解之法,蛇人也能活下去。”
    长孙茂问,“何处能寻到?”
    “据他所写是在大小仙人墓,白头泉畔,各有一株,一年一生,”巴瑞瑛见他听得眼神发亮,似乎真的相信确有其事故而又升起希望,不由有些后悔,“只是,一息草一年只得两株,顶多只够勉强维系不足十月,余下日子又该如何?”
    长孙茂稍一作想,便笑道,“一年两株,却也生了这么多年。这世上,总有人手中有早年所得一息草吧?直接买下来,岂不方便,这有何难?”
    “这一年三四株,得花多少银钱心力?何况她若能百岁,恐怕还剩八十年。这八十年,也统统能维系下来不成?”
    谁能八十年如一日?口气倒不小。
    巴瑞瑛摇摇头,只当他年轻气盛,口出狂言罢了。旋即又道,“更何况,世人都说仙人墓乃是三神山神医弟子采药之处。世人有几人见过三神山?”
    别的医者也笑道,“都说尹宝山乃是三神山弟子。可哪怕程宗主、仇谷主与尹宝山素有往来,也都不曾见过三神山。”
    长孙茂仍说,“如果有呢?”
    一面嘴硬,神色却不由黯淡下来,垂头看她神色如常,一声不吭,背后冬衣却都已湿透。心痛之至,一时不忍卒看。
    周遭众人窃窃议论着三神山仙人墓,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只想去后院透气。
    一转头,哑仆在不远处站着,见他回头,忽然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长孙茂站定,静静等着,像是等待最后一线希望。
    哑仆像是忽然又觉得不妥一般,略作一想,复又将嘴合上。却似乎感觉有些对不住他,所以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长孙茂又稍稍等了一阵,确认她不打算再开口说话之后,微微闭了闭眼,也不知是泄气,或是下定某种决心,忽然说,“架上丢了本书,左右寻不见,不知在哪里。你能帮忙找找吗?”
    哑仆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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