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棠一睁眼来,入眼山峦金翠相杂,密林之上流云变幻;空谷之间鸟声轻鸣,水声潺潺,还以为自己魂魄升天,正于仙境遨游。
    忽听得一脉飞掠之声,她下意识循声看去,只见得一身形与长孙茂相仿之人于云遮雾罩的云台山巅飞驰,便知自己仍旧活着。再定身去看,见那人胳膊、腿与笨拙步伐,不是长孙茂还有谁?
    可是……长孙茂,怎么会在天上飞。
    看来自己至此是真的仙游了。她绝望心想。
    没想到,那影子又轻盈而下,几步疾驰,稳稳落地。
    程霜笔声音在背后响起:“醒了。”
    那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在她身侧停下,蹲身查看。
    是一张十分滑稽的,尹宝山的脸。眼是那眼,嘴是那嘴,可哪哪儿都不对,跟鬼似的,又滑稽的很。
    叶玉棠两眼一翻,险些昏过去。
    谁知此古怪尹宝山忽然冲她一笑,轻声叫了句,“棠儿,是我。”
    叶玉棠两眼一闭,实在内心五味杂陈。
    林中尚未有片刻宁静,沙沙之声复又响起。叶玉棠心道:又有人来了。
    紧跟着便是一声:“尹宝山,你这薄情负心之人,我当你是在云游四方,谁知竟在深山老林子里与贱人姘居狎游!”
    此人内力浑厚无比,话音震彻山谷;“姘居狎游”四字更是反复回荡,久久不息。
    一道紫色身影于阵阵回响之间从天而降。
    三言两语之间,程霜笔深知此人来意不善,奈何自己动弹不得,正欲出言劝告;又见这人几近落于猫鬼阵上,大叫:“当心蛊阵!”
    谁知这人轻飘飘坠地,盘膝坐在枯井沿上,远远朝密林望过来,竟似猫鬼拿她也半点没奈何。
    她朝林间两道影子稍作打量,眼底生起无限哀怨:“你向来就是那样风流性子,我又不会怪罪于你。但你何故要因此躲我,你是……怕我伤了她是不是?”
    身在这山中,长孙茂唯恐功亏一篑,不敢回头,只压低声音说道,“我都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轻轻笑了一阵,“至如今,你竟为了躲我,扮作小白脸相哄骗于我。可我又不傻,你已骗了一回,还想故技重施?”
    程霜笔知晓此人武功高深莫测,性情又有些许癫狂,恐他应付不来。但思及自家宗主与尹宝山有些许交情,倘或自报家门,兴许能排上些许用场,便说道,“请问这位高人尊姓大名,师从何处?在下是……”
    女子循声看来,微微眯眼打量,忽然笑道,“原来程四海这臭小子也在这里。这么多年,你怎么不见老?反倒是丑了些许。怎么,见了你碧梧师叔,却不上前来磕头?”
    程霜笔听闻李碧梧大名,瞬间汗如雨下,惶恐答话:“李、李师祖,在下不是程宗主,是刀宗门下……”
    李碧梧闻言勃然大怒:“不是程宗主?为瞒住尹宝山去向,你们各个都避我不及,都欺瞒于我!他在太乙镇上藏身一载有余,与那贱人连孩子都有了,却没知会于我……余斗真那榆木脑袋也不将我看在眼里……一个个江湖小辈,当我真疯了不成!”
    一席话里,将这普天之下江湖名宿恐怕都给骂了进去。
    可说到后头,声音越发凄婉,泫然欲泣;一眼望去,仿佛只是个受尽委屈,坐在枯井上无助哭诉的小媳妇。
    忽而之间她又抬头,朝林间无声看了一阵,哀哀说道,“让我看看,这贱人,究竟是何等仙姿月貌。”
    说罢,从枯井起身,想看却又不敢看似的,漫步朝密林走来。
    只听得“咔哒”一声。
    程霜笔惊得大叫:“住手!”
    千百根丝线从林间倏地刺出。
    李碧梧稍一后仰,一根锐利丝线几近擦着她鼻尖,一刺而过,虚惊一场。
    她微微笑起来,胳膊纤盈一挥,千百根丝线便有如长了眼一般,朝长孙茂飞旋而去。
    李碧梧五指盈盈一握,千百根丝线一霎聚拢,将长孙茂从胳膊到脚拴了个结结实实。她手心朝上,一扬,长孙茂便提溜至半空挂起,有如一根被蛛丝结住、无处遁逃的无助蚊蝇。
    李碧梧倾身而前,从蛛丝之中抽出谈枭,拿在手头瞧了瞧,抬头看他,含情脉脉地笑起来,“宝哥,原来,你背地里,竟偷偷练着我的功夫。”
    长孙茂被蛛丝箍得一句话也讲不出,心道:真是疯子!
    李碧梧道,“这是江映向我学来的,没想到,是宝哥要学。为何不早说,碧梧亲自教你,岂不比他更快?”
    “往常我拿牵丝翎围困宝哥,宝哥逃得比什么都快。宝哥今日为何不跑,是怕我伤心?”李碧梧咯咯笑起来,不由绕着丝蛹打转,间或拿脸贴一贴蛛丝,忽而想起什么,面色发起狠来,“还是说,你怕我伤了这贱人,故而不逃?”
    因为我他妈的,不是尹宝山!长孙茂讲不出话,不由呛咳起来。
    李碧梧狠狠道,“今天我倒要看看,这贱人是谁!”
    说罢,斜眼往地上看去,与叶玉棠来了个对视。
    叶玉棠心道:你这疯女人,与尹宝山有仇,与我何干,与长孙茂何干!尹宝山,看看你做的孽,就要报应到我头上了!
    李碧梧盯着她,看了良久良久,忽然眼神便呆滞下来,慢慢说道,“……是你。”
    叶玉棠心头疑惑:我们认识?除了梦里我见过你。牵丝杀蛇母,好快的翎。
    李碧梧偏了偏脑袋,“你是……仇欢?”
    叶玉棠:?
    李碧梧便又摇摇头,“却为何更像宝哥?”
    叶玉棠:……
    李碧梧恍然:“你是他们的孩子!”
    叶玉棠:我谢谢您!
    李碧梧神色一黯,“为何他们,可以有孩子?”
    旋即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我要杀了你。”
    长孙茂猛地挣扎起来。
    程霜笔急的大喊:“不可!”
    李碧梧又无比哀婉地垂下眼睫,“可我不能。你是宝哥唯一的孩子,我怎么能……”
    长孙茂一口气顺不上来,几乎僵死半空。
    李碧梧站起身,轻声问道,“宝哥,为何我们不能有个孩子?”
    程霜笔大声咳嗽起来:不是吧?前辈,不可以啊!
    李碧梧忽地又轻声啜泣起来,“是啊,我身体不好,生不了孩子。”
    程霜笔长长舒了口气,忽然突发奇想地说了句,“你是尹宝山的情人,若你真心爱他,那他的孩子,不就是你的孩子?”
    李碧梧眼睛倏地发亮,回过头,问头顶悬着的人,“宝哥,你的孩子,可以便是我的孩子吗?”
    长孙茂在空中打着旋,气闷无比,疯狂点头,呜呜出声。
    李碧梧打了个响指,头顶牵丝断裂,长孙茂重重砸到地上。她摘下一支碧玉翎,凌空旋腕,以牵丝又于他周身又打了几个绑,方才放心道,“这回可不会让你跑了。”
    说罢,一偏头,道,“程四海,去叉几只鱼上来。”回头冲叶玉棠闻声说道,“宝贝,娘亲今日给你烹碗鱼羹。”
    程霜笔无奈道,“李师祖,我受困于猫鬼,内力尚未解封。”
    李碧梧斜眼看他,笑道,“区区猫鬼便将你困住,你怎的如今这般不济。”
    旋即一牵丝线,飞出两只石子,于他气海、百会一敲。
    程霜笔动动腕,又动动胳膊,忽然猛地睁大眼睛,只觉得浑身锈蚀机窍无比顺滑;复又转了转脑袋,站起身来,往林中一揖,“多谢李师祖。”
    李碧梧叹道,“辈分又错,都将我叫老了。”
    程霜笔一时无言,只得改口道,“对不起,师叔。”
    及至湖中,叉了两条鱼,程霜笔一时不知李碧梧说的“几只”到底是几只,连唤了几声“师叔”“师祖”皆无人应答。
    探头去看,却见李碧梧在长孙茂身侧阖眼冥神。
    程霜笔抓抓脑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碧梧突然开口讲了句,“就捉九只吧,久久天长。”
    程霜笔道,“是。”却没动。
    李碧梧道,“又怎么?”
    程霜笔问,“接下来,师叔将要如何?”
    李碧梧道,“今夜暂且在此处打坐,明天一早,我便带宝哥与她女儿,回去无量山。从此往后,我们一家三口待在一处,再也不分离。”
    作者有话说:
    30红包
    第93章 仙人墓8
    九只鱼捉齐, 李碧梧仍未醒来。程霜笔连叫数声未应,手里擒着鱼,不知该将鱼剖了, 还是等她醒来再剖。从旁唤了几声“师叔”,仍未应答。长孙茂荡动蛛结, 抖落一堆头顶乱叶。可不论周遭闹出多大动静, 李碧梧自始至终嵬然不动, 仿佛坐化了一般。
    程霜笔略一思忖,忽然想起一事:“我曾听人说,李师叔早年受了内伤, 每每夜深天寒之时便会真气外泄, 必冥神打坐,闭锁五感六识数个时辰。”
    长孙茂闻声用力挣扎起来。
    程霜笔不由感慨道:“我只当是假,原来真有其事!”
    长孙茂能给他气傻了, 拼了老命自齿间挤出两个字:“解开!”
    程霜笔恍然,抽刀来斩丝线。刀刃与丝线相接, 相接之处火光四溅, 斩斫之声惊破山谷,程霜笔虎口发木, 丝线却光滑如新,竟半点伤痕也未现。
    程霜笔握着刀, 一呆。
    长孙茂垂眼往李碧梧手头看去。
    程霜笔笑道,“这神兵是有机关的。”
    转头给李碧梧鞠了一躬, “晚辈失礼了。”方才从她手头抽出谈枭,只见此物不过一截短棍。银纹阳浮而出, 浑然天成, 并不见得有何机巧。胡乱摸索一番, 倏地契出一柄长刀,又收作一支长剑;忽听得一阵悦耳机栝之声,长剑收刃伸作一柄长杖,险些将他戳了个乌眼青。程霜笔一个闪避,“哗”的赞道,“好家伙。”
    几番机栝开合,不住拽动丝线,几乎没将长孙茂给勒断气。他气若游丝道,“你……拇指下移。”
    程霜笔虎口往杖底一游,伴着杖内机关阵阵嵌动震颤之声,长杖内收,瞬间牵丝松散,“嗖”地一下子便滑入这截小小短棍之中。
    林间声息一灭,短棍又恢复原状。与先前不同的时,棍内丝线与牵丝铰作了一股;牵丝连带着一同收入了杖内,随之将李碧梧头顶碧玉簪也拔出一支,悬在谈枭上,如同一个精巧玉饰。
    长孙茂跌落在地,摔出一声闷响。尚不及缓口气,他已翻身坐起,匆匆收拾药囊,替她整拾衣物,扶抱背起;又解下发带,将她在自己身上牢牢结了几个绑。
    “你这是……”
    “自然是带她回去,”长孙茂抬眼一瞥,“难不成真等她醒来烹鱼汤?”

章节目录

飞鸿雪爪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御书屋只为原作者唯刀百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唯刀百辟并收藏飞鸿雪爪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