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梧轻轻一笑,“你一口一个‘好女婿’。”
    尹宝山淡淡道,“是我不该。”
    话音一落,“嗡”地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万籁终归于无声。
    尹宝山垂头。
    长孙茂听见他说,“三日之后,来瞿塘峡,我在鱼复塔等你。”
    他知道尹宝山意思是要带他去找药。
    尹宝山说话时,未曾启唇,仍是沉思抚琴之态,话音却无比清晰。他曾听说,高手可以内力传声,只需一指抵住传声之人某处穴道,便可只令此人听见。可尹宝山方才说话时,不曾与他有接触,如何传声?
    长孙茂点点头,旋即又问,药夫人呢?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但尹宝山却好似已经听见。
    尹宝山没答。
    他低头看向密室中心的地上。
    长孙茂没法动弹,故不知他看向何处。
    旋即听见他在头顶说,“我救不了她,而且,恐怕药夫人自己也不愿离开此地。”
    长孙茂不明白,“你如何知道?”
    尹宝山笑道,“等你内力恢复,起身一看,便知缘由。”
    笑音渐远,长孙茂一抬头,满室之内已无尹宝山身影。
    先前两人言谈皆是以尹宝山内力维系,故李碧梧不知二人究竟说了什么。
    山那头许久无声,李碧梧不由出言发问,“宝哥?”
    长孙茂仰望石壁,“他走了。”
    李碧梧笑了笑,闭上眼,话音也冷了下来,“尹宝山。”
    ·
    一见尹宝山在山外现身,童子追上前去,四下探看,“尹琴师,我师父呢?”
    “我不懂花草移植之道,你二人需在此地等候数日,待长孙茂从山中出来,沿隧洞进去,一观此间灵药珍罕程度、数目多少,再来决定是否要将先师尸,”尹宝山斟酌片刻,仍旧说道,“决定是否要将先师尸骨迁柩于庙。”
    二童子大惊:“我师父怎么了?”
    尹宝山答道,“金蚕蛊,半年有余。”
    二童子倏然发懵,神情呆滞,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片刻之后,空谷之中迸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嚎。
    白鹤受惊扑腾翅膀,老者受了颠簸,睡眼惺忪,掏出袖中木晷一瞥,猛地睁大眼睛,“完蛋,小老儿大事不好,险些瞌睡过了时辰。”
    尹宝山将他木晷合拢,拍拍他圆润的脸颊,将他丢回白鹤身上,“走吧,该出发了。”
    躬身去扶叶玉棠,却被她一巴掌拍开。
    她转头望向山壁。
    尹宝山笑了,半蹲下来,与她看向同一个地方。
    忽听见李碧梧与长孙茂一句闲谈,“你说我与她明明彼此关心,却以恶毒言语重伤彼此——那时你如此感慨,是否觉得我二人不该如此?”
    她必然是听见了尹宝山与童子对话,话音并未透出十分哀伤,反倒问了长孙茂这样一个问题。
    长孙茂想了想,“我不过想到自己罢了。”
    李碧梧不解,“你自己?”
    “从前,我做事皆出自心血来潮,常虎头蛇尾,半途而废。事事漫不经心,到头来,以至于东风吹马耳,真话无人信。临死前能倾诉衷肠,至少药夫人是幸运的。”长孙茂吃痛,嘶地一声,缓了口气,方才叹道,“事到如今,我只剩下这最后机会证我真心不假,却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让她看到这一切。”
    叶玉棠看见自己轻叩山壁。
    我听得见,她心里狂喊,狗东西,现在我听得见!
    尹宝山催促道,“听完就行,差不得该走了。”
    她看见自己又将尹宝山拍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指节不住叩动山壁,一下一下,轻轻地响。
    叶玉棠心道:逆想说什么?
    长孙茂试探问道,“棠儿,你是不是想同我说,你没能抢回神仙骨?”
    叶玉棠轻叩山壁。
    长孙茂笑道,“我早就知道。夺人之美,便不是你。”
    她看见自己又摇摇头。
    可是你有犹豫,因为想到长孙茂。
    但你讲不出。
    叶玉棠看见自己五指紧攥,有些无措。
    长孙茂柔声说道,“想说什么,等好起来,再亲口告诉我,好不好?我一直等着。”
    她轻叩山壁。
    尹宝山将她扶挂于背上,这一次她没再将此人暴力推开。
    白鹤轻扑翅翼,程霜笔上前几步,朗声拜别,“小叶子,待你重回中原,来洞庭,师兄请你吃金齑玉鲙。”
    叶玉棠埋头在老妖怪背上,心说,好。
    ·
    云台十二峰眨眼消失不见。
    一路上,尹宝山与方鹤插科打诨,有说有笑。
    偶尔尹宝山三言两语与她搭讪,她始终不曾理会。
    大抵是自讨没趣,尹宝山沉吟许久,方才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怨气。那小子对你多好啊,我却丝毫不考虑他感受如何,下如此重手,觉得我马虎敷衍,聊以塞责,我说的对不对?”
    叶玉棠心道,你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尹宝山又说道,“但我就这么一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
    方鹤捋长须笑起来,“琴师,你这是破罐破摔了呀?”
    尹宝山又道,“旁边这胖老头子呢,仗着略有点医术,恃才傲物,既懒又贪。正常来说,非三神山弟子不治,三神山弟子没眼缘的,也不一定治;若要他救人,酬金是少不了的。起死回生虽是不太能够,延年益寿基本不难。但恐怕我那好女婿得奔忙一些。”
    方鹤咳嗽几声,瞪大眼,“你,你怎敢对小老出言不逊?”
    “你在山里头好好将养几年,我呢,带他四海寻觅,教他几门功夫,直至他学会为止。”尹宝山似乎觉得自己这事做得实在妥帖漂亮,翻来覆去在头脑中品鉴着,末了悠悠一叹,“这事,再好也不过这样了。”
    方鹤冷哼一声,捋着胡子反戈一击,“做人老爹二十年踪迹全无,这时候跑来献殷勤,事做得再漂亮,仍是个挨千刀的臭男人。”
    尹宝山觉得他也非血口喷人,实乃他本人真实写照。故悠悠然点点头,却又说,“可是烂人里头,我扪心自问,也算比较有良心那一个。”
    叶玉棠:……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抱歉。
    还有两三章才到回忆结束,以免行文仓促。
    作者君从今天起到3月1日有轮番车轮ddl,可能会更新不顺。
    (但也可能更)
    ·
    1有参考《听颖师弹琴》与《西厢记·听琴》
    第111章 兰因
    第一夜并不好过。山外人一去, 谷中寂得人发慌,体内那股乱力震动耳膜,令他头脑发懵, 虚汗淋漓;兼之腹中饥饿,冷汗淌过溃烂肌肤, 滋味极不好受。
    按张自明所说之法调息了片刻, 心稍定了些, 却依旧无法消解疼痛。体内沸乎暴怒,甚至有越演越烈之势,竟不知何时方能消停。痛极之时, 几欲昏死。更没有半点力气念清心诀, 何况应付这股怪力,用处也不大。
    长孙茂脑中空白,山外童子遥遥说着话, 却再听不清晰,也答不上。稍一闭眼, 便靥入噩梦。脑中嗡嗡作响, 恍然如身在少室山,晨钟之中隐着僧人讲经之声。仔细辨认, 原是师父每日清晨必会讲的易筋经。想起江映说,易筋经比龟息功要略胜一筹, 只是传入中原不久,初露峥嵘, 旁人不知,便以为龙虎太乙内功天下第一。又想起常听师父说, 易筋经可圜周身脉络, 系五脏精神;故晨起师父讲经之时, 棠儿也必会在院中随之练上一阵。想到这,长孙茂索性背靠巨石,虚坐起来。明知是幻梦,也随诵经之声,自“掌托天门”,回想至“三盘落地”;虽不解其理,却也瞎子摸象,蒙对一二。
    内里汪肆浩渺,仍不好受。好在澄心敛神,至物我两忘,周身痛楚也随之如浮云淡去。
    以为不过片刻酣梦,再睁眼,一线骄阳正从山缝漏下,竟已过了一日光景。
    手背一痒,掸去之时,谁知竟抖落大小虫蚁百十来只,遁入枯木不见踪迹;又见臂上遍布大小红点抓痕,原来自己已被噬咬一宿,却浑不觉痛。
    气海中惊涛已去,山外鸟语之声甚是吵嚷。他睁眼去看,百丈之上,一枝一叶,根系脉络,竟都极是清晰。
    内息也有了变化,却说不上来。
    往常的一潭死水,此刻如涌泉澎湃,取而不尽,却又无声无息。
    这内息与先前中毒时也不相同。一勾吻那股力如锐刃拽着他前行,而如今内力消弭,恐怕不足一成,这一成内力却与他动静相协调、周身浑然一体,只觉得神清气爽。
    稍一用劲,翻身坐起,虽觉腹痛欲裂,周身却轻便异常。
    不过一宿功夫,伤势已好了不少。
    远处李碧梧问了句,“你原先学过易筋经?”
    他答了句,“记得些许……学倒谈不上。”
    李碧梧道,“难怪不足一日便化解了六七成内力。”
    长孙茂不知如何接话。
    等了许久,李碧梧方才慢慢问道,“小檀,她如何?”
    方才有些微冰雪碎裂之声被他捕捉。毒夫人那时便已醒来,却直到现在才出声询问,举止间有一万分的小心翼翼。
    幽闭暗室也已变了样子。光秃山壁陡然生诸多藤蔓草木,不过一宿光景便已如此生机盎然。拨开几丛藤蔓,赫然见到被藤蔓钩挂悬垂至半空的武侯车,不免惊骇。
    药夫人肌肤瘪皱,头发灰黄干枯。同滋长的藤蔓纠结,如同本身就长在山崖中的植物。爱好整洁,却不得不以这尊严全无的面貌与世长辞,心中多半有所不甘。遁入空门躲避误解与怨恨,临死前却无法为自己改装剃度,恐怕也无颜再念释迦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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