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算时日,当初两人带着尚古之,若不算中途耽搁的时间,从寿丘至仙台山下,再横穿山脉至即墨蓬莱港,大约花了五日工夫。徐文约与杜召棠两个大男人,年轻力壮无拖累,只要顺利闯过寿丘到奚邑这一段,进了山区反而更快更安全。最乐观的情形,是三四日便能抵达目的地。而杜老太爷携杜府诸人下火车后,绕道赶至铜山花了一日,江宁换乘又歇了一日,期间还抽空见了亲家黎府中人,加上列车上乘坐的时间,自双方分别,算来已然三日有余。
    “咱们先等三天。三天之内,若能收到徐兄电报,则依电报行事。”安裕容下了决定。
    “若是三天等不到呢?”颜幼卿问。
    “若是三天等不到……”安裕容食指轻敲桌面。彼此心中都明白,徐文约若当真失陷,那是非去营救不可的。
    “后日便是中秋,届时陆上交通必定断绝。若是等不到徐兄的电报,阿卿,咱们设法弄两张洋人轮船的船票,直接到蓬莱港去。”安裕容见颜幼卿点头,又道,“等天亮给约翰逊打个电话,请他帮忙打听打听,还有哪家西洋轮船公司跑这条线。”
    中秋这一日,学堂放假,店铺歇业。报纸上关于祁保善登基称帝的消息甚嚣尘上,安裕容、颜幼卿暂时抛开外务,专心安排家人过节。许多年不曾这般欢聚一堂,盎格鲁租界威妥玛路七号丙-1号巷道小洋楼内,一派其乐融融。
    上午先全家一块儿去了趟茜园。以江南艺专毕业生谢鲲鹏、蓝靖如为首的同声诗画社,在茜园举行中秋佳期吟诗赏画沙龙,郑芳芷与两个孩子皆兴趣浓厚,反倒是安裕容与颜幼卿沦为了陪衬。郑芳芷精于工笔淡彩,论描摹写实,与西洋画颇多契合之处。颜皞熙、颜舜华在诗画方面亦悟性颇佳,一家子与诗画社成员相处融洽,十分尽兴,临别居然定了下一次沙龙之约。
    安、颜二人担心之后要北上接应徐文约,诗画社成员年轻热忱,急公好义,郑芳芷能结识他们,万一有个紧急,是非常合适的求助对象。
    下午在家,郑芳芷与女佣预备晚餐。安裕容难得空闲,买齐配料,亲自动手,给大伙儿烤西洋饼干。又突发奇想,略加变通,烤了一炉带馅儿的西洋式样月饼。因其新鲜美味,获得众人盛赞。
    中途有客人上门,却是从四海大药房借到铺面帮忙的小伙计阿文,备了四色礼品,专程来拜节。各处生意人情,安裕容已在节前打点妥当。这般殷勤致意,亲自登门拜节,阿文算是头一份。这小伙计因善用谐音记录西药名称,得了小玉老板青眼,还为此领了一份赏金。后来玉颜商贸公司要从四海大药房借人,他第一个找经理自荐。四海大药房正是要交好玉氏兄弟时候,自然无有不允。
    安裕容听说是他,笑道:“怕是想要换东家。”
    阿文借过来后,活儿虽然多,却是自己独当一面,老板钱给得也大方,因此卖力表现,隐隐有投靠之意。
    颜幼卿道:“阿文勤快能干,本分踏实,若是赵经理肯放人,咱们留下也好。”
    郑芳芷不可能去守铺面,两人若出门,确实需要一个可靠之人帮手。
    因时常帮忙跑腿之故,阿文并非初次上门,登堂做客却是头一遭。两位玉老板也拿他当客人,茶点招待,陪坐说话。小伙计开始有些紧张,后来话说得多了,毕竟差不多天天打交道,渐渐放开,向两位老板诉说今日上午一番奇遇。
    “您二位不知道,那杜三少爷,挨了老太爷一顿家法,上咱们铺子里时,腿还瘸着呢!他倒是不怕丢人,跟我说老太爷怪他胡乱花钱,限令三日内举家搬出旅店,寻个合适宅子安顿。他道是反正中秋日也没生意,不耽误我正事,非叫我陪着找房子。他可真不见外……”
    “大户人家公子,难免任性,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前些时候总去爱多亚问徐先生消息,三少爷虽然脾气有些跳脱,待下人还是和气的……您二位猜怎么着,他运气还真不错,就这半天工夫,还真就碰上了。”
    “江滨大道后头房子紧俏得很罢?怎么这般巧?”
    “您二位还记得不?咱们铺面前边十字街那头,从前万会长的宅子,自从万会长坏了事,大伙儿都说那宅子风水不好,不吉利。再说房子也大,来这片住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又瞧不上,便一直闲在那里,正好叫杜三少爷碰上了。我与他说了里头的底细,他不顾忌那些,直喊着价钱合适,当场便签字画押,定了下来。”
    没想到,杜家居然买下了万雪程的宅子。万府出了通奸丑闻,主人又因牵涉刺杀尚古之一案被处决,房子贱卖,也是意料中事。
    安裕容问了问细节,阿文无有不说。因双方皆有心,顺势便留了晚饭。家里没有女人孩子不上桌的规矩,满满当当围坐一圈。阿文瞧瞧刚从楼上下来的兄妹俩,又转脸偷觑郑芳芷,如是几个来回,最后将眼神放回到颜幼卿身上。
    其他人察觉他异样,遂不做声,等他开口。
    阿文咽了口唾沫,张了张嘴,似乎难以启齿。郑芳芷柔声道:“要不要先喝一碗汤,润润嗓子?”
    听见她的声音,阿文眼圈一红,哽咽道:“壬子年,仙台山玉壶顶……是不是……我记得你说话声,每日送吃的下来……”
    “啊!”郑芳芷指着他,“你……莫非那山洞里……”
    阿文推开椅子,冲着颜幼卿倒头便拜:“恩人!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恩人一面……”
    第81章 恩怨有前因
    直到饭罢,阿文情绪方平复下来,与恩人细说别后经历。在场皆是故人,两个孩子也早已懂事,因而并未回避。
    原来阿文大名孔文致,本是乡绅之子。那年与母亲至奚邑舅父家做客,由表兄表弟及家仆陪同出门玩耍,却不料被山匪掳去,度过了暗无天日数月时光。后经颜幼卿救出,回到舅父家中,母亲已因痛苦焦虑重病不起,旋即逝世。孔文致被自己父亲接回家,从此与舅父一门断了往来。孰知不久父亲续弦,十几岁少年人,与继母难以相处,遂独自离家,转头投奔舅父,方从邻里得知,表弟年幼体弱,因绑架落下了终身病根,表兄愤然离家投军,不知去往何方。舅父舅母万念俱灰,舍下家业,携幼子出门求医,归期不定。
    举目无亲之下,孔文致索性南下,到了传说中的花花世界申城。好在他上过几年私塾,读写算数皆不在话下,人又机灵肯干,居然也慢慢站住了脚跟。
    一番话听得众人唏嘘不已,安裕容把傅中宵一伙山匪后来下场与他讲了,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两个还是头一回知晓内情,一个挥拳,一个鼓掌,直呼大快人心。孔文致比颜皞熙不过大上三四岁,平素装得老成,这时也不免显出少年心性,拍手附和。三人说起当初吊篮送饭之事,不见阴霾,只觉有趣,无形中距离拉近许多。
    孔文致望望安裕容与颜幼卿,道:“几年不见,恩人样貌脾气,变了好多。要不是今日看见少爷、小姐与夫人一同出现,叫我总觉得有些莫名眼熟,又听见夫人说话,当真一点也认不出来,否则哪里至于这么久了也没想起来,简直就是个睁眼瞎。”
    安裕容拍着颜幼卿肩膀,笑道:“我这兄弟当初是迫不得已,陷身匪巢。自己还没脱身呐,就惦记着要营救无辜。那时候情形凶险,不机警些不行。他原本就是最仁厚不过的性情,如今时过境迁,自然不必装样子了。”
    孔文致并不知安、颜二人当初具体身份,却也明白不便追问。颜幼卿不喜说客气场面话,只道:“可惜还是晚了,叫你家人受许多苦。”
    孔文致重又行礼道:“若非恩人相救,哪里还有小人我今日好端端一条命在这里。当日回去,本该即刻禀告长辈,寻找恩人报答一二。只是家里乱作一团,小人自顾不暇,报恩一事,实在无能为力,万不想还有重逢一日。小人没什么大本事,明日便去四海赵经理那里辞工,往后但求跟在恩人身边,鞍前马后,跑个腿,看个门,不敢要恩人的工钱,有一口饭吃饿不死便足够了,如此也算是报答几分救命之恩……”
    安裕容哈哈一笑:“哪能真不给你发工钱,就你家小玉老板的脾气,我便是想省下你那几块银元也不敢哪!”
    第二日,孔文致果然特意去四海大药房辞了工,与玉颜商贸公司签下长期契约,眼前主要负责看管十字街铺面,库房、柜台一人兼任,郑芳芷负责监管财务。若两位老板出远门,则还需兼职管家、采购、保镖……偶尔得空,他还允诺陪同少爷小姐上下学,充任临时伴读。有同乡与曾经共患难的情谊在,彼此均十分亲近。
    这一日傍晚,安裕容、颜幼卿在家招待约翰逊一行。一则叫约翰逊认个门,二则交换各自打听来的最新消息。
    中秋日祁保善正式登基,革命党河阳军随即向铜山发起总攻。其余各地接战,不一而足,南北大战于硝烟滚滚中再次拉开帷幕。申城属革命党经济命脉大本营,距离前线也不算遥远,上上下下对战事极为关注,却又因列强租界集中于此而隐隐有置身战火之外姿态。战报如雪片飞来,各家报刊指点江山,喧嚣议论,民众生活倒尚不见显著动荡。
    家宴结束,约翰逊与安、颜二人在一楼叙话,郑芳芷则将阿槿领上二楼,说些女人间的琐屑。二人十分投缘,甚至约好下回同去茜园,参加同声书画社的艺术沙龙。约翰逊对此乐见其成。他虽然与几个寓居申城的西洋朋友恢复了交往,但阿槿与那些西洋太太们到底隔阂明显,聚到一处格格不入,彼此尴尬。能与郑芳芷交好,时常往来,比之留在饭店与那杜府三少奶奶斗鸡般相争,可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安裕容便笑:“你放心,杜府诸位马上就要搬离。他们可不比你财大气粗,舍得长期住饭店。等他们搬走,自然眼不见为净。”
    约翰逊摇头:“只是阿槿没住过西式饭店,感觉新奇,先住些日子罢了。后面还是要寻一所房子安顿下来。你这边若是方便,也帮我留意留意。”
    安裕容问:“不知你中意租还是买?”
    “还是先租罢。你们也知道,华夏如今的局势,申城目前虽然安稳,将来却难说……况且我总是要回去的,阿槿也愿意跟我回去。当然,如果战争很快结束,局面恢复稳定,我们并不急着离开,阿槿与我都很喜欢这里。只是徐先生的事,眼下恐怕帮不上什么忙,”约翰逊遗憾叹气,“今日所有轮船公司都取消了往北去的航次,不单客运,连货运都停了。申津特快专列昨日开始无限期停运,杜家老爷子算是运气好,恰恰及时赶上。”
    安、颜二人亦料到有此可能,虽感棘手,并不意外。安裕容道:“我们再等一天,若无徐兄电报,便想别的办法。水路不通,陆路绕个道,或许可以。”
    约翰逊皱起眉头:“铜山那边正打得激烈,即使绕道,也不一定能突破战线北上,太危险了。”
    安裕容向他稍微透底:“你放心,我们不会轻易犯险。北伐军里,也有一两个可靠的朋友。我们想看看,能否走革命党军方的路子,悄悄过去。”
    约翰逊不甚赞同地看向两人:“还是太危险了。你们本来就是北方来的,这个时候走军方的路子往北方去,难道不会把你们当成奸细么?”灵光一闪,“你们不会是想,替革命党去北方当奸细吧?那可太危险了!就是小福尔功夫再厉害,也无法挡住枪炮。不行,不行!”
    颜幼卿忍不住也抿嘴笑了:“约翰逊先生,谢谢你关心。北方有很多人认得我们俩,做奸细不合格的。”
    安裕容揽过他晃了晃,向约翰逊道:“确实谢谢你。你放心,我们并没有加入革命党,只是与他们做点药物生意。正如你在蕙城,必须与范济白将军和他的下属建立友好关系一样。徐兄携带的药品,正是如今革命党军队所急需。我与幼卿准备和他们的主事者试着联系一下,也许看在两箱配安多芬的份上,他们会愿意通融通融。”
    送走约翰逊,安、颜二人抓紧时间,安排家中与店铺各项事宜,做好收不到徐文约音讯的最坏打算。据孔文致探听来的消息,四海大药房赵经理仍在想尽办法搜罗外伤用西药,自岭南收购来的用于外伤的各种中成药,正成捆成包往河阳发送。即墨蓬莱港属萨克森租界,交通虽因战争阻断,电报却一直是通的。若明日还没能收到徐文约电报,便只能通过赵经理,找一找河阳军魏总司令了。毕竟药品再值钱,终究抵不过人命要紧。
    次日二人不曾出门,专心候在家中。临近中午,忽然接到孔文致打来的电话。为联络方便,安裕容不惜巨资,特意赶在中秋节前,给家里通了电话。
    铃声响起时,颜幼卿动作快,一个箭步便接起话筒。听得几句,满面疑惑:“徐夫人来了?哪位徐夫人?”
    “便是杜府的外孙小姐,那位徐先生的夫人哪。”孔文致也糊涂了,望望门外站立的主仆二人,心道难不成杜家还来了个女骗子不成?
    颜幼卿这才反应过来,是黎映秋到了。他一直习惯称呼对方黎小姐,安裕容背地里玩笑时,偶尔称一声“小嫂子”,竟没想起来人家是正儿八经徐夫人。
    忙回复道:“我明白了,她打从江宁来?这会儿人在哪里?”
    安裕容在他疑惑“徐夫人”时便凑到近前,此刻听得明白,问:“今日不是杜府搬家?她到新宅子了?”
    那头孔文致又往门外瞅瞅,回答:“是说打江宁来。不过,现下正在咱们铺子门口呢。应当是先去了新宅子,杜府一个下人陪着送过来的,说是那头搬家乱糟糟的,没个下脚处,正好外孙小姐也着急要见二位老板,问徐先生消息,咱们铺子相隔不过几步路,便拐过来了。”
    安裕容从颜幼卿手里接过话筒:“阿文,你请徐夫人进铺子里坐下,奉上好茶。就说我们很快便到。”
    待他放下话筒,颜幼卿已递了礼帽、外衫过来。安裕容道:“走罢,过去看看。说起来之前我就觉着有几分蹊跷,杜老太爷到了江宁,竟丝毫未在亲家府上停留,径直转道申城找儿子。黎小姐本该在黎府老宅陪伴外祖母,怎的突然也来了申城?听阿文意思,像是自个儿来的。或者是她忧心文约兄,难以安住,又或者……是黎家出了什么变故。”
    二人先与郑芳芷交待了缘由,前头女佣已然叫了两辆人力车到门口。郑芳芷将二人送至门外,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大宅里人事复杂,你两个大老爷们,黎小姐那边,若有什么不好办的、用得上嫂子的地方,尽管传话回来。”
    两人应了,匆匆赶往十字街。阿文得了大老板指令,不敢怠慢,恭请徐夫人入内歇息喝茶。黎映秋原本瞧见逼仄破旧,恍若杂货摊一般的铺面,心内直打鼓。待见了货架上挤挤挨挨的西药样品,又见伙计端出的上好瓷杯里浮起白毛尖,热气氤氲,清香沁人心脾,提起的心不由落下几分。近日种种委屈忧虑,一股脑儿涌上心头,眼圈霎地红了。不愿叫外人看笑话,只低头啜饮,强压下心中酸涩,安静等候。
    忽听见阿文惊喜唤道:“二位老板,来得好快!徐夫人正在这儿等着呐。”
    黎映秋抬起头,眼前两人说熟悉不算太熟悉,说陌生却也不陌生,无论如何,都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满腹忐忑惶恐平息下来。待看见一身儒雅、风度翩翩的安裕容摘下礼帽,向着自己正儿八经欠身,口称“见过嫂子”。后头颜幼卿紧跟进来,模样挺拔文秀,同样摘下帽子向自己行礼,道一声:“嫂子安好。”眼泪“刷”地流下来。许多话堵在喉头,难以出口,最终只哽咽着问:“文约……文约他……为什么没有来?”
    店铺里不是好说话之处,安裕容交待孔文致一番,将杜府下人留在此处,转到近旁茶馆,要个僻静的茶室,慢慢细聊。
    大略交谈片刻,茶馆伙计送进来一个食篮,向安裕容道:“江滨大道上春杏楼送来的,说是贵铺阿文替两位老板和客人定的午饭。”
    颜幼卿接过,给了几角小费,将饭食一样样端出摆上桌面。安裕容将汤盅推到黎映秋面前:“嫂子连夜自江宁赶至申城,奔波不息,想来也没吃上一顿安稳饭。先吃点儿东西,不管怎样,身体要紧。文约兄那里,我们明日便动身,设法在路上接应他与令表兄。”
    黎映秋一介女流,无意从外祖母身边近仆嘴里听得丈夫与大表兄中途失散消息,其中内情,便是匆匆忙忙赶到申城,见了外祖父与三表兄的面,也未能得知详细。阖府上下忙着搬迁,更无人问她饥渴。此刻见了一桌子精致饭菜,心头又是一阵酸涩。
    安裕容不欲她无端忧虑,上来便告知,徐文约早与兄弟二人约定意外情形下的转换路线,如今虽无音讯,亦可前去接应。至于战火四起,路途险阻,且按下不表。
    黎映秋先前不觉得,这时安稳下来,顿觉饥肠辘辘,道过谢,低头一心用饭。
    安裕容把颜幼卿拉过来坐下,陪同一道吃饭。吃得差不多时,道:“令外祖瞒下消息,不叫人惊动嫂子,想来正是怕嫂子着急。况且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嫂子来得正巧,我与幼卿原本便定了明日动身,前去接应徐兄。一旦有确切消息,必定即刻传回令外祖处,好叫嫂子放心。不知嫂子接下来,是暂返江宁,还是留在申城?”
    黎映秋垂头咽下一口食物,半晌,方徐徐道:“我不想再回江宁……”抬起头,眼眶再次泛红,泪珠滚滚而下:“不瞒你们两个,我父亲与兄长……要我随同他们一起去蕙城,两三日内就要走。我不愿意……蕙城地僻路远,山水迢迢,若真是去了,几时能回来?几时才能……见到文约?我……”
    “令尊与令兄,决意举家去往蕙城?”
    见黎映秋含泪点头,安裕容又问:“是随同革命党政府南撤?”
    黎映秋道:“我父亲说,蕙城北伐军出征,已行至中南腹地。江宁距离前线太近,万一有个闪失,炮火无眼,后果堪忧。革命党政务机要部门悉数迁往后方,前方只留下军务机构。他身居要职,才能携带眷属。我虽是出了嫁的闺女,但夫婿不在身边,外祖家今非昔比,没必要寄人篱下,非叫我同行不可……他这番话,是私下里与我说的,我慌乱无主,去寻外祖母问文约的消息,才听说文约与大表兄路上失散了。心里实在着急,又怕家里人阻拦,顾不得其他,连夜出门,赶到这里来……来见你们……”
    她没说出口的是,外祖母并不关心她的夫婿下落如何,只顾埋怨对方拖累了自己长子。又含沙射影将黎府上下讽刺个遍,骂他们自己在城里过好日子,将亲家扔在乡下废弃的破宅子里不闻不问。事实上,杜府那么些人,黎家便是再大的地方,城里也住不下。老宅原本就是黎老太爷老夫人在世时,颐养天年之所,属典型江南园林,景色宜人,又有奴仆伺候,好吃好喝招待,黎映秋亲自作陪,并算不得失礼。当然,战争爆发后,黎家意欲随同革命党政府南撤,没打算捎上亲家一门,自又当另说。
    听黎映秋这般说,安裕容、颜幼卿心里当即有了数,想来黎家态度变化,杜老太爷人老成精,早已察觉。怪不得他过江宁却不停留,直奔申城来找儿子——更准确地说,是急着找徐文约的兄弟。
    安裕容试探道:“嫂子若不回江宁,是与令外祖住在一处,还是……”
    “外祖父知道我来见你们,叮嘱我早些回去。”黎映秋放下碗筷,掏出帕子擦擦眼角,整理整理仪容,将情绪一一收敛。毕竟是上过洋学堂的世家小姐,心里踏实下来,便不再允许自己失态。“之前太过仓促,也未能正式拜见外祖父与兄嫂,还须尽早去补个礼。”
    这意思就是和杜府诸人住一块儿了。这几句话也听得出,杜府即使流寓在外,规矩依旧不小。
    安裕容和颜幼卿对望一眼:“既如此,我二人便送嫂嫂过去。”招呼伙计取来便笺纸,掏出钢笔,写下店铺与家里电话,递给黎映秋,“虽则我二人明日起便不在,嫂子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铺面伙计和家里人,都会尽力帮忙。”
    黎映秋脸色僵了僵,大抵是想起此前自家表嫂与郑芳芷之间不快之事。那边两人只做看不见,率先走出茶馆,往杜府新宅子行去。黎映秋跟杜府下人隔了十余步远,满腹心事缀在后边。
    颜幼卿回头瞅一眼,见后面二人均低头看路,才皱皱眉,向身边人附耳悄声道:“阿哥,万雪程那宅子,上下两层,正经卧房加上起居室,都不够杜家现在这些人分的。黎小姐来了,恐怕没地方住。”
    安裕容被他这副偷摸做贼模样逗乐,面带笑意,也悄声道:“你不过去捉了一回奸,倒把人家宅子都摸透了。杜家人再多,下人们挤挤,总不至于腾不出外孙小姐的住处。”
    几句话工夫,便到了杜府新宅门前。申城人口稠密,地盘紧俏,这所宅子已是码头区域最大的宅邸之一,仍远远比不得京师住所,连个院子都没有。箱笼物件堆在门外,仆从进进出出,杜三少两口子踮脚站在台阶上,呼喝指挥。陪同黎映秋的杜家仆人先上前禀报了,杜三少忙将客人迎进去,又叫妻子临时张罗桌凳茶水,在大厅一角坐下来。
    听说安裕容、颜幼卿两人次日便要出发,杜三少连声道谢,最后搓着手,面露窘迫之色:“按说二位与妹夫关系再好,也是替我杜府之事奔波,依老爷子的意思,多少要赠送些盘缠,聊表心意。只是,这个……咳,刚买了宅子,一家子老小要吃喝,手头实在是……只能等长兄回来,家中营生支应起来,再报答二位恩情。”
    安裕容和颜幼卿自然表示无妨。顺便聊起局势变化,免不了谈及江宁黎家,听说黎映秋欲留在申城长住,杜三少尚未开口,旁边三少奶奶已然高声嚷道:“大妹妹不回去陪老太太,跟我们这里一大群人挤什么?还嫌不够添乱的么!”
    黎映秋变了脸色,奈何三少奶奶口舌不停,叫她根本无暇张嘴。
    “大妹妹怎么这般想不通?你在江宁舒舒坦坦住着,你黎家自个儿的庄园,宽敞漂亮,又有娘家人伺候着,老太太客随主便,什么事还不是你说了算?那日子多自在哪?你三哥三嫂在这头,有一大家子的生计要忙,还要照顾老太爷,哪里顾得上你?妹夫的事,你留在这里又顶什么用?不过是干等消息,哪里不是等?”见黎映秋脸色不豫,放软声调,“哎,三嫂可不是不欢迎你。你想留下,还能不给你腾出个地方么?这样,峨蕊搬去和其他人挤挤,你与翠螺一间房……”
    峨蕊、翠螺,一听便知是侍女名字。颜幼卿一直没说话,抬头看去,果然黎映秋气得脸上忽红忽白,猛地站起身:“我去见外祖父!”抬步便往楼上去了。
    “哎,大妹妹!老爷子累了半天,刚歇下!你这……”
    颜幼卿转头看向安裕容,两人不约而同站起来。安裕容当作没瞧见杜三少满脸尴尬,道:“铺子里还有事,我们先走一步。杜兄且忙着,不必相送。”
    二人离了杜家宅子,颜幼卿道:“阿哥,我想……”
    “想给嫂嫂打个电话?”安裕容含笑问道。
    “嗯。”
    “走,这就去给嫂嫂打电话。这事儿,嫂嫂定能办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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