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日捧着一块石头,对他诉说从前不曾说出的话语,可顽石却不能再开口了。
    司命找到丹宸子时,丹宸子满头白发,他捧着一块石头,目光温柔而悲伤,他就要死了,他真是不甘心。
    司命在看到丹宸子手上的石头时恨不得一头撞死。
    造化弄人啊。
    石头上的三道红线蜿蜒散开,分明就是星盘上预警的桃花模样。
    “司命……”丹宸子语气平静,他已经虚弱到了要消散的地步,“你掌管天地命数,你告诉我,他还会回来吗?”
    昔日好友变成如今模样,司命懊悔不已,抬手占卜,越是占卜,星盘给的压力就越大,到最后,他口吐鲜血,双手垂落,先是大笑了一声。
    “丹宸子,实不相瞒,在星盘给浩劫预警时,我吓得魂不附体,先为自己占了一卦,卦象上说我将堕入凡尘,不得为仙……我自私啊……所以我千方百计地先一步,想走在天相前头,避开这一劫……终究是避不过……”
    丹宸子捧着他的石头,目光缱绻,耳中听到的已经丝毫不能打动他的心,无论是仙还是人,都一样地自私,而曲觞……他跳下去时,想的又是谁?双手温柔地抚摸着石头,“曲觞,我并非故意食言,我只是想护你周全。”
    说了千百次的话,每一次说出口,都如鲠在喉。
    “将他抛入黄泉,”司命翻身倒在地上,喃喃道“有仙人陨落,给他让路了……”他闭上眼睛,星盘升上天空与他剥离,眨眼睛,丹宸子的身边吹过一阵风,地上的司命消失无踪。
    “为了让石头有灵,丹宸子将它抛入黄泉,沾染魂魄气息,千年后,这块石头随着魂魄入世,落入一窑中,在窑中被烧制成砖石,之后便成了一堵墙。”姬满斋将事情化繁为简,避重就轻地说了。
    杜程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他又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从姬满斋金色的瞳孔里,他也很清晰看到了额头有多半开的小桃花,看上去还挺可爱的,“这是什么?”
    “三生石的印记。”
    “度过这一生,你会再次成神。”
    杜程的手指点在额头,嘴唇微微张大,“我能成神?”
    姬满斋微笑了一下,“是啊。”
    “那你呢?”
    杜程望向姬满斋金色的瞳孔。
    这金色多好看啊,一点也不妖异,散发着平和的光芒,这怎么会是入魔的症兆呢?
    “你算是丹宸子的转世,还是丹宸子呢?”
    银发曳地,他双手捧着自己的那块石头,顺着风坠落,从曾经的不周山顶落入黄泉。
    世间将会有新的神诞生。
    而他为他铺路。
    “丹宸子……已经死了。”
    第70章
    一场情劫,两人陨灭,谁说情劫好过?伤亡率百分百,开玩笑呢。
    “那……”杜程指了指姬满斋头顶,虽然现在看不见,但那白袍沾血的丹宸子之前他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姬满斋领会了他的意思,答道:“没有了。”
    “没有了?”
    杜程满脸震惊,“去哪了?”
    姬满斋往杜程的胸口瞄了一眼。
    杜程:“……”他打人的,他随时都会打人的。
    “和你的缺陷一样,我也有我的缺陷。”姬满斋下床,身上的睡衣变成他常穿的西服,杜程注意到姬满斋原本越来越长的头发也恢复到了之前脖子以上利落的短发。
    杜程盯着姬满斋,认为姬满斋这身打扮比丹宸子要好看一点。
    “我的缺陷解决了,你的呢?”
    姬满斋拿下架子上的帽子戴在头上,“快了。”
    姬满斋走出房内,杜程跟上,好奇地追问:“你是怎么进入轮回的?”
    姬满斋脚步不停,“邪术。”
    杜程呆了一瞬,声调拔高,“邪术?!”
    姬满斋扫了他一眼,嘴角带笑,“开玩笑的。”
    杜程:“……”
    看来转世治不好一些坏毛病。
    比如爱开玩笑。
    “去哪啊?”
    杜程跟在姬满斋身后。
    姬满斋停下,抬手按住自己的帽子,侧脸安静明朗,“你想跟着我?”
    杜程一愣,对哦,他为什么要跟着姬满斋?
    姬满斋惯常独来独往,他有他的事,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备。
    杜程也习惯了姬满斋的神出鬼没,反正姬满斋一定是去做好事,杜程觉得不必担心。
    大概是因为沉浸式体验了曲觞的经历。
    曲觞与丹宸子就是那般形影不离,离开丹宸子,就像是在他身体上切割掉一部分那么难受。
    “不想,”杜程手心搓了搓裤子,“你忙你的。”
    姬满斋静默站立,他的手一直压着帽子,目光流转,落在杜程身上,杜程正在尴尬搓手,便听姬满斋低低道:“你很介意吗?”
    “介意什么?”
    “过去。”
    姬满斋没有用前世这个词语。
    他的记忆是连贯的,有始有终,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心痛都深深地刻画在他的体内,那对他来说并非前世,而是过去。
    “说一点都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
    如果说人是由记忆和经历组成的,那么拥有曲觞全部的记忆和经历,杜程也无法否认自己曾经作为曲觞的一部分。
    也没必要否认。
    爱过一个人,开心过,痛苦过,这没什么。
    那一生的结局也并不糟糕。
    牺牲自己,拯救苍生,他完成了自己的宿命,一切沿路风景的好坏都已经不重要了。
    “但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杜程拍了拍姬满斋的肩膀,眼睛亮晶晶的,“现在,已经是新的开始了。”
    姬满斋从未向任何人说——他一直都很冷。
    一点一滴地剖开心头血,从魂魄到躯体的冷已经深入骨髓,身体中分离出来的幻身分担了他的寒冷,却也只是短暂的,每一次的睡梦中,他都在经历刻骨的疼痛与寒冷。
    杜程的手放在他肩上,温度透过幻化作外套的灵力感染到他的本身。
    很温暖。
    姬满斋垂着脸,双手从帽檐慢慢滑落,他对杜程说:“你能抱一下我吗?”
    这是个稍显唐突的请求。
    杜程原本可以拒绝,可他看着姬满斋的侧脸,安静得有些可怜。
    “行啊……”杜程喉结滚了滚,故作大方地张开手臂。
    金色瞳孔中夕阳与海的温柔混合在一起,杜程迎着那脆弱的哀伤,抱住了姬满斋。
    这也是曲觞最后的心愿。
    杜程闻到姬满斋身上的味道,清冽的酒香,似乎还有草木的香气,脸颊贴在姬满斋的外套上不由自主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正在这时,静立的姬满斋忽地伸出右臂用力搂紧了他,力道大得令杜程紧紧贴住了他,姬满斋侧过脸,将温暖的脸颊贴在杜程头发上。
    杜程没有推开他,他轻轻拍了拍姬满斋的背。
    院子里安静极了,微风吹拂着变黄的树叶飘落,两人静静拥抱着,杜程只觉得心里空空的,放任所有情绪在其中涤荡。
    姬满斋呢?他此时是在为过去做最后的哀悼,还是……
    忽然间,杜程耳朵一凉,有水滴落在了他的耳畔。
    他从姬满斋的肩膀上微微抬起脸。
    姬满斋竟然在哭。
    睫毛尖上一滴眼泪落下。
    慢慢地,杜程感觉到姬满斋的胸膛也在起伏。
    杜程真是难以想象,无论是丹宸子,还是姬满斋,这样强悍的人会如此失控地痛哭。
    杜程的眼睛也有点酸,大概流泪是会传染的吧?他这么想着,睫毛一眨,真的落下了一滴眼泪,眼泪顺着姬满斋的外套滑落,姬满斋一震,他松开手,双眼与杜程对上。
    杜程尴尬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仍在流泪。
    姬满斋抬起手,黑色手套再次沾染上了泪痕,他低低道:“不要哭。”
    很奇怪的是,他那样说以后,杜程的眼睛更酸胀了,他完全无法克制自己,抓着姬满斋的胳膊,边哭边道:“天哪,我好奇怪啊,我为什么停不下呢……”
    双手紧紧地按住眼睛,温热的液体仍然透过指缝汹涌地流出。
    “要命……”杜程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哭腔,语气却是哭笑不得,忍不住骂了声脏话,“到底要怎么才能停啊……”
    冰冷的手拨开他的手掌,姬满斋拉着他的手,两人四目相对,金色的瞳孔里与他一样,氤氲着泪水。
    “你真的很可恶,你知道吗?”
    涩苦的喉咙无法控制地控诉,是亲历者,也是旁观者。
    “如果喜欢,那就说出来,如果说出来,如果他知道……”杜程哭得泣不成声,“他就算去死,他也会笑着死的……”
    姬满斋垂下脸,他冰冷的手与杜程的手十指相扣,那一点点温度是捧着冰冷石头的丹宸子毕生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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