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他深吸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别让师尊看轻了他。
    *
    他收拾好心情,翌日一大早便来到师尊的寝殿。
    却在门外顿住了,他远远地便看见一袭藏青色清玄殿服制的身影在师尊的榻前忙碌着,只见贺兰宣动作轻盈地搀扶起那个白衫人影,又为其穿好外衫。
    一切动作都显得那么自然,好像已经重复了千百回。
    而师尊的脸上也并未流露出半分不快,要知道,就在一年前,师尊还只习惯他的照顾。
    连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牙关早已咬紧了。
    他很想前去,却又十分不愿与那贺兰宣同处一室,就这么停在了门外,直到听见白景轩低沉悦耳的声音传来,杵在那做什么?
    他深吸了口气,踟蹰着走近了。
    贺兰宣冲他一笑,蔺师兄来了。
    谁是你师兄?他心中嗤了一句,但还是抑下怒意与其不咸不淡地寒暄了两句。
    贺兰宣转头出门打水,他终于得了空能与师尊独处,这才安下心来,眉眼重新扬起一抹笑意。
    师尊,弟子许久未给您梳发了。说着扶师尊在镜前坐下,又取出玉梳,动作轻柔地打理那如瀑般的青丝。
    白景轩透过镜子看身后的徒弟一眼,突然发问道:闭关一年,修为恢复得如何了?这是试探,他想知道为什么徒弟会陷入神光意守的状态,入定至此,功力不可能一点进展都没有。
    玉梳停在了半空,蔺宇阳顿了一下,答道:尚可。
    这回答模棱两可,白景轩明显地一挑眉梢,还想追问一句,却听徒弟反问道:师尊以为弟子该恢复修为么?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他微愣,又见那玉梳被放回了镜前妆台上。
    师尊,希望弟子恢复吗?蔺宇阳说着微微俯身,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继续追问道:您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一幅俊脸贴得很近,白景轩微微后仰,对方似乎又长高了些,俯身时竟带着隐隐的压迫感。他清晰地看见那双漆黑深邃的瞳仁里写满了疑惑与心寒。
    他心头竟泛起了一丝愧疚。
    转念却想:荒唐!他有什么可愧疚的?
    他恼羞成怒,低声嗔道:放肆!
    此时贺兰宣端着一盆净水近前,发出一声哎呀,忙放下了铜盆,一把拉过蔺宇阳道:蔺师兄怎么又惹师尊生气了?
    却见蔺宇阳冷眼瞥他,目光凌冽如冬日寒冰。
    他讪笑了一下,蔺师兄怎得这样倔强,面对师尊有什么不能服软的?
    此时白景轩赌气地起身,为师何须向你解释?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是为你好。
    蔺宇阳迟滞了一下,低声道:是。
    贺兰宣此时从水中挽起一方汗巾递给白景轩,师尊别动怒,我想蔺师兄一定不是有意的。
    白景轩取过汗巾擦拭面部后又扔回水中,随后拂袖而去,一系列动作分明是带着不满。
    贺兰宣冲蔺宇阳轻笑了一下,正欲尾随师尊离去,却被后者喊住了。
    等等。
    他顿住了脚步,眼底闪过一丝弧光,堆起笑脸转身道:师兄有何事?
    师尊的帕子,为何在你手里?蔺宇阳直截了当,以审视的眼神问道。
    贺兰宣轻笑了一下,我见这帕子绣纹别致,便壮着胆子跟师尊讨要,没想到他老人家爽快地给我了,当时还令我有些受宠若惊呢。
    说着还掏出绣帕嗅了一下,唇角含笑道:熏香也别致。
    他一面说,一面抬眸瞥向蔺宇阳,见对方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于是眼神微动,添油加醋道:蔺师兄若是喜欢,便送给你吧。
    不必!蔺宇阳压低了声音,头也不回地与对方擦肩而过。
    留下贺兰宣在殿内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露出一抹笑容。
    *
    连日来,蔺宇阳试图如往常一般与师尊相处,却总是被贺兰宣横插一杠。
    照顾师尊起居的事宜几乎全都被其接手了,有了更多时间练功读经,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一日,他准备了许多师尊爱吃的菜肴,想着许久没有下厨,绝不能生疏了,最重要的是,他担心师尊吃惯了贺兰宣的手艺,把他的抛诸脑后。
    他满心欢喜地布了一桌,又把白景轩请来,不曾想那贺兰宣竟寸步不离,他心觉碍眼,却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打发此人,只能一面不满,一面为师尊布菜。
    岂料白景轩一句话令他顿时僵住了。
    这些琐事,让阿宣做就好了,你只需安心修行即可。
    银筷停在半空。阿宣?
    平日师尊喊他都是连名带姓,对贺兰宣竟然这样亲昵?
    而且,什么叫他安心修行即可?难道师尊当真不需要他了吗?
    此时贺兰宣轻巧地接过筷子,笑道:让我来吧。
    他一瞥面色僵硬的蔺宇阳,一边动作娴熟地布菜,一边道:在御虚宫时,家师便唤我阿宣,师尊为显宾至如归,便也随家师的称呼了。
    是吗。蔺宇阳声音冰冷,收手微微捏起了拳头。
    白景轩只顾对付一桌子的好菜,许久没有尝到蔺宇阳的手艺了,竟然有一丝怀念。
    他确实觉得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累徒弟多年来照顾自己从没歇过一日,如今送上门来一个帮手,不用白不用。
    至于自家弟子,自然是少做些杂事才好。
    最重要的是,蔺宇阳若能多读些经,心平气静些,对免入魔道多有裨益。
    于是对其道:为师让你通读《南华经》,如何了?
    蔺宇阳忍下不满,低声道:倒背如流。
    白景轩哦了一声,心道看你这模样却不像读进去了,于是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何解?
    只见蔺宇阳蹙眉顿了一下,道:把不平之事当做命中注定,甘心承受,方才是至高境界。
    白景轩颇为满意,可还没等他发出一声夸赞,就听徒弟又补了一句:明知是不平事却要忍耐,甚至甘之如饴,这不过是无能之辈的无可奈何,自我消解罢了,我看圣人的境界也不过如此,这经,不读也罢!
    他闻言瞬间变了脸色,正欲训斥,就听得贺兰宣道:蔺师兄此言差矣。圣人云上善若水,天道对众生自有安排,一味逆天行事,岂非自讨苦吃?修行之人本就该顺应天意,顺势而为。
    蔺宇阳不屑与之辩论,只是冷眼看着白景轩,见其神情分明对贺兰宣的说辞十分赞同,于是心生不满,施礼道:弟子愚钝,劳师尊费心了。
    说完也不等师尊回话,便自顾离开,连告退之礼也都一并免了。
    白景轩心道好小子,一年不见脾气见长,气得把手头的银筷一扔,一只落在桌案上,另一只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贺兰宣见状嘴角含笑,附身拾起银筷,道:师尊莫生气,我这就换一双干净的筷子。
    不必!白景轩面露不快地起身离去。
    剩下贺兰宣在后头追问道:那这菜......
    扔出去喂狗!
    *
    蔺宇阳仍窝着一肚子的火气,独自仰卧于殿顶飞檐的琉璃瓦上,檐角上的骑凤仙人一只眼睛落了半边黑漆,看起来就像是斜眼盯着他,还颇有些不屑的意味。
    他被盯得十分不快,赌气地一弹指,气劲直接将骑凤仙人的眼窝砸出一个大窟窿。
    檐下正值岗的守殿弟子闲聊着,对话悉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听说蔺师兄自从出关后就屡次顶撞宗主,奇的是宗主竟然没有责罚他!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宗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和善了?
    我也听说,宗主与蔺师兄不如以往那般亲近了。
    嗨,我要是得了贺兰师兄这样通情达理的弟子,也会对总是顶撞自己的徒弟避而远之的。
    是啊,前日回春堂派药,我值岗不得空,还是贺兰师兄主动替我领回来的呢,要是去晚一步,连三品灵药都领不到了。
    闲聊间,突然从头顶砸落几片碎瓦,众人大惊,纷纷亮剑作防御状。
    仰头却见从殿顶飘落一个人影,眨眼已经落到了他们身后,一句话也没说便扬长而去。
    正欲追击时,一名弟子认出了那个背影,拦住众人道:那是蔺师兄。
    其余人等面面相觑,有人指着远处道:他都......听见了?
    *
    白鹤书院相邀北冥天尊讲学,原本蔺宇阳身为亲传弟子应该陪着去,可碍于最近二人关系不洽,白景轩便独自前去了。
    蔺宇阳本以为师尊会带上贺兰宣,却不曾想此人也被留在了宗门。
    想到双方都在清玄殿,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就心觉烦闷,不如去演武场打发时间。
    可他刚走出殿门,就见门外一阵喧闹。
    守殿弟子们打闹着,将贺兰宣簇拥起来。
    说好了,今夜的神仙醉全算贺兰师兄的!
    自然,有多少算多少,全记我账上。
    他正欲不动声色地离开,刚从人群旁走过,却听得一个声音喊住了他,蔺师兄。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转头抛去询问的眼神。
    贺兰宣扒开众人,满脸笑意地上前道:今日是我生辰,我邀请了清玄殿众师兄弟,你也一定要来啊,咱们不醉不归。说完还悄悄靠近了些,故作神秘地道:趁师尊不在。
    蔺宇阳疑惑望向众人,心道这些家伙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敢明目张胆地聚众酗酒?若是让师尊或戒律堂知道了,又不知要挨多少门规。
    可众人却冲他投来期待的目光,一名弟子道:我知道蔺师兄一定不会推辞的。说着还冲他眨眨眼,意思很明确,整个清玄殿弟子都参与了,他绝对不能独善其身,要触犯门规,大家都得一起。
    他心知绝对推脱不掉,只得应下了。
    *
    侧殿内闹翻了天,还设下了阻音结界,众人推杯换盏,有人舞剑,有人炸起了法器当烟花玩。
    贺兰宣一直是人群的中心,而蔺宇阳则是自始自终沉着一张脸。
    上一回喝下大半瓶神仙醉竟半点反应也没有,这回他索性拿酒当水喝,既然全算贺兰宣帐上,他便无所顾忌地开怀畅饮。
    几瓶神仙醉下肚,却还是清醒得很,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喝的是否真是水了。
    此时贺兰宣拨开人群笑着朝他走来,蔺师兄酒量真好。
    他微一蹙眉,不愿自己的底细被对方探个干净,于是故作眼神迷离状,随口含糊地应了一句:那是自然。口气听起来倒像是微醺的模样。
    他本是懒散地依坐立柱旁,见了贺兰宣靠近,不由自主地后撤了些。
    对方见状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下,我看蔺师兄闷闷不乐,难道还在与师尊置气?
    见他不答话,又道:其实师尊最是嘴硬心软,只要师兄服个软,再做一道火焰醉鹅,想必他老人家一定会既往不咎。
    说着还特意补了一句,对了,必要添上后山晨间新采下的薄荷叶。
    他不可置信地看一眼贺兰宣,那是他独创的制法,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他想到了答案,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师尊告诉你的?
    贺兰宣笑道:是啊,师尊喜欢这道菜,让我学着做。
    一不留神,蔺宇阳手中的酒杯被捏了个粉碎,贺兰宣见状眼角闪过一道弧光,勾起唇角讪笑道:他们喊我过去了,蔺师兄一起么?
    不了。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波澜。
    贺兰宣轻哦了一声,缓步离开,此时一方帕子从他袖间滑落,正落在蔺宇阳脚边,可他似乎并未留意,而是提着酒瓶再次没入了人群里。
    蔺宇阳捡起帕子,本想喊住对方,却在见到那清玄殿的金丝纹样后犹豫了,那是师尊的帕子,他不由微微攥紧了。
    师尊何时将自己的贴身之物赠予旁人?连他都从未有过。
    想到这里他莫名地升起一肚子火气。
    帕子上飘来一缕香气,似乎往常的兰香里又平添了点别的气息,难道是那贺兰宣身上的熏香?想到这他泛起了一阵恶心,几乎要将帕子扔了。
    可想到是师尊之物,便又牢牢地攥紧,揣进了怀里。
    此时已有众多弟子倒地不起,他狐疑地看着依然步伐稳健的贺兰宣,心中疑惑,难不成对方也是千杯不醉?
    有这么巧合吗?
    他心觉有异,便装作一副微醺酣畅的模样,起身与守殿弟子们推杯换盏,寒暄起来,并时刻留意着贺兰宣的动向。
    一名弟子见其步伐凌乱,也含糊地笑道:蔺师兄,你这是喝了多少?
    他不以为然地一摆手,不多。说着转身指了指已经铺满一地的空壶,口齿不清地道:诺,那些。
    好家伙!感情今日你是要一人包揽了!
    另一旁有人喊道:我不信!咱们试试!
    这是要拼酒,正合他意。
    于是现场再次发出阵阵喧闹,人们统统聚集而来,怂恿二人。
    他故作姿态,与守殿弟子对饮,视线却穿过人群,见贺兰宣正含笑看向他们,但那笑容中却隐隐带着几分诡谲。
    喧闹持续了许久,直到众人东倒西歪地躺倒在地,酒香弥漫在整个清玄殿,几乎蔓延至殿外庭院。
    蔺宇阳也借机踉跄几步俯卧案几旁。
    一阵寂静后,他耳根微动,分明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视线越过前臂护腕,他看见贺兰宣正拖动醉得昏迷不醒的弟子们往殿外去。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表示:我也不喜欢写绿茶,但是剧情需要~无奈摊手~
    蔺:(捏拳)搞死他就行
    第41章 陷阱(二合一)
    夜色下,他悄悄尾随其后,见众弟子被依次拖到殿外零落地散落在各处,随后贺兰宣拔剑而出,目光一凛正欲挥剑而下,他立即高声喝止道: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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