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晔听了十分意外,心想这次可真是载了,难免也为自己的托大后怕起来。
    真是老天垂怜,本着‘最危险之处便是最意想不到的安全之地’,他才冒险入了平城。官军果真是没想着此处。又幸好遇到眼前这个丫头,否则他此番还真是危矣。
    想明白自己的情形,男人强自站直了身子,拱手道:“姑娘大恩,若有机会,唐某必衔草还报,万死不辞。”
    这一下拱手作到一半,便扯动了左上臂的伤处,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不过见眼前的胖姑娘立刻露出比他还心疼的表情,唐晔忽然心情大好,也就觉着值了。
    “呀,你这手是不要了吗?”福桃儿急的上前去看,她仰了头,再三确认没有崩裂出血,才叹着气多说了两句:“乱谢什么,你伤成这副模样,寻常人都难做到见死不救的。”
    说罢便开了门,示意他快过去隔壁躲着。
    看她站在门边,小小个人儿,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圆润,扁长的双髻显得有些稚气。唐晔看着,只觉得真是无一处不可爱,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心地单纯至诚之人?
    “痛的厉害,能走动吗?”见他杵在案前不动,福桃儿以为他是痛的太厉害了。
    唐晔眼睛一黯,连忙摆出力不能支的样子,呼着气道:“好像是不大好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说完,他右手撑着桌面,咬着下唇一脸苦色。就见那姑娘抿了嘴犹豫了片刻,便径直朝自个儿走了过来。
    福桃儿过去抬了他的胳膊就架在了自己肩上:“走吧,若是疼就说话,咱们慢点。”
    小丫头撑在他右臂下,一手还小心避开伤处挽着他腰侧。唐晔知道她在费力想要多扶着些他,瞧着那雪白的脸上浮上的可疑殷红,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羞的。
    他腿上没有受伤,自然不会将重量都压过去,只是走的极慢,时不时在高处偷觑她两眼,心里某处好像被撞着了似的,跳的有些不规律起来。
    送走了人,又看着孙大夫医治了他的伤臂,福桃儿才终于清理了库房,打开后门准备回府去。
    一夜春雨,此刻日阳烂漫,却照着半宿没睡的她有些微微眩晕起来。
    不敢再耽搁,多花了一倍的钱雇了辆马车朝楚府奔去。
    揣着忐忑刚入了漠远斋,迎面就撞见了正要出去的画沉。
    画沉今年都20了,却还是没有配人。名分上,她还是漠远斋的一等大丫鬟,可楚山浔鲜少有用的着她的地方。前两年得了云夫人的赏识,也就常常去替夫人做些管家的事务。
    是以,如今她虽还是一等大丫鬟,却已经和管家的婆子一般平起平坐。月例也从2两直接升到了5两银子。
    算起来在楚府的位份上,管家的婆子仆妇,比起未抬姨娘的通房,地位决计是高上些的。
    此刻,画沉一身睡莲对襟薄纱褙子,梳了时下最流行的云螺髻,头上斜斜插了支珐琅彩的葫芦簪。这么一打扮,合着她颇为典雅出尘的相貌身段,瞧着真像哪家的官眷贵女了。
    见她停在门前,对着自己静默扫视,福桃儿有些心虚,便乖巧地率先笑道:“姐姐画里仙人一般,这是又去夫人那儿办差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画沉也从善如流地挂上个笑,温声问她:“妹妹近来显见的又胖了吧?我倒是奇怪,呵,成日间这般忙碌的,怎么却愈发粗胖起来。等着天气再热了,可不怕人瞧了眼浊?”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这两年画沉不再遮掩,避着人时,待她一向是敌意外露的。明里暗里的,也不知是给福桃儿下了多少绊子了。
    “胖些可不是福气,姐姐也要注意身子。”福桃儿却自动忽略了她话里的嘲讽,连话茬都不接,笑着点点头便打算越过她进去。
    如今的画沉到底是得脸的,她抛出去的嘲讽哪有不被接的道理,就这么又笑着抛回来,堵得她心里难受。也不知是什么运数,从前的绊子泰半都被这丑丫头化解了,且目下早已没了碧树那样的冲头,叫她借刀欺人的了。
    “站住,你昨夜未归,院里守门的檀儿可是能作证的。”画沉重重哼了声,凤眼中再不掩嫉恨,“不说清了,就与我去夫人那儿,若查着你的错处,仔细那身肉皮!”
    这架势叫福桃儿连连皱眉:“姐姐说笑了,我能去哪儿,不过是按主子的吩咐去外头跑了趟。”
    “哼,你这贱婢。”见左右无人,画沉不依不饶地还是拦着,“还不承认,爷能有什么事,要叫你在外头过夜的。”
    正在攀扯间,回廊转角处出现了一双熟悉的皂靴。
    “确是本公子叫她去办些事。”楚山浔听了半晌,沉着脸出现在两人眼前,“怎么,还要同你这管事的报备吗?”
    “五爷没出去啊,”画沉脸色骤变,慌忙矮身行礼,“我也只是关心小桃嘛。”
    “甚脑子糊了浆的玩意儿。”青年指桑骂槐地狠狠看她,“若按名分,她将来是主。自以为得了脸,倒管起本公子院里的人来了。”
    他从未这样对画沉说过重话,福桃儿惊讶地看着两人。就见画沉也是一脸惊讶,等反应过来真是在责骂自己呢,她一时难以接受,便掩着绢帕,啜泣起来。
    这一哭,当真是柔弱哀婉,我见犹怜。
    画沉算是伴着楚山浔一路长大的,是从他生母还在世的时候,便入府的老人了。
    楚山浔烦躁得‘啧’了声,免不得还是开了口:“原是我话重了,姐姐还当真了。不是还要去见母亲吗,没的哭花了妆,到时让人觉着本公子欺负人。”
    “五爷,我方才真的只是和妹妹开玩笑的。没有……”
    不愿再多停留听她解释,楚山浔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知道了。”又转头故作厉色地对着福桃儿叫道:“先生说明日要考校,还不进来。”
    就这么把满脸泪珠的美人丢在了身后,等进了书屋,楚山浔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冷厉。
    “铺子里有些麻烦,还是卞妈妈陪着在那儿留了一晚。”福桃儿说起慌来,也是脸色不变。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以身相报 [vip]
    就见青年好看的眉眼在她身上流转一圈, 欲言又止地说了句:“你……你,像今日这样的事可多?”
    “啊?没什么的,画沉姐姐……”顿了一下, 福桃儿还是说了句实话, “画沉姐姐像是、像是思慕主子你。”
    听了这话, 楚山浔全不在乎地一挑眉,又转头看定面前的胖丫头。终于是说出了出来:“圣上给年未弱冠者开了仲春恩科, 就在两月后。”
    “真的吗!?”终于是有件好事了,“先生前两日不也说时机到了, 主子莫牵挂过往,今次定能高中!”
    “可我, 十日后便要启程。还是在太原府…”楚山浔眸色闪动,不知怎的上次落第之事这两日总是在他梦里萦回,“小桃,不然还是你与我同去。”
    福桃儿一听,立刻在心底里叫苦:“这、铺子里也走不开。”
    “甚破点心铺,大不了我问大掌柜借个人。”
    大掌柜日理万机, 管的都是全国贩运的货物, 福桃儿赶忙又推说:“不敢不敢,不只铺子啊, 容姐姐不是又有孕了,这,奴婢恐怕……”
    “算了算了!”楚山浔一挥手,撇嘴翻了个白眼, 黑白分明的眸子故作轻视地斜睨下方, “没你, 本公子许还运势好些呢。”
    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 福桃儿晓得他还是有心结的,便抬了眸正色道:“主子,你忘了四年前在太原客栈奴婢说的话。先生不也说了,人之一世,大起大落都是寻常。许多磨难之事,若你立志入朝入阁,报国经世,也许反都是助缘。”
    呵,带这丫头读了几年书,这嘴皮子真是愈发了得了,不过这些话楚山浔倒也都是听了进去。
    安下心去,他不经凑近了揶揄道:“若是律法许得,将你带了去,岂不是我平城府要多个状元了。”
    “主子说笑了,奴婢家籍江阴。”她避开了些,又补道,“主子此番该带了聘单去,待高中后,直接去聂家提亲为好。”
    她到底是市井小民的出身,并不太懂世家大族家的婚丧嫁娶。像楚聂两家的门第,那是决不许儿郎自个儿去像岳家提亲的。
    楚山浔听了也没放心上,时隔四年,老实说,他都已经忘了那聂小霜是个什么模样了。男儿志在四方,若是得势,何愁没有娇妻美眷。
    目光又转回到眼前的胖丫头身上,还是那么面目粗陋,可不知为何,许是看惯了,楚山浔倒越发觉得她肤色如雪,再加上世上男子都不及的才华心智,便觉出二三分可爱来。
    “父亲和大哥也都要出去数月,你若在家,还是要小心画沉。”说着,他皱起一边好看的远山眉,“她自小不是个安分的。”
    主子这是在关心自己?福桃儿含笑应下,她自会小心处事的。
    往后的十日,楚山浔忙得很。到了最后一日夜里。王老翰林也来送行。与老太太、大房三房依次作别后,先生说他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师徒三个便又回漠远斋饮酒赋诗,畅谈当世古今。
    两个弟子第二日都有事,故而只是浅斟了几口。倒是老翰林,也不知怎的,忆起许多少年往事,喝多了,对月一连赋了三首长短句,竟都是些情思深沉,又似报国,又似怀人。
    王景德上轿前,最后看着两个年少的弟子,忽然眼睛一花,拍着楚山浔的肩膀,莫名说了句:“莫待无花空折枝,惜取眼前人啊。”
    听得两人一愣,福桃儿猜着是老先生忆旧了,当先后退一步,正色拱手,一个长揖到底:“先生好走,学生受业四年,终身不忘。”
    她晓得先生往后便不大会来了,心中闷闷的,总也些离别之情。
    夜深月明,却是月末的一线下弦,清辉不足。第二日一大早,福桃儿要去铺子里看看唐晔,便趁夜将主子的包袱用具全都理好了。这回是只带双瑞去,她便理的更仔细些。
    “主子早些安歇吧,三月后再逢,到时奴婢就要唤您一声大人了。”
    瞧着她躬身整理的忙碌样子,楚山浔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过些情绪,想要开口再提醒些什么,到底是没说出来的,应了声也就各自安歇去了。
    第二日福桃儿醒的尤其早,等着将自个儿屋里的事情都作了,也还不见主屋里亮了灯火。想了想昨夜也是道过别的,自己一个小通房,也就不必今日送了吧。
    于是她换了身素衣,径自朝西北城的点心铺去了。
    到铺子那条街上,远远地便瞧见唐晔百无聊赖地立在外头,看两个伙计正在下门板子。
    “呦,妹子终于是得空过来。”他穿了一身布衣,瞧着就像个市井之徒,只是总带了两分痞气。
    “你身子还不大好,可千万别乱帮忙的。”福桃儿同两个伙计招呼了,便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去。
    他们甫一进后院,一胖一瘦俩伙计就在门外嚼起了舌根。
    胖的那个一脸疑惑:“唉!你说这后生和咱掌柜的是甚关系。”
    瘦的那个信誓旦旦:“还能有甚关系,只说身子不好,就在店里白吃白住的。我看保不准就是咱掌柜的相好的。”
    后院里,福桃儿喝了口茶,照例询问了孙大夫的诊治情况。男人如实说了,应当是不影响往后用手的。
    只是瞧着她发髻上一直带着的那根簪子,他心下一黯,突然凑到她耳边低声调笑了句:“可还是好疼啊,不若到屋子里,你还替我看看去。”
    前两日那伤处都止血了,这厮是在调戏自己?福桃儿垂首清咳了下,佯作生气:“再这般胡言,等再养上月余,我这铺子不留你的。”
    呵,男人扬唇轻笑出声。这姑娘便是生气起来,竟也不忘顾忌他的伤处,这也太好性了吧。
    不过知道她不惯玩笑,唐晔还是正色了些。一路跟着,看着她里外进出,查看账册,研究食谱方子,时而还要去前院帮个手。
    他是越瞧越觉着心口发暖。
    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了二十四年,寨子里的婆娘大多凶悍,良家的女儿他也不愿去沾惹,倒是这通房的身份,若能将人抢了过来,他好好待她,许也算……。
    “有个词,说月老,什么老天给两个人牵那红线的,怎么说来着?”唐晔坐在院中,抓了那路过的胖伙计问道。
    胖伙计虽忙,却也实诚,想了想憋出了句:“天造地设?金玉良缘?”
    就这么瞧着福桃儿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一碟新出锅的山药南瓜酥被放在了唐晔面前。
    “这锅特地没放一点糖霜。”有外伤之人,最忌甜腻,正好福桃儿想推出个无糖的新品,就拿他试菜了。
    大男人家,唐晔素来最恨吃这些甜腻的,他却捻起一块朝嘴里一扔,意外的也不算难吃,当然,他嚼了两下也没吃出味来:“妹子做的点心哪个不好吃的。”
    福桃儿看他这副牛嚼的吃法,就晓得不是个试菜的,叮嘱他多喝些水再去歇歇,便想端着盘子再去做第二版。
    “诶,小桃妹子,陪我说说话嘛。”他放软了嗓子,一只完好的右手搭在石桌上,仰头看上去,瞧着正是个剑眉星目的病弱后生。
    “那好,第二锅还得等会儿,我也歇歇。”福桃儿当然晓得他是装的,只是看他还是病人,独自一个晾着也确实闷的慌。
    平生第一次,唐晔要斟酌着说话,他想了几种起头的说法,都是噎在了嘴边,一咂嘴,问道:“妹子,你开这铺子一月能净挣几个钱?”
    问人铺子账目,福桃儿疑惑地看了眼他,还是报了个最小的数目:“不多,能有个三五两不蚀本就很好了。”
    接下去,就是男人在那儿编造了一套自己是富商贩货,在北边遭了劫匪的圈套,他又如何一力将万两银票保了下来,交了手下带了家去……
    福桃儿虽不懂行商的门道,却是个会看人颜色的,这唐晔说的话,她总觉着不是实话。然而近来却是城外有匪患,连楚安和这些断案的提刑司都用上了,可见其祸之烈。
    “你这生意作的大,倒比咱家大爷都不差多少。”福桃儿没被那万两白银唬着,倒是有意诈他一句,也只是淡淡的,心里还记挂着锅里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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