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牢牢地按上剑柄, 他心底的匪气涌了上来, 眯了眼眸瞧着前头的背影,盘算着要不要直接将人给抗走……
    .
    第二年,春。太原贡院街。
    一个高瘦的青年逆着人流朝辕门下挤去,他生的手长脚长,身子偏瘦却很是灵活健朗。黝黑的脸上,只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散发着兴奋的光芒。
    青年终于挤到了前头,辕门下是京城急递过来的会试名录。
    捏着手上的名字,将榜上两百余个楷书墨字来来回回看了三五遍,直到后头的人不耐烦地推搡,他才撅着嘴丧气地朝外走了,口里喃喃道:“真是没有楚公子的名儿嘛。”
    回到外头候着的简陋马车上,余氏远远地就朝他挥手:“毛毛,恩公排在第几啊?”
    身旁一个带着兜帽的少年状似不经意地瞧向了他处。
    余田摊了摊手,颓丧道:“娘,桃子姐,没有。”
    听的这消息,那少年惊讶地回头,细长的眸子都瞪得大了些。想说什么,思量了下,还是笑着温声道:“快走吧,再耽搁,等这一车果子熟透了,可就赚不得娶媳妇的钱了。”
    余田黑脸一窘,转了转眼珠子,毫不客气地回了过去:“那就只好委屈桃子姐嫁我了。”
    少年笑着翻了个白眼,还不待她回嘴,那边余田就挨了个头栗。
    “字都不识的小泼黑皮,又打趣人家。”
    这三人正是作了男装打扮的福桃儿和余氏,还有她收养的那个毛毛余田。
    去岁容姐姐没了,福桃儿又不愿跟唐晔走,便漫无目的地在平城街头游走。也是天意凑巧,遇见了正要南下贩货的余氏母子,唐晔寨里也还有事,最后也就无奈将人托给他们,自此分别而去。
    余氏母子得了批上好的云蘑、松子还有皮子,那时也正犹豫着去哪里卖个好价。骤见了恩人,当即也就不再抉择,陪着福桃儿回了江阴去。
    在江阴,福桃儿当了老太太的金镯,凑了230两银子替养母沈氏治好了旧疾。在家盘桓的时日里,却总是心有戚戚,兄嫂因着银钱面上好看,却仍不算真心相待。
    福桃儿常常梦魇,心绪难安无归。到底余氏贩了货大赚了一笔,细心下察觉了她的困境,三人一拍即合,便开始了贩货郎的日子。
    挣得不多,却也够温饱的,还见识了不少风俗山水。福桃儿的心境慢慢调养开阔,便也趁着余氏母子贩货的空档,去街面上摆了摊代笔家书,或是写两副门联大字,也能挣上个几文铜板,不至于拖累了旁人。
    三人一边闲话笑闹,一边也不敢耽搁,快马启程便出城北去了。
    从太原往北,塞东城不过三日功夫。一路上绿意渐浓,山青水秀,然而福桃儿却渐渐沉默了起来。
    一连八个多月,他们都在南方几省徘徊,这是头一次北上,要赶在夏天时回平城去。
    余氏母子待她很好,风餐露宿舟车劳顿的,虽然辛苦,福桃儿的身子却康健了不少。
    如今她肤色黑了些许,人却瘦了一大圈。从头到脚,除了那张圆脸,再也找不出第二处肉多的地方了。
    大半的肉都是在去岁秋冬里消没的,那时她终日只望着路上白皑皑的山景湖河,路上饮食也不大方便,除了偶尔吃个馒头,几乎到了绝食的地步。
    还是余氏看出了不对,非逼着问出了原委,让她大哭了一日,才算是把魂找了回来。
    在外行路,也不管人瞧不瞧得出,她两个便都作了男装打扮。余氏身段窈窕玲珑,眉目也婉约含情,其实一看就都知道是个女郎。
    倒是福桃儿,几乎清减了半个身子,套在宽大的粗布男装里,再加上面目本就稚气无盐,瞧着便似个十五六的少年郎。
    余田看了,当时便击掌称赞:“呀,这不知道的,定然以为娘又捡了个弟弟啊。”
    回应他的自然还是余氏的头栗。
    .
    到了塞东城,福桃儿还记挂着曾经治过自己葵水的医馆。便趁着余氏母子去买卖青枣的档口,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寻到了那处医馆。
    医馆还在,门前一个老婆子正抱着盒瓜子在那儿磕着。两厢里一瞧,皆是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顾大夫?”
    “你是…楚家的那个胖丫头?”
    春景如画,顾氏又搬了个板凳子,两个在门前一株老樟树下坐了。福桃儿接过碗粗茶,见她有话要说,便也拿过瓜子磕了起来。
    瓜子一股椒盐香浓,可才吃了三两粒,她便有些吃不出味来了。
    从顾氏那里,竟意外听得了楚府的一桩大变故。
    说是就在年后二月里,楚封氏骤亡。他家夫人报了官,验尸下来是中了种慢性奇毒。不知怎的,大房和三房的都指证是嫡次子所为。
    按察使大人亲查此案,在漠远斋搜出了许多罪证,且直指嫡次子。
    那小公子因有功名在身,取证之时便暂时在府内禁足。后来也是受人挑唆,他竟强行冲破了官兵,直入三房的院里,提着剑刺伤了兄嫂。
    这下子两罪并罚,凭他喊冤吵嚷都无用的。三堂会审,当下便定了个秋后处斩。
    就要上报刑部了,楚安和原先一个耿直的下官,找着了新的线索,且坦言小公子就要上京会试,毒杀祖母实在毫无动机。
    按察使打回了原判,一番仔细再查后,揪出了三房一个脸上有疤的叫画沉的美艳丫鬟。那丫鬟受了重刑,却仍是咬牙不语。
    最后,此案苦于无证,拖延了半月前,只得草草收场。
    那三房的有岳丈家调停,也未被传唤逼问。倒是那嫡次子,不仅错失了会试的期限。便因执剑刺伤嫡兄,连举人的功名和恩荫的七品虚职也被一并抹去。
    听完这一段,福桃儿皱了皱眉:“那他家如今也算没落了,连官身都没了。”
    顾氏摇摇头,又磕了粒瓜子进嘴里:“按察使同楚大人有旧,上书保住了他家恩荫,如今在那位大爷头上呢。”
    听得楚山明反倒得了官身,福桃儿展眉望了望远处,手心里却被指甲划出了血痕,她起身朝顾氏笑笑:“我在平城识得个姓孙的老大夫,爱医成痴,您若以后过来,我带您会会那位。”
    “老孙头?他还没见阎王去?”顾氏突然变脸,咬牙切齿地将瓜子壳掷了一地。
    原来顾氏同孙老头曾一同拜在医馆门下,两人年轻时便因医理见解不同,常常争辩得不可开交。后来国朝大难,京城失陷,才相挟着去了晋中。
    两人已有十多年失了音信,这回听福桃儿说起,顾氏也闲着,便搭了他们的马车,也回了平城。
    .
    到了平城,他们先送了顾氏去城北孙老头的医馆。叩开大门,福桃儿看见他两个的神色时,兀自暗笑,忽然明白过来,这两个可不仅仅是个师兄妹的关系。天下之大,自己无意之中,倒是做了桩好事。
    等再出门时,却见隔壁的点心铺子早就被封了。一块药材铺的匾额挂着,却还未开业。当是楚府的人知道了孙老头的医术,便挨着他开了个生药铺子,倒是个谋利的好法子。
    福桃儿冷冷地瞧了眼那铺子,便跟着余氏母子去城东住所,在紧邻他们的偏僻巷子里,找了间单进的三间瓦房,问了月赁要8钱银子。在余氏的劝说下,福桃儿也就压紧不算厚实的钱袋,暂时同他们母子同住了。
    .
    一连十日,她都在城北原先的点心铺子附近,支了个小摊子,挂个幡子【楹联代笔】。
    她男装打扮,模样还算和善讨喜。便常有叔伯婶子,拿着几个铜板子,过来唤她:“小郎君年纪恁小便出来挣银钱?”
    这年月,治世不久又多边衅,平城百姓扼守西北门户,识字者本就不多,更遑论真正读书习字的了。
    是以,福桃儿的楹联小摊,瞧着不怎么样。每日里来上十余个客,家书5文一页,门联大字3文一张。若是要装饰门面的,要用洒金纸写对子的,便可视主顾心情,得上个一二串,甚至是半吊铜钱。
    虽是决计无法同楚府的月例相比,可福桃儿这样摆摊写字,靠自己本事吃饭,偶尔还得人一声称赞,这般日子却也惬意。
    这一日,夕阳西下,她正数完了最后一串铜板,把75文收尽钱袋子里去。却听得远处街对角,卖馍馍的汉子在那儿高声呵斥。
    抬眼一瞧,收铜板的手一抖,险些连钱袋子都落到地上去了。
    .
    馍馍摊前,一身破败紫衣的年轻男人正在被摊主咒骂。十天前,他当了身上最后一个值钱的玉器,拿去换了壶春日醉和身上这领衫子。
    此刻他已经身无分文,饿了有三四日了。作工精良的紫衣上,遍布着泥垢,这是前日被两个乞儿夺食时留下的。
    更骇人的是他左颊上一道鞭痕,宽约二指,结了痂后凸起一长片,从发根处一路蜿蜒至下颌,皮肉外翻,瞧着骇人得很。
    雾气蒸腾的笼屉前,这个狼狈衰弱的年轻人,此刻失了魂般只知望着刚出锅的发面馍子,一边承受着摊主阴阳怪气地推搡喝骂。
    阔别才一年不到,主子竟成了这模样?福桃儿怔楞地瞧着那处,她收了幡子快步过去。
    “真是斯文败类,喏,赏了你了。”
    摊主将一个黄米馍子扔到了楚山浔脚前,他身子明显地晃动了下,然后弯下腰,伸出左手将馍捡起踹进了怀里,也没有道谢,便晃着身子疾步低头离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落魄 [vip]
    在塞东城听得楚府的变故时, 不是没想过他会落魄,却万万想不到,会是眼前这番场景。
    这一幕对福桃儿来说, 冲击过大, 以至于她捏着钱袋的手都微微发白, 却仍然踌躇着没有上前去。
    怎么会连个接济的人都没有?原来真的如他从前说的,母族凋零, 祖母那一支远在京中也是早就疏远的。他看似家世不凡,实则不过是个没有依靠的罢了。所以封氏一旦没了, 那些豺狼们一拥而上,他就真正成了个任人拿捏的孤家寡人。
    去岁后, 只要听了个‘楚’字,福桃儿一颗心就好似油煎样得难受。原以为回来后,至多是去见他一回,人却成了这副模样。
    街角处,眼看着楚山浔捡了那馍子,步履不稳地朝前走远了。福桃儿低头咬住下唇, 凝眉默了片刻, 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悄然快步跟了上去。
    拐过三四个街口, 到了城北人迹稍少之处,就见他拍了两下馍子上的黑灰,狼吞虎咽的,三两口里也就把一个拳头大的黄米馍吃了肚去。
    福桃儿远远地跟了他一路, 想着或许到了他落脚的地儿, 自己把钱袋子留下, 两不相见, 反倒是各自都安好。
    这一路看着,她心底却慢慢生出了难以遏制的酸涩。才一年不到,原本还意气风发的青年,直是换了个人一般,直如地府里逃出来的饿鬼。
    他身上明显有些伤处,步履缓慢,路过石桥台阶时,踉跄着。唯恐他跌进河里,好几次,福桃儿都忍不住想过去。
    天色渐晚,楚山浔拖着步子蹲在了一条小河边。方才他问一户人家讨水喝,却反被人家一桶污水泼了出来。
    此刻,他顶着半边湿衣呆望着喝水。他口渴的很,嗓子里好像还留着黄米面的粗粝。
    就在福桃儿以为他要投河,要过去阻止时。但见这个落魄至极的男人,朝着石阶下伸出手去,挥开些杂草枝叶,鞠了捧不算干净的河水,低头便喝了起来。
    这副模样,倘若她现在出去了,还不知他会怎样尴尬。
    一直这么小心地跟了有一个多时辰,可他却始终没有发现自己。她不禁愈发担心起楚山浔的状况来。
    远近人家渐次都熄了灯火,又走了二刻,民宅渐稀,已经是快要到了北城墙根底下了。
    这一带福桃儿只来过一次,住的都是些走街串巷的破落小贩,甚至还常有乞丐暗娼出没。
    她蹙眉看着楚山浔拐进了一处幽深小巷,朝里稍一看,便发觉这是条死胡同。
    星夜月明,夜风里裹挟着不知名的野花香气,闻来沁人心脾。
    心绪纷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福桃儿没有立刻跟了进去,而是在能看到巷子的地方,找了块石头,盘腿坐了。
    天上冰盘一盏,繁星如织。地上春风露浓,已有跫声唧唧。今夜,她忽然只想这么坐着,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遇到的人,历过的劫一一细数。
    才数了个开头,二更时分,沿着墙角忽然有三个黑影靠近了那巷子。从他们那地方,倒是恰好瞧不见福桃儿的位置。
    等人要拐进巷子时,被月色一照。她清楚地看到,是三个男人。其中一个凶神恶煞,却衣衫破烂,瞧着便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另外两人里,却有一个圆胖猥琐的中年男人,看得福桃儿心里一跳。
    那人不是楚府监房里的人吗?她依稀记得叫什么金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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