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你还要养伤。等过了夏, 就打张竹塌放在隔壁屋里, 如今天热,也不必讲究。”
    其实说不畏寒都是假的, 这两日她恰好又来了葵水。好在顾大夫有心,提前连喝了两日药,这头两日的剧痛才没有如期而至。不过,再热的天, 其实她都是不大好睡地上的。
    可她不睡地上, 总不能叫个病患去睡。再一想和他同塌而眠, 那便更是怪异不好。
    屋子里虽简陋, 一应家什倒算齐备。她去厨间坐了热水,找了一圈,捡着个清水漆的破木盆子。先用锅里的大勺,兑了偏热的温水,手脚麻利地从头到脚略擦了遍汗。
    下腹总是有些酸胀的,便用热步在那处停留了片刻。
    换了干净的草木灰,套上了宽松的素白里衫。福桃儿犹豫了下,上下打量了眼自己平板无盐的身材,也就没有将外袍罩上。
    再遇后,他潦倒狼狈,连自理的能力都暂时没了。为了贴身照顾,他两个见天的守在一处。可以说,若用世俗的眼光去论,早就没什么清白可言了。
    可因着那百两银子的恩情,以及四年主仆的情谊。福桃儿还是愿意照顾他,至少,要等他腕子恢复了。
    年岁大了,她要赚银钱,便总是男装示人。
    里衫宽松,从颈项处往下,便将她毫不玲珑的躯体遮了个严实。就这么个模样,还要什么外衫,她自认为便是最下乘的登徒子,也是决计不会贪图的。
    福桃儿洗漱完,便端了盆热水朝屋子里去。才出了厨房,就见楚山浔立在院里两株枯树下矗立。
    “天晚了,先梳洗换药可好。若嫌闷,一会儿咱出门走走?”
    小院里,一阵夜风拂过。初夏衫子薄,她又是双手举盆的动作。夜风便吹皱了那领素白里衫,正贴在她纤细的腰间。
    这一霎看在楚山浔眼里,只觉纤娜稚巧。更衬得她笑意温柔,给这破败寂静的小院平添了分悠悠暖意。
    他撇开脸又扶上了光秃的树干:“这两颗树是枯死了吗?怎么旁的花草都开的盛,偏它两个如此颓败?”
    说起来,她倒是还无暇细看这处陋室。
    端着水盆上前,瞧了瞧那柔韧细长的枝丫,福桃儿立在他身侧,不经意道:“时节不对呀。春夏草木绚烂,可也有些花偏在那寒冬腊月里发芽的。这两棵是腊梅,到凛冬时节倒是幽香雅致。”
    水盆有些重,说罢,她便端了盆子朝屋里去放了。留下楚山浔独自一个仍立在那矮树下,他出神地望着光秃秃的枝丫。
    “时节不对?……要到凛冬才盛放……”兀自喃喃了两句,夜风吹过,柔韧枯枝摇摆。
    恍然间他眼中神采流转,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过坚毅,转瞬又黯了心神,扯了扯嘴角自嘲:“腊梅历冬,可不知人可能够……”
    听得屋里轻唤,楚山浔转身,衣摆扫过树干,快步朝里行去。
    到了擦身的时候,两人便不同程度的都带了些尴尬。只不过楚山浔显在面上,而福桃儿比他更甚,却藏在心里。
    好在这两日他右腕虽提不了重物,拿过旁人拧干的布巾,简单擦洗还是能做到的。
    而后背,因伤处纵横又够不太着,便只得由福桃儿来擦。
    温热半干的湿布划过脊背,辗转流连,小心地避开那些未愈的鞭伤。因为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这比帮着解手要让福桃儿觉得自在多了。
    可是楚山浔却不这么觉得。湿热的软布在他后背游移,恰因着视线不及,才在心里绵延出无尽难抑的神思,像一枝柔软的羊毫,不停地揉搓着他的心口。
    闭上眼,脑海中竟然莫名浮上了那一段贴着衫子的纤腰。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是帕子绞动的声音。
    微挑的桃花眼蓦得睁大:“没怎么出汗,一遍就够了。”
    “啊?”分明帕子都沾了灰黑,不过连月来的脏污,也得等伤好透了,再好生梳洗的,“嗯,那先换药吧。”
    “身上湿的很,先透一透吧。”他又语带急促地出言制止,“一会儿我自己就行了。”
    “好吧,那你和衣透一透,也别着冷了,今夜里风大,我就在屋后浆洗衣服。”福桃儿也觉出不对,只当他又心境不善了,当下望了两眼便抱着脸盆朝屋后去了。
    门被阖上,楚山浔坐在榻上,身子僵直,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对于她的碰触,他竟然起了反应……虽说不是很强烈的反应,可这也足够让楚山浔困惑惊愕了。
    不过也就是片刻的功夫,那种灼热动情便很快消了下去。也许是年岁到了,旁的少爷公子十五岁便都都在通房那儿经历了,更早的甚至有十一、二三遍与丫鬟厮混的。
    唯有他,顶着一身千斤重的仕途抱负,竟到如今都未曾历过女子。
    原本此刻,他该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可却经历梦魇,失亲入狱,遭人拷打迫害。楚山浔起身,朝幽暗的烛火瞧了眼,方才还算和暖的陋室,此刻却萧肃得凄冷。
    屋后传来水声,他开门朝一张木扎上坐了。
    “就要好了,可是闷得无趣,赶明儿我去书肆带些书回来。”见他出来,福桃儿加快地手上的动作,捣衣后又用劲揉搓着。
    水珠儿崩起,有一滴恰落在了她耳垂下边,顺着起伏的线条,倏而间偷偷滑入了交领里。夜风有些大,交领被吹的散开了些,衣服便显得更空了,露出左肩下面一片莹白的皮肤,晒不到太阳,欺霜赛雪的。
    楚山浔移开眸子,没有应她,突然说了句:“出事后,聂家听得消息,递信与提刑司旧友,只说秉公处理。等案子结了,递信来解除了婚约。”
    屋后小河潺潺悠悠,两岸人家星火点点。
    捣衣的手顿了下,福桃儿心想聂家只这一个女孩,自然是要挑个有官身的快婿。她用力对付衣裳上的一块污迹,随口安慰道:“等你腕子恢复了,重考秋闱又如何。等将来去了京城,再找个合意的名门闺秀……”
    “名门闺秀稀罕什么,我若有出头之日,必要替祖母报仇雪恨。”
    “对,等将来你也做了官,便可以奏请圣上,将案子重审。”
    重审?楚山浔没有说话。物证皆毁,人证必是三房或大房的哪个丫鬟,等他考中再为官,恐怕早就无证可循了。此番入狱,官场上的阴私他也见了许多。等将来东山再起,只要爬的够高,多的是手段,叫他们生不如死。
    晾了衣服回屋,就着昏暗油灯替他清理了伤口又重新敷了膏药。福桃儿才转身收了瓶子绷带,回头就见楚山浔下了塌,朝地上铺盖坐了。
    “我伤口怕热,睡地上反倒合适。”
    是夜,福桃儿睡在塌上,到底是绵软暖和,下腹处的滞涩酸胀也在沉沉梦乡里消散了。
    .
    顾大夫一共给了三种伤药,大瓶的只是普通的金疮药。两瓶小的,一是最上乘的去腐生肌的祛疤药,还有一瓶,更是珍贵,是集她毕生心力,又连夜改制的断续膏。
    一连在家贴身照顾他十余日,三瓶膏药也遵医嘱日日按时用了。脸上那瓶最有奇效,鞭痕全部收拢后,不再外翻,红肿也褪去了许多。远远瞧着,便成了条半指宽的红痕。虽然长度减不了,却也瞧着不再骇人了。
    更叫楚山浔欣喜的是,用了那断续膏后,这几日里,他的右腕竟真的恢复了些气力。虽还是不能写字提物,可吃饭如厕这些事总算是能勉强自理了。
    “照这个势头下去,再养数月,你的手许就能提笔了。”福桃儿高兴地又连炖了几日补汤,只盼着他的手能及早恢复。
    “骑射不指望了,若能再提笔写字也尽够了。”楚山浔心境开阔了许多,连着数日都随着她一道去早市,对旁人偶尔的指点,也是不大在意了。
    这一日,又从书肆买了套旧了的《东周录》,厚厚四大本,抱着都吃力,却只费了4钱银子。
    其实书册对普通百姓来说,还是负担不起的。这些日子买书便费了她2两银子整,虽然肉痛,可楚山浔看书快,也不好叫他在家中闲着。
    本是想去城中最大的书肆借阅着看,可那书肆入门的凭证一张便要10两银子,她如今还负担不起。
    每日里,两个人的吃喝菜钱最少也要30文,加之他们刚搬来,总有些要添置的琐碎物件,平摊到一日靡费,便怎么也得要50文以上了。
    钱袋里还剩下3两2钱,便是不再去书肆,也就还够二月的。再者说,万一伤药用完了,那便又是笔数两银子的大钱。
    算完银钱,又看看楚山浔的伤势,福桃儿决定出去找活了:“明儿早晚两市,我就不在家了,想去附近找个摆字摊的地方。”
    翻过手里的《东周录》,楚山浔头也不抬地说了句:“我陪你同去。”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清苦 [vip]
    “还是不要了吧, 眼见的天热了,你这伤口最好不要经了汗。”
    “那我明日早市陪你去寻了地方再回来。”
    拗不过她,福桃儿也只点头笑笑, 便往厨间去做夜饭了。也不知是什么缘由, 搬来这处陋室后, 不论她做些什么,楚山浔总是会跟着。摘菜的时候, 他便跟着在梅树下蹲着。洗衣时,他就拿册书朝马扎上坐了。
    有时就安静地看书, 有时也同她闲话两句,却也只说些市井里的见闻, 譬如菜价怎么又涨了,西北哪里又闹了饥荒。
    隔壁邻舍偶然来借个针线端碗饺子,便只觉这二人怪异违和,瞧着像兄弟吧,那眉目轮廓又天差地别。说是师兄弟么,便更是过于亲近了些。
    “那伤了脸的后生, 模样可真够俊的咧……”
    “我瞧着他两个不对, 听过南边那什么契兄弟吗……”
    当然这些猜测,他两个是全然不知的。
    .
    天气渐热, 福桃儿起了个大早,背上个长杆撑起的【楹联代笔】的幡子,便出门找合适的摊位了。
    楚山浔非要跟着,她也就没有多拦, 只想着散散步也好, 到了地方便将人支回去便是。
    因是头回在这附近摆字摊, 不熟悉客源位置。她便手执木梆, 从住处一路探过去。走一段敲两下,再放粗了声线喊一句:“家书大字看股赋。”
    是的,看股赋便是替人看科举文章的意思。原本是没这茬生意的,也是有次在晋南,有客人拿了刚作的策论,她随口评点了几句,那人非要叫她来改。改完了,那客连连称妙,直接给了她一两银子。
    读书科考之人毕竟不多,虽然往后鲜少再遇到这种客人。可那次获利之多,直将半月的钱都赚了。是以她便加了‘看股赋’这句,虽也常被一些文人士子酸言凉语地耻笑。可小本买卖,来者不拒,说来她能攒下十两银子,也是这么一桩桩积攒下来的。
    “出府这一年,你便是以此为生的。这一日真能赚着银钱吗?”才走了半个时辰,楚山浔也没见一个客来,便对这门生意产生了疑问。
    以为他是走乏了,福桃儿把兜帽带正了些,侧头温声道:“自然能的,不过那时候还帮着余姐姐贩货,趁空走摊,一日也能赚上三五十文的。你还是先回吧,巳时我会在早市那儿立摊子。”
    眼见的日头上来了,楚山浔想要开口跟着,却也觉出后背伤处发热作痒,再看福桃儿难得强硬的脸色。想了想,也就应下了,他顺势抬手拨正了她竹筐上的破布棚子:“市井杂乱,小心些。”
    看着她拐到人流稠密的街上,小小的身影背着个半人高的竹筐子,就这么暴晒在日阳下。楚山浔心口一紧,长眉皱起眸色悠远。
    他忽然生出几分强烈的悔意,早知道,五年前她进府的时候,自己就该全力回护看顾她的。
    右手颤颤虚软地捏成了拳,他暗自起誓,若有朝一日再富贵,绝不会将她忘了。也许正妻的位子未必能有,可他一定会等她生下庶长子,等她掌了家事权,再去求娶门当户对的女子。
    当然,若是腕子恢复不得,那这一切必然都是镜花水月。
    .
    连着几日,福桃儿走街串巷,终于是在早市附近的一个巷口找着了处好位置。
    这地方乍一看是清冷的,可实际上在几个坊巷的中间位置,来来往往的人去南边的定远街都要经过这处。更妙的是,拐过数条小路,离着不远正有处派信的驿站。
    东边是早市,摊位颇多且还要每日另交费用。可这巷口,只是行人过路的一个拐角,因此,她这【楹联代笔】的摊子便十分醒目了。
    能找着这么个隐蔽又不乏客人的位子,着实是费了她好一番琢磨功夫。果然,找个泥墩子,安顿下来后。才两日功夫,她便已经写了二十余封家书、十余张红缎楹联,还有几个洒金的喜字,统共得了95文快一吊钱了。
    拿着这吊钱,特意去晚市上买了筐新鲜的鸭蛋,夜里给两人加了个焦香的肉糜跑蛋。
    吃着洒了陈醋的跑蛋,楚山浔看她又把个小砂锅端到了自己跟前。往里一瞧,是半条黑鱼尾巴。
    他向来不知米贵民苦,见了这么个寒酸的肉菜,还只有一个人的分量,墨色长眉皱起:“我吃了,那你吃什么?不是赚了些银钱,为何不买整条的?”
    福桃儿放了个勺子到那一掌宽的砂锅里,拿起个馍子便自己啃了起来。
    “一尾鱼要2钱多呢,天热也不好存放。今日晚市那鱼贩正巧也要写门联,便把这半个尾巴送了我。”
    楚山浔推过砂锅:“一股腥味。”
    明明洗净放足了葱姜,她尝了口,清香鲜美,“火候也够的,没有腥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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