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宫里来了急报,内侍监的人候着呢。”
    “侯爷略等,我去去就来。”
    等楚山浔一走,萧元洲便上前与她闲话。福桃儿因是混惯了市井的,屋里又有侍女若干,因此倒也并不忌讳,与他对答自在。
    “巧的很,萧某与人学过六爻卜卦,姑娘若是无介意,可否翻掌让某一看。”
    福桃儿听了,思绪又飘回到了从前,也就不甚在意地翻了双掌,呈现与他。
    但见右手心掌纹怪异,先是厚实的三股交汇,可行了没一寸,便骤然断开,隔了一长段,又相续出现,直绵延到掌背外沿。
    这一看之下,萧元洲眸色愈深,心底如获至宝一般。然而他面色如常,只是抬了头,定定地细观福桃儿五官相貌,悠然含笑道:“姑娘掌纹大开大合,中断起落,当是这一生命运多转,出身有王气护佑,可又中道崩殂。经历一番动荡后,好在结局生变,福泽绵长。”
    他嗓音沉沉,一字一句地娓娓而述,似乎唯恐听者遗漏了什么。
    想不到面前这么个位高之人,说的话竟比当年那神棍有过之无不及。福桃儿失笑,双手摊在桌面,“我一介卑弱草民,飘零入京,但求衣食足而已。什么‘王气护佑’,侯爷这话实在比算命的还离谱。”
    原来听楚山浔说过两回,这萧元洲身子不大好,性子也冰冷阴狠,常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今日见了,人的眉目神色是很难骗人的,尤其是福桃儿见惯了各色人等后,对着萧元洲,只觉他坦荡儒雅,因此说话也就随意了些。
    “欸!何须自谦自贬。”萧元洲长叹一口气,面上笑意愈发温雅,“人生在世,富贵命途原来真的是有定数的……”
    五内喜甚,催发心肺,他以袖掩咳,继续含笑问:“要说算命嘛,姑娘怎敢将本侯与街边神棍相提并论?”
    以为自己言行有失,福桃儿心下一滞,抿唇偷觑他一眼:“是民女失言,侯爷勿怪。”
    却不想像是哄骗得逞似的,萧元洲露齿郎然而笑,接着揉了揉鼻尖,泪痣低垂,正色问她:“算命的应当没说,你是从小失亲,若是猜得不错,你的生身父母应当就在京中。”
    这话甫一说完,便轮到福桃儿惊愕异常了,她几乎要站起身来,皱紧了眉只是看着他。
    倒的确是叫萧元洲歪打正着地说对了,也许是怕希望后带来的失望,福桃儿虽然从未表露过,其实却一直在私下里暗自查访自己的身世。
    她正要再问,外头楚山浔应对了宫里来的内侍,掀了竹帘进来,却恰好对上靖远侯眼里未收的那点光。男人之间,也是有种莫名的直觉,尤其是对于自己心尖尖上的女子。
    只是东南倭乱再起,收买匪帮走私货物。景泰帝叫他拟一道诏书发往闽浙,是以楚山浔挂碍着军务边情,只以为自己是看走了眼。
    这一年来,萧元洲虽暂时与他交好,却始终因肺热咳疾,只是皇帝用来钳制军将的一个心腹。除了西北那一回,他素来更擅朝政内务,于东南事务更是并无摄略。是以,两个心思各异,也就宴罢歌散,告辞分别了。
    “耿忠,去查探一下那姑娘的事。”出了花厅到无人处,萧元洲偏过头低声吩咐。
    不过是半日功夫,护卫耿忠先是买通了个外院的粗使婆子,转递了三层弯子,便从竹云的嘴缝里将主人家的消息打听了无误。
    “……属下无能,只打听的这些。但能确切肯定的是,她家夫人的确是说过三月后要离去的话。”
    侯府里的萧元洲端着碗墨黑色的汤药,听了这番刺探,他沉郁的一张脸上勾起了欢色,眼角处的泪痣也跟着颤了颤。
    旁人喝药,都是闷头一口,他却是怪。对着一碗苦药浅斟慢饮,像是喝着醴酪般。从头至尾都是一副甘之如饴的表情。
    “备车,我要连夜进宫一趟。”起身走了两步,他又转头补了句,“倘若母亲来问,今日事一字亦不许漏,只说陛下寻我对弈。”
    转眼又过了十日,东南对倭作战,需狼筅、藤牌等特殊武器,其采买制作皆费时费银,楚山浔一时忙得昏了头,三日里能有一晚归家已是难得。
    然而福桃儿对他的态度却是日益和软亲近起来,她不是喜欢作伪哄人之辈。因此,这几日福桃儿要出府,便是连通报都不须的了。
    说来也巧,天气愈发炎热,她新开的铺子还没怎么置办妥帖,添的冰碗雪酪却是卖得极好。这间铺子位置颇好,开间也是原先的小食肆无法相比的。正是由于投入之多,伙计掌柜便要悉心挑选。尤其是厨子,一直苦于找不到手艺合适的人选。
    这一日炎夏正午,福桃儿在铺子后院尝应征厨子的手艺,阿沅忽然欢快地蹦了过了,奶声奶气地叫道:
    “桃子姨姨!有个好看叔叔说要寻你说话呢。”
    数日来新铺子事项繁杂,鹊影母女便常常来此看顾,离开的半日里,原先的小食肆便由廖沧自告奋勇坐镇照看了。这些日子,廖沧虽然寡言面冷,却已经十分明显得表明了心迹,想要同她们母女终生,小阿沅让他用糖葫芦骗熟了,就差鹊影还未点头了。
    捏了捏她圆滚滚的小脸,福桃儿歪头一笑:“你娘在蒸糕呢,去找她吧,莫整日乱跑的。”
    掀帘到了前头,抬眼瞧见来人,福桃儿愕然犹豫着到底没有行礼:“您里边请吧。”
    靖远侯背着手,到了后院,眉眼含笑一指身侧的中年人:“不必多礼,听说你这里还缺个厨子,我顺路带了个来。”
    听他这样自称,福桃儿便也没有多礼,虽然讶异,却还是叫那刘师傅去试了厨艺。等见过了这师傅的刀工火候,比平常的伙夫高明,却又并不够酒楼的水平,倒正是符合她店里的要求。
    无人处,福桃儿送他到院里,低声问:“侯爷可是有话要民女代为转达的?”
    萧元洲偏过头忖了下答道:“倒却是有件难事……只是楚大人事忙,找你也是一样。”
    看着门口简素的马车,福桃儿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到底是个不相熟的人,“侯爷玩笑,我又能帮你什么。”
    萧元洲轻叹口气,眉目间便显得有些苍凉弱势:“看来我是生了张坏人的脸,也怪道你要多想了。”
    没来由的,他这张脸颇富蛊惑性,又身处高位,福桃儿抿唇打消了疑虑,也就上了马车同他去了。
    马车里置了冰,十分凉爽,险些将人的困意都颠了出来。晃悠悠地走了半个多时辰,却是朝南边出了城去。
    到了地方,萧元洲先下了马车去,虚扶了把她。
    眼前是一座临水而建的华美宅院,信步而入,但见湖石水榭,造园方式上与江南一些著名的园林极为相似。
    福桃儿却是愈走愈疑窦起来,到了一处抱厦边,见侍从都被挥退,免不得都有些后悔起来。一时蹙了眉望他,忍不住朝后退了数步。
    “到底还是我生得凶悍了。”无人处,萧元洲说话便更是随意。
    见她确是有些吓着了,他也就不再藏着,从袖口里扯出卷黄绸递了过去。
    “这是圣上的谕旨?”展开黄绸,福桃儿看完了内容,竟是愣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圣旨上,写着的竟然是‘经朕查访,日前错牵红线。凭此谕旨,楚爱卿不得强留。’
    这竟然是一份废除婚约的诏书?!
    还不等福桃儿醒过神来,又是两张白纸黑字的契书递了过来。
    这回一张是地契,一张则是屋契。
    “本侯是个直性子的人……那日对你一见如故……的确是用了些手段,知道了你的这些事。如今谕旨也有了,这处宅子已经在籍所处改了名。”
    对着她满是疑惑的震惊神色,男人温雅一笑,看向池面荷叶:“命途便是这般奇异,若是我说,你就是我等了半生的人,许是太过虚假。”
    “侯爷可是心有所属,这是要民女参详出主意吧。”福桃儿终于是开了口,她万万料不到,今日会听到这些话,遂将契书推了回去,“无功不受禄,这么大的礼,民女可不敢受。”
    萧元洲回过头,故意定神扬眉看向她。待心思一转,那眉间便显出十足的低落和丧气去,泪痣低垂。忽而又扬首肆意道:“萧某至今未娶,便是因此心从未动过。福姑娘,不论你信与不信,或许仍是眷恋楚大人,这谕旨和屋契但请收下,我萧元洲永远是你的退路。”
    说罢,他似是惧怕听到回复般,快步出了抱厦,高声道:“送福姑娘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福桃儿早先的困意全去了九霄云外,揣着黄绸谕旨,一直到南城根上,才渐渐从迷雾中冷静下来。
    这世间的确有一见倾心的,可那也绝非可能发生在自个儿的身上。
    可那靖远侯与楚山浔同属一派,此番突兀作为,又不涉及朝政分毫,倒是将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赐婚,轻易地化解了过去。他这样作,于情于理,实在叫人思虑不透。
    .
    与靖远侯府一墙之隔的萧国公府中,临泽公主萧朱氏年届五旬,眉角眼梢却依然难掩往昔风华。
    她是左柱国萧翊唯一的正妻,也是世祖爷最受宠的公主,当今天子景泰帝的嫡亲姑母。
    临泽公主当年痴恋萧翊,而今以未亡人之身份,却始终初心不改,守寡多年。是以,萧家族人,不论是年高德勋的长辈或是几个年轻有为的子侄,无不以她马首是瞻,如同左柱国在世一般无二。
    此刻,临泽公主朱氏高坐上首,堂下坐了五个萧氏子侄,另外还有两位耄耋叔公在场。
    “盐铁之权,陛下从王家手里收归了,依诸位看,该是如何处置啊?”朱氏揉了揉额角,分明是劳累至极,却只是额角一展,犹是岿然。
    自从二十年前,庚巳之乱萧翊殉国,爱女罹难,萧氏便一心扑到了族物俗事上,借此来麻痹心底的空茫痛楚,如今在朝中,倒是颇有威望。
    盐铁一事,兹事体大,景泰帝从来疑心多变。这一出口,堂下诸人皆是议论纷纷。商讨了二刻,仍是谨慎无决。
    “元儿,你素来缜密多策,今日,如何少言不语了?”
    朱氏面色慈蔼地看向养子,眼角处的纹路中却透着沉吟思量。
    “儿子倒却是对各地漕运商户略为知晓,不过……”萧元洲今日笃定许多,恭敬地朝几位叔公族兄拱拱手,“若是掌了此事,族印岂非决定的太过草率了。”
    “甚是。”武钦侯萧群年已八十,却已然精神矍铄。老者须发皆白,肃然瞥了眼堂内几位,有心偏袒自家孩子,无奈却毫无功勋,“此事的确难断,少不得还得由侄媳来定夺。”
    言罢,老者给了萧元洲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论他立了多少功勋,始终出身过于卑贱了些。
    这萧元洲的外祖原是小吏出身,他母亲机缘巧合却与萧翊情定。却因身份有别,最后另嫁了他人。然而,党争之祸酷烈,其父牵连,落得个满门获罪,男丁斩首,女子充入教坊司的下场。
    因为萧元洲时年才三岁不到,才得以保全同母一道入了教坊司。
    在教坊司的两年里,他见惯了人世的丑恶炎凉。其母陈氏,初时悲绝,很快却能笑脸迎客。两年后,萧翊戍边回来,自然是偷偷要了刑部的文书,赶去赎陈氏。
    临泽公主那时正逼嫁萧翊,听了信,便日日去寻他母子,也并不用权势欺压,只是一味同陈氏说项。
    也不知后来是何缘故,陈氏有一日描眉点额,带了儿子去公主府拜谒。正喝着茶,谁知那陈氏忽而腹痛如绞,口吐黑血。
    五岁的萧元洲就这么看着生母,忍着剧痛跪在地上,但求公主给他一口饭吃,也好过去母族舅家受人冷眼。陈氏是在临泽怀里死去的,血沫吐了公主一身,咽气前,犹自推开哭着的小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阿娘对不起公主……元儿,往后你……务须孝敬、听她的话。”
    对着几位长辈的探究视线,萧元洲从回忆中醒转,他知道萧氏族人对自己总是心有芥蒂的,当即淡笑垂眸,“太医说母亲身子愈发健朗,盐铁之权,子侄们或须辅佐便是。”
    堂上雍容贵气的妇人清浅地扫他一眼,倏而笑着转了话题:“再议罢。元儿,再有两月,你便过而立了,倒是该先着急娶妻立家之事。后日上林苑消夏宫宴,带着你的两个族弟,切不可再推脱了。”
    萧元洲因为身份特殊,这多年来文武兼修,二十三岁那年会试末榜。尔后便专注朝堂军功。因幼年教坊司的经历和生母的罹难,在他心里,唯有无尽的权势地位才是根本。故而拖到重创鞑靼后,除了一房侍妾,仍是家室空置。
    虽则已经恩封了靖远侯,可只要母亲和族公们还在一日,他这个小吏罪人,教坊司出身的外人,恐怕始终掌不了真正的大权。
    “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说罢,众人一并行礼告退。
    只余临泽公主一人,扶了侍女听荷的手,穿过冗深幽暗的回廊。守夜的仆役各自尽忠职守,见她过去,却多是默然无声。她依例睡前去萧翊原来的书房打坐片刻,睁开眼的一瞬间,忽然觉着偌大的国公府空空荡荡,自己像一缕游魂常驻。
    多年的修行沉静,在这一刻虚空到荒谬,唯觉胸腹酸涩,一滴浊泪滚下她不再青春的面庞,落在价值千金的楠木桌案上,无人无声。
    第91章 .醋意 [vip]
    说来也怪, 连着好几日,不论福桃儿走哪条路去铺子,那个眼下有泪痣的男子总是能适时的出现。或是骑马或是共乘, 总是缠着她同行一段。有两次甚至直接出现在食肆的后厨, 帮着她揉面制菜。
    因他没有其余过多的举动, 福桃儿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合适,只是惊讶于他的清闲, 尤其是那做菜的功夫,竟丝毫不在自己之下。
    借了相貌的优势, 萧元洲面色和煦温柔,只是虔诚来访, 不疾不徐,颇有古之君子余风。当然,无人知道他心底其实急迫如焚。给自己定下了一月的期限,连唯一的侍妾也遣散了,想着能尽早将人心甘情愿地接出来,至少, 也得先让她出了楚府。
    “朝中还有些事, 便不留了。”这一日去的过早,萧元洲却是扑了个空。同鹊影母女告别后, 他跨马而去,面色浅淡,心底却是思虑颇重。
    男女之事,他虽历的不多, 也非是一窍不通。但求个速成, 若是在楚少保处留得久了, 别看她现下坚定, 却也未必不会一夕转念。
    那日景泰帝听了福桃儿的身份,当即就赐了谕旨收回了成命。如今临泽公主皇恩深厚,在朝中树大根深。这国公府流落独女的身份,一旦昭示,恐权贵皆趋之若鹜。而楚少保正掌东南兵权,若是再承袭萧家的势利,便极不符皇帝驭臣平权之术了。
    萧元洲捏紧了缰绳,既要捷足先登,又要压着嫡母晚些知晓。这么一个面貌无盐的妇人,在见到那掌纹的一瞬间,他便清楚,萧家族长的位置,这也许是唯一最好的机会了。
    车马相错,福桃儿在食肆前下了车,满腹心事地朝里而去。
    “莫瞧了,人方才来过,见你不在,匆匆去了。”鹊影拉着福桃儿的手,见左右无人,忽的低语道,“我算是瞧出来了,若是相识的早些,你倒是更适合萧公子这般温润细致的……”
    “姐姐胡说什么。”福桃儿打断了她,稍稍透露了些心思,“这人来的古怪,怕也不知是何心肠。”
    若她是年少不知事的,萧元洲这样的,倒真要哄去了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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