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禾回头望去,她先是一怔,随即面色就沉了下来。
    是薛敬。
    她得有一年的功夫没见过他了。
    当初他自作主张刺杀秦王,被她贬去了慎王府盯着废太子,他倒好,盯人到把人带出王府,赏夜景看杂耍来了。
    小孩子变化大,她之前也没见过杨照多少次,这才没认出来。
    郑嘉禾松开杨昪的手,轻勾了勾唇角:“薛敬,你好大的胆子。”
    谁给他的胆子让他把废太子放出来的?
    薛敬垂下头:“奴婢有罪。”
    郑嘉禾抬步向前走去,方向是她刚刚用晚饭的包厢。
    “过来说话。”
    薛敬愣了愣,他抬头觑一眼离去的太后娘娘,又看了看立在一侧的秦王殿下,最后才对杨照道:“你先在这儿等着。”
    杨照懵懂地点了点头。
    郑嘉禾在桌边落座了。
    而薛敬低着头走上前来,向郑嘉禾行了一礼:“娘娘,奴婢已有一年未见您了。”
    郑嘉禾抬目看他。
    薛敬续道:“一开始,干爹还照拂奴婢一二,但后来,或许是见奴婢在您面前彻底失宠,就不再与奴婢联系了。如今奴婢有要事禀报娘娘,却苦无门路,求见不得。”
    郑嘉禾执起水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
    “所以你就放废太子出来,惹我注意?”郑嘉禾扯了扯嘴角,“你可真有自信,觉得我一定会坐在这里听你说话。”
    他凭什么觉得她不会直接赐死他?
    “奴婢跟随娘娘三年了。”薛敬道,“当时奴婢来到废太子身边,娘娘难道没有派人调查奴婢?不知娘娘可调查出什么结果了?”
    郑嘉禾眼底暗了暗。当时她让颜慧留意慎王府的动向,就是怀疑薛敬与太皇太后有关系,而太皇太后没多久就死了,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薛敬这边,自然也没查出来什么头绪。
    但查不出不代表他就忠诚。疑人不用,郑嘉禾把他晾在慎王府,一年了。
    薛敬一字一句地说:“奴婢对娘娘忠心耿耿。”
    郑嘉禾眉梢微挑:“就是把废太子带出王府这样的忠心?”
    薛敬低垂下眉眼,道:“娘娘,奴婢是有一些发现。关于秦王身边的刘将军,与他的夫人吴氏。”
    第57章 废立   他们才刚刚闹过不愉快。
    在说刘将军夫妇的事情之前, 薛敬先讲了一个故事。
    薛敬在一开始,的确不是当今太后的忠仆。
    他有一个旧主,旧主即为景宗时期的皇后, 中宫之主,已故的太皇太后。
    他小的时候, 受过太皇太后的恩,后来先帝继位,太皇太后让他混入郑嘉禾的身边,他做事妥帖,很快就在郑嘉禾身边混了眼熟。
    然后他看着郑嘉禾——那时的皇后, 从一开始的风光无二、椒房独宠, 到后来的被冷待、被算计、被软禁,可谓是从高处跌落谷底。但她依然对他们这些下人很好, 她不服输, 哪怕是在险些被废,性命攸关的时刻,她的眼睛里也依然充满希望。
    他那时就想, 这么良善、富有生机的人, 为什么要受到那般对待?对太皇太后的背叛, 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
    他明明知道她买通太医, 知道她私下里对先帝是什么态度,但他一句不利于她的话都没有往外说, 任何不利于她的事,都没有透露出去。
    接着, 他就看到她绝处逢生,东山再起。
    刺杀秦王一事,确实是受太皇太后指使。太皇太后意在挑拨, 但他也想一击就中,彻底为太后解决这个隐患。
    不只是明面上的那些权势斗争,还有感情上的。
    ——他偶然得知太后娘娘与秦王过去的那些情谊,也亲眼看到太后娘娘在面对刺杀秦王一事上的迟疑。他觉得,一个好不容易从生死关头走过来的人,不能再重蹈覆辙。
    所以他自作主张,私自动手。
    后来他失败了,知道太皇太后的目的达成了一半,所以他就把秦王回京消息是从太皇太后那里传过来的事告诉了她。他是想让她警觉,同时又故意让秦王误解,就是为了让太后对秦王失望。
    可两人兜兜转转,前段时间秦王差点被定罪,都闹到那种地步了,没想到他们竟然还能和好。
    既然如此,那他一个做奴婢的,也无可置喙。他只能尽全力,不再让那些可能的阴谋诡计伤害到她。
    薛敬抬目,看了郑嘉禾一眼,缓缓道:“奴婢是在去了慎王府之后,偶然间发现慎王身边的章嬷嬷,与刘将军的夫人吴氏有联系的。”
    “吴氏?”郑嘉禾想了一下,道,“前段时间秦王牵涉进谋逆一案,就是吴氏来告的密。”
    薛敬道:“正是。太皇太后虽然已经薨逝,但留在慎王身边的奴仆,仍然是昔日云家留下来的人,章嬷嬷自不必说,而吴氏,奴婢已经查清楚了,她的远房表姐,正是云贵妃的贴身侍女,在两年前的宫变中已经死了。”
    郑嘉禾眉头轻皱。
    薛敬道:“因此,奴婢特意来禀报太后娘娘。既然那吴氏是先云贵妃的人,刘将军也难免不让人生疑。”
    郑嘉禾道:“之前大理寺审问过他,已经查过他的底细了。”
    刘希武不过是个从边关开始就跟在杨昪身边的莽夫,大字都不识几个,身家背景更是简单,清清白白,没什么问题。
    只是没有特别仔细地查他的家人罢了。
    薛敬提醒道:“就算刘将军与慎王府没有关系,但夫妻之间,日夜相对,难道就一点都不会受影响吗?”
    郑嘉禾若有所思。
    薛敬拱了拱手,正准备告退,郑嘉禾却又开口了。
    “所以你打算让我处置慎王府,”郑嘉禾盯着他,“彻底消除隐患?”
    薛敬顿了顿,道:“娘娘,您不会忍心的。”
    刚刚来的时候,他看得很清楚,太后娘娘注视着小慎王的目光中,充满了温和的意味。如果不是他出现,让太后知道了小慎王的身份,恐怕太后会和小慎王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即便不是如此,太后娘娘也向来不喜欢胡乱牵连无罪之人,更何况一个稚儿?
    太后娘娘敢留下仇人的孩子,是她足够自信能把控局面,更因为她内心,还有非常柔软的一面。
    薛敬道:“小王爷如今年岁小,一切都是可塑的。只消您把他身边的乱说话之人一一拔除,他就会长成您想要的模样。”
    郑嘉禾漫不经心地说:“我费那个功夫做什么。”
    一辈子关着不好吗?她没有痛下杀手已经很好了。
    薛敬沉默了。
    良久,他道:“娘娘所言极是。不过,经过奴婢这些个月的影响,小王爷已经不恨您了。”
    他一开始去慎王府的时候,在小慎王的面前提起太后,他只会露出害怕和憎恶的表情。而现在,小慎王会常常迷惑,太后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是章嬷嬷口中的煞神,还是薛公公描述中的福泽万民的太后?
    郑嘉禾离开酒楼坐到马车上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乱的。
    让太医院太医对小皇帝的联合看诊在前几天已经进行过了,小皇帝确实伤到了脑袋,反应迟钝、痴傻,这辈子都没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刘太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成了一个泪人。
    然后她主动跪在郑嘉禾面前,求郑嘉禾废了小皇帝,说她愿意带着小皇帝去别宫养病,没有郑嘉禾的吩咐,一辈子都不再踏入宫城。
    刘太妃是没什么大志向的。她一开始隐约察觉到小皇帝头摔坏了的时候,她还害怕迟疑,可当这份怀疑被确定,她似乎是知道了避无可避,索性直接接受了,并主动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地位。
    她这一跪、一哭、一求,导致郑嘉禾原本想好的秘密进行就变得不是秘密。
    风声很快走漏了出去,再接着,就有大臣试探着求见她,讨论对皇帝的废立问题。
    皇帝暂时年幼,由太后代为执掌朝政也就算了,没道理皇帝是个傻子,一辈子都没办法像别的皇子一样读书习字,那何谈十几年后的归政问题?
    那些大臣对此纷纷表示担忧。
    其实郑嘉禾没想归政。只要她活着一天,只要她没糊涂,她就一天不会放权。
    但这样赤裸裸的念头,她还并不想显露于人前。
    再者,不想还政是一回事,若真的连一个继承人都不培养,万一她出了什么意外,难道她要陷朝政于混乱吗?
    可是培养谁?
    如果要废掉小皇帝,再立一个新君,而她还想保持如今的地位的话,谁最合适?显然是先帝的另一个儿子。
    可杨照这种身份,若说她毫无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她还害怕杨照长大了报复她呢。
    那排除掉杨照之后呢?谁是最名正言顺的继任者?
    郑嘉禾目光微转,看到了坐在她身侧,默然不语的秦王。
    不,他们才刚刚闹过不愉快。
    更不能是他。
    第58章 不甘   郑嘉禾步入王府。
    自长安到岭南有数千里, 要翻越数不清的高山,穿过河流,一行人走走停停, 耗时两三个月方能到达。
    九月初的时候,刘希武一行人的路程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因为吴氏有孕在身, 遇到险峻的高山时,都要绕路绕过去,路上也不能赶得太快,马车稍微行进快一些,吴氏身体就会难受。
    这样的情况下, 刘希武自然是心疼吴氏, 心中对太后与秦王的怨气,也是越积越深。
    午时日头正盛, 刘希武仰头望了望天, 扭过去对吴氏道:“你且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前面人家里讨点水喝。”
    吴氏点了点头,刘希武便拿起两人的水袋, 往前走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 竟看见两个官差模样的人站在吴氏面前与她说话, 不知道说了什么, 吴氏低垂着头,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刘希武当即大踏步走了过去, 一把拉住吴氏,将她护在身后, 横眉冷目道:“二位是?”
    其中一个官差拱了拱手:“想必您就是刘将军了?”
    刘希武道:“是我。”
    那官差便从中拿出一份谕旨,摊开道:“太后娘娘体恤刘夫人身子重,路途不便, 因此特命我等前来接应照顾,请刘夫人在就近的城池安顿歇息,待生产完毕,修养一二个月,再行前往岭南与将军汇合。”
    他往后示意了一下,刘希武这才看见,在这两名官差的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妇人,想必是为了照顾吴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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