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看向谢承:今年秋闱,你有把握吗?
    谢承正好在一家书肆门前停下脚步,闻言转头望他,却没有正面回答:还未下场考试,一切皆有变数。倒是你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你自己,何时才能考中秀才。
    姜羡余跟着谢承走进书肆,不在意道:我不是念书的料,以后兴许就是跟着我哥走镖。
    在谢承面前,他才不会提什么跟着他吃香喝辣的鬼话。
    这辈子,他只想守在谢承身边,站在谢承一回头便能看到的地方,绝对不叫谢承为他担忧,为他烦恼,为他所累。
    除此之外,他不敢有妄念。
    谢承诧异地回头看他,师兄同意带你走镖?
    对啊。姜羡余道,他们觉得,与其让我四处瞎跑,不如让我跟着大哥去见见世面,吃吃苦头。
    不怪谢承惊讶,姜羡余闹着闯荡江湖之前,也提过想跟父兄走镖,但家里人对他护得紧,压根不舍得他餐风露宿、日晒雨淋,遂驳回了他的提议。
    但如今一想,师父、师母他们也许已经不那么反对了。
    谢承:如此也好。
    至少少年不会再背着他们离家,逃向遥不可知的天涯。
    谢承拿起书架上的《盲侠传》,新出的第三部 ,配有插图,要吗?
    姜羡余看着熟悉的封皮,有恍如隔世之感前世他可是收集了《盲侠传》每一部的每一个版本,如今却没有那种狂热劲了。
    他摇了摇头:我那些话本全被我娘缴了,要是被她知道我还敢买回家,又要揪我耳朵。
    说着,他下意识摸了摸耳朵。
    谢承的眼神在他耳垂上停留了一瞬,商量道:放我那,不让师母知道。
    姜羡余乐了,那也行。
    他不在乎那一本《盲侠传》,只是不想拒绝谢承的好意。
    最后谢承又挑了几册书,连同《盲侠传》一块付了银子。
    如今姜羡余的零花钱都在谢承那,因此丝毫没有自己付账的想法,还极为自然地又让谢承掏钱给他买了一份吉祥斋的糕点,带回家给姜母。
    姜羡余渐渐适应了重生归来的日子。
    每日晨起练武,再同谢承一道去书院,傍晚回来陪父母兄长用晚饭,然后翻.墙去谢承屋里温习功课,或者看看话本。
    日复一日,与以往的许多年一样。
    这日休沐,谢承依旧起得早,却不是去书院,而是来姜家上早课。
    他幼年就拜在姜父名下学武,辈分上还是姜羡余的师兄。
    不过谢父要他习武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求他武功盖世。所以年岁大了之后,谢承便转而以课业为重,只有休沐时会来接受姜父指点。
    姜父善用刀,姜柏舟和郭磊学的都是刀,但姜羡余、谢承与小师弟苏和学的却是剑。
    谢承也是观察了多年才发现,姜父是一个左手使剑胜过右手耍刀、在外却从不暴露左手剑法的人。
    甚至这些年教导他们,都一直瞒着自己是左撇子的秘密。
    这个秘密,恐怕连姜羡余都不知道。
    今日一如往常,姜父让姜羡余同谢承切磋,自己在一旁指点。
    谢承换下了书生白袍,同姜羡余一样着黑色劲装,宽肩窄腰,薄薄的衣料下,手臂的肌肉似乎比姜羡余还要精壮几分。
    过招时两剑碰撞相持,姜羡余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力量。
    前世他与谢承时常切磋,谢承总是输给他,让姜羡余得意,觉得自己也不是处处不如谢承。
    以至于后来每回与谢承闹别扭,都通过打一架来解决反正只要姜羡余赢得痛快,也就不生气了。
    但他从来不曾多想,谢承明明疏于练武,为何身手从不曾退步,每回都能与他战得酣畅。
    难怪前世能带人夜闯王府,救他出囹圄。
    姜羡余控制不住思绪,忆起前世谢承绝望的模样,不禁一个走神,被谢承寻到破绽,一剑擦过颈边。
    谢承瞳孔一缩,立刻与姜羡余错开身,收剑停下,皱着眉还没开口,就见姜父用刀身抽了一下姜羡余的小腿。
    比武也敢走神!若是遇上贼人,脑袋都给你削下来!姜父呵斥道。
    说着又不解气地抽了他一下。
    姜羡余嗷嗷怪叫躲开,蹦到谢承身后,这不是谢承嘛!
    姜父举着刀追着他敲,你还嘴硬?刚夸你有长进,又给我嬉皮笑脸!倘若真放你出去闯荡,一招一式都关乎生死,岂容儿戏!
    就知道他爹又要借题发挥!
    姜羡余无奈停下,冲他爹合掌讨饶:好好好!爹,我知道错了,绝不再犯,绝不再犯!
    你姜父气不过,又抽了他一下,你最好长点记性!
    姜羡余又躲回谢承身后:知道了知道了!
    姜父看向谢承,语气缓和了许多,下回你别让他,叫他吃点苦头。
    谢承却道:师弟武艺精进,我早已不是对手,今日只是碰巧赢了一招罢了。
    姜父闻言瞪了姜羡余一眼,道:你俩这性子,就该折中折中才好!
    省得他老实怀疑自己,怎么能生出姜羡余这样不让人省心的兔崽子!
    又听到父亲这熟悉的叹息,姜羡余觉得心酸又好笑。
    他多想像谢承那样成熟稳重,踏实可靠,从不让父母忧心。
    只可惜没能重生回孩提时期,正一正自己的性子。
    如今再想改,不知还行不行得通。
    姜父又按着两人教导了一番,才放两人离开。
    姜羡余说好和谢承一道去见桑柔姐,于是就让谢承在自己屋里洗漱更衣,一块用了朝食才出门。
    段书文父亲早逝,自己又远在金陵,如今段家没有男主人,姜羡余又是外男,不好直接上门拜访。
    于是便由谢承递了消息,说要给小外甥制新衣,约谢桑柔带段启轩来琅云阁。
    段启轩如今已有三岁半,个子长得快,去年的夏裳已经穿不了。
    谢桑柔带着段启轩坐马车而来,谢承和姜羡余已经在琅云阁等候多时了。
    舅舅!
    马车尚未停稳,小启轩就从车窗探出头,朝谢承招手。然后迫不及待钻出马车,想也不想就往谢承身上扑。
    谢承稳稳接住白白嫩嫩的小肉墩,抱在怀里颠了颠,唇边有淡淡的笑意,启轩又长个了。
    小启轩害羞地抱住他的脖子,小声道:其实我胖啦,舅舅不要嫌我重。
    姜羡余凑上来正好听见这一句,伸手捏了捏小启轩的脸蛋,让我看看,咱们小启轩哪里胖啦?
    小启轩眨了眨眼,认出姜羡余,笑着朝他伸手:小舅舅!
    以前谢桑柔和谢承教他喊姜羡余小余舅舅或者姜舅舅,但小娃娃口齿不清,最后省略成了小舅舅。
    哎!姜羡余应声将他接过,让小启轩坐在他臂弯,一手摸摸他的小肚子,小舅舅看看是不是这里胖了?
    小启轩被摸到痒痒肉,躲进他怀里咯咯地笑。
    另一边,谢承伸手将谢桑柔扶下马车,回身看向与小孩嬉闹的少年,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
    谢桑柔容貌与谢承有几分相似,但五官秀丽柔和许多,精致美貌,一袭蔚蓝衣裙,笑得温婉大方:原来小余也在。
    姜羡余唤了一声桑柔姐,道:许久没见着小启轩,听说你们今日出门,我也赶来凑凑热闹。
    谢桑柔笑道:我也许久没见你了,伯父伯母可还好?
    好着呢。
    几人叙着闲话进了铺子。
    掌柜的一早在里头雅间备好茶水点心,引着众人进去。
    姜羡余一边听谢桑柔和谢承互相问候近况,一边喂小启轩吃了两块点心。
    聊了片刻,谢承让掌柜的带小启轩去量尺寸和挑选布料样式。
    姜羡余知道姐弟俩有话说,自觉担起看顾小家伙的责任,抱着小启轩去了外间。
    小余这性子,实在讨人喜欢。谢桑柔道,启轩才见过他几回,就同他这般亲近。
    要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娃娃其实不怎么记事,能记得姜羡余足以说明心里亲近喜欢。
    嗯。谢承收回望向门外的视线,为谢桑柔添了一杯茶,阿姐今日迟了片刻,可是遇事耽搁了?
    谢桑柔看向他,忍不住轻叹一声,还是瞒不过你。不过就是出门的时候,婆母又拉着启轩叮嘱了一番。
    谢承却早就心中有数,恐怕不是叮嘱启轩,而是敲打阿姐。
    段母极好脸面,不但喜欢在媳妇面前摆婆母架子,还不喜欢谢桑柔与娘家来往过密。
    一来是好名声,唯恐外人说闲话,讽他段家落魄,占谢桑柔娘家便宜。
    二来是怕谢桑柔有娘家撑腰,不好拿捏。
    若非知晓阿姐以后的遭遇,谢承也不会将这后宅婆媳关系看得如此透彻。
    谢桑柔却轻轻笑道:阿承莫非以为阿姐是个软面人,那般好拿捏?
    谢承会意一笑,阿姐心中有数便好。
    谢桑柔抿了一口茶,眸光微凉,左不过是看在你姐夫的面子上。她毕竟是独自一人养大了书文,只要不过分,我和你姐夫便愿意孝顺她。
    但若是越了界,她也不会任人欺负。
    谢承自然知道阿姐的性子,虽温婉不争,但柔中带韧,半点不软弱。
    否则前世丧夫后,也不会为了启轩,不顾所谓名声,毅然决然离开段家。
    倒是你。谢桑柔转头看向谢承,这才多久没见,又变了许多。
    谢承一怔,变了?
    是啊!谢桑柔打趣道,怎么年纪轻轻,又老成了许多?
    从前阿承若是想探望她,可不会选这么迂回的法子,如今却越发替她考虑周全了。
    谢承不禁愣住,朝外间看去。
    那头依稀传来姜羡余和小启轩说话的声音。
    他自以为隐藏得极好,没料到会被阿姐一眼看出破绽。
    可是,许久未见的阿姐都发现了他的不同,与他朝夕相处的小余,为何毫无所觉?
    甚至于,变化比他还要大。
    不仅不再执着于闯荡江湖,更不再沉迷武侠话本,还认认真真写起了功课
    着实有些异常。
    第八章 今生:他的少年明媚如初
    谢承十九岁的皮囊下,藏着二十五岁的灵魂。
    它尝过前世的苦与甜,熬过经年的相思与等待,历经刻骨的绝望与汹涌的恨意,在万念俱灰中走向灭亡。
    偏又在此后才得命运垂青,回到十九岁的夏日。
    这一年,他视若至宝的少年,风华正茂,鲜衣怒马,明媚如初。
    他以为一切回到诀别之前,万般遗憾都还来得及挽回。如今却从细枝末节中惊醒他的少年,也许同样来自多年之后。
    只是不知,少年究竟是从未来哪个时刻返回。
    谢承忽然生出一丝惶恐不安,一种因为事态超出预料而无法掌控的惶恐不安。
    阿承?阿承!
    谢承猛然回神,看向谢桑柔。
    好端端为何发愣?谢桑柔疑惑道,阿姐同你说话呢。
    谢承敛眸收回心神:阿姐方才说什么?
    谢桑柔:前几日书文来信,说要接我去金陵,还说是你提醒了他?
    是
    谢承的确曾写信给段书文,提过此事。
    我并非有意插手阿姐家事。谢承解释道,只是姐夫常年待在金陵,同阿姐两地分居,不像寻常夫妻那般,能够互相扶持,互相照顾,总归不是办法。
    谢桑柔:你是怕我留在婆母跟前受委屈吧。
    谢承没有否认。
    谢桑柔:其实就算你不提,我同你姐夫也考虑过此事。
    只是碍于段母,不好开口。
    在此要庆幸段书文为了和谢桑柔说私房话,会悄悄寄信回来,没将此事写在寄回段家的家书里。
    谢承:那阿姐和姐夫仔细考虑。若是需要帮衬,只管开口。
    谢桑柔闻言微微一笑,看向谢承,阿承果真长大了。你能体谅出嫁女的难处,将来必定也会是个好丈夫如此说来,爹娘可有提过何时给你说亲?
    谢承怔愣片刻,而后答:爹娘的意思是,考取功名之后再谈也不迟。
    这倒也是。你若能高中,定能觅得上好良缘。谢桑柔道。
    谢承轻轻一笑,未置可否。
    何为上好良缘?
    更雄厚的家世出身?更美丽的容貌长相?还是更优秀的性情品行?
    诸多可能与选择,都不如他的少年。
    只可惜,前世他在少年死后才彻底醒悟过来:少年就是他的至宝,他的求而不得。
    哇!
    外间传来小启轩欢快的呼声,小人儿哒哒哒跑进来,娘亲!舅舅!小舅舅说要带我骑马!
    姜羡余跟进来解释:我说再给他做一套骑马装,改日带他去骑马。
    谢桑柔笑道:他才多大,如何骑得了马?你可别应他。
    小启轩听见娘亲话,兴奋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趴到娘亲膝头撒娇:骑马马
    姜羡余道:不碍事,我就带着他骑马溜两圈,也不是要他现在就学会。
    谢承也道:既然启轩想要便做吧,左右不过一套衣服。做好之后,我让伙计送到段府。
    又对小启轩道:那时舅舅再带你去骑马。
    小启轩眼神发亮,看向谢桑柔。
    谢桑柔点了点他的鼻子,还不快谢谢两位舅舅。
    小启轩立刻展颜笑开,竟像模像样地朝朝谢承和姜羡余作揖,谢谢舅舅,谢谢小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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