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后, 路文耐不住了, 口气悠然道:“这帕子是夫人生前留给世子爷的, 便是线烂了,世子爷也不愿意扔掉, 当个宝贝似的,如今随便给表小姐用也罢了,表小姐擅自换了红线缝补, 世子爷竟也不生气?”
    裴时臣瞪了路文一眼,昏黄的烛光下,帕子上的红线格外的惹眼。
    “从前娘做这个帕子的时候,原就想着用红线收尾,可惜那时京城红线价高,无奈之下,娘只好用了白线。”
    路文张大了嘴:“这么说来,表小姐歪打正着了?”
    裴时臣指腹沿着帕边的红线走了一圈,目光里饱含思绪万千,良久才缓缓道:“如果娘还在世,见了表妹定会欢喜,两人都爱红装,都爱笑,若是成了一家人,平日呆在一起也不会觉得无趣。”
    见裴时臣无端的惆怅起往事,路文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催促道:“世子爷熬了一天两夜,眼睛都红了,赶紧睡下吧。”
    为了赶上和表妹一起用晚膳,裴时臣马不停蹄的从县衙回到雍州主城,此刻浑身脱力的疲累,听了路文的劝慰,洗漱完毕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梦中,裴时臣再一次梦到了严惊蛰,只不过这一回少女的音容笑貌比几年前要饱满很多,亲亲热热的喊他“三表哥”,嫣然一笑后,险些将他的魂都勾走了。
    又是一夜过去,严惊蛰抱着软被睡着正香,迷糊中,听到门外敲门声响起。
    “表小姐。”是路文的声音。
    严惊蛰坐起身,哑着嗓子冲门外喊:“什么事?”
    路文舔了舔嘴唇,低声道:“快中午了,表小姐不是约了世子爷外出吗?”
    “这么晚了?!”
    严惊蛰迷离的睡眼顿时睁大,屋外艳阳高照,屋顶亮瓦上空投射出缕缕阳光,将室内照的亮堂通透。
    她赶紧下床穿好衣裳开门,路文在外边腿都蹲麻了,见严惊蛰神色急急的走来,锤了锤腿,跳着上前道:“世子爷来了好几趟了,无奈表小姐没醒,世子爷就没惊扰您,小的瞧着时辰过了好久,便壮着胆子过来敲门。”
    “得亏你喊我。”严惊蛰雪白的肌肤上留有两道浅浅的睡痕,打了个哈欠,道,“昨夜睡的早,晨间醒了一次,见时候尚早,我就又去眯了一下,不成想竟睡过了头。”
    路文咧着嘴笑:“世子爷准备了一桌饭菜,表小姐若是洗漱好了,便过去吃些吧,世子爷等您好半天了呢。”
    严惊蛰揉开眼角沁出的泪水,嗔笑道:“你让三表哥先吃吧,不用等我。”
    她身边没有婢女帮忙,绾个头发要花不少时间。
    路文听了,故意打趣道:“表小姐别说这话,菜凉了,世子爷宁愿让人撤下去重新上,也不提前动筷。”
    严惊蛰心头一惊,什么时候她的面子这么大了?她不到场,三表哥都不打算吃?
    路文挤眉弄眼的提醒:“您忘了?昨儿您可答应世子爷了,要接替小人的位置,帮世子爷布菜来着。”
    严惊蛰脑子倏而转过来,立刻收起懒散的情绪,口气软绵:“瞧我睡糊涂了,竟忘了这个,你先过去吧,我马上就来。”
    “得嘞!”有了保证,路文立马舒展开眉眼。
    屋内,严惊蛰望着一头皱起的长发,思量了再三,决定不梳平日的碎辫子了,回想着京城少女的样式,三下五除二绾了个垂鬟分肖髻,无珠玉钗环修饰,只插了一支雕花木簪盘柱,因她没有耳洞,便留了两缕黑发从耳边垂落,走动时,微卷的发丝颤颤巍巍,宛如带了两枚流苏耳珰。
    既换了发饰,严惊蛰入乡随俗,找来一件时下京城风靡的宽袍罗裙,腰间束了一根大长带子,勒的险些喘不过气来,不过这类衣裳有她喜欢的妙处,因戴了禁步,走路的时候就不敢走太快,挪着小碎步一颠一颠的动,谁也看不出来她右腿有问题。
    这不,路文端着热好的菜从走廊经过时,先是惊艳了一下严惊蛰的打扮,随后大喜过望:“这身衣裳真衬表小姐,行动婀娜多姿,量谁也看不出表小姐腿有不便。”
    严惊蛰深吸一口气,忍着没去解开腰间紧绷的带子,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屋里的裴时臣听到动静看过来,逆着光,只见表妹小手轻提着裙摆,款款而至。
    少女脸上的笑容还未收起,梨涡浅浅,一身装扮虽朴素却有着别样的风情,只这一眼,裴时臣脑中就有了无数的灵感。
    看来,他的画室又要添一笔了,只恨现在有要事在身,否则他定要执笔画个通宵。
    因腰腹裹得太紧,严惊蛰这一顿都没什么胃口,给三表哥布完菜之后,她略略的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这身衣裳虽好看又能挡住她腿上的缺陷,但…腰勒的紧绷绷,实在难受的不行,别说吃饭了,喘口气她都嫌累。
    饭毕,严惊蛰下楼去看小毛驴,裴时臣则喊住路文。
    “去布庄买件长纱帷帽来。”
    严惊蛰在后院牵着小毛驴出来,裴时臣牵着马绳立在一侧。
    “赵氏女所关押的地方,都是些歹恶之辈,表妹前去,不妨戴上这个。”说着,他将手中的黑色幂蓠递给严惊蛰。
    帽檐垂下长长的薄绢,穿上能挡住严惊蛰大半的衣裳,不相识的人根本看不出她的模样。
    “多谢三表哥。”严惊蛰嘴角微微挑起,双手举过头顶,小心的套在头上。
    裴时臣飞身上马,拎着马绳慢慢靠近严惊蛰,手成拳抵在唇边低笑道:“有了帷帽,外边是看不清里面衣裳的,表妹不若松松腰带,太紧了等会骑驴不舒服。”
    其实刚才用饭的时候,裴时臣就注意到严惊蛰腰带有些紧。
    京城小姐喜好细腰,所以才不顾一切将腰勒的极细,那些女子这般打扮早已习惯,所以穿起来并不觉得紧绷,不像严惊蛰,穿了后的确能挡住腿上的缺陷,整个人也被衬的格外娇媚柔婉,但不舒服是事实。
    裴时臣不想过分干预表妹的穿衣打扮,便退而求其次买来薄绢帏帽,有了它,里面的衣裳稍微系松点,外人也看不出什么。
    严惊蛰脚停在驴蹬上,闻言微微一哂。
    她早就想松一松腰带的,可这衣裳一松,松垮无形的样子看上去有失雅观,如今有了这个帏帽,轻轻松松就解决了难题。
    路上,严惊蛰身下的小毛驴嘚吧的跟在马儿身侧,四蹄奔得飞快,半个钟头不到,裴时臣吁停马。
    “赵芙蓉关在这?”严惊蛰抬头环顾一圈四周的高山,小声嘟囔,“荒山野岭的,不太像有人住的样子啊。”
    “起先我和表妹一样的想法,但进去看了后,才发现里边别有洞天。”
    裴时臣率先下马,一手向上,作势要扶严惊蛰下来,“山路崎岖,毛驴不易上山,等会咱们要绕着小路才能进去。”
    又要爬山?
    严惊蛰怔松片刻,裴时臣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向上的手掌纹路清晰,骨节匀称。
    “怎么了?”裴时臣问。
    “没事。”严惊扯唇笑笑,她总不能说她刚才有一瞬间怀疑眼前这位三表哥和裴嘉瑶就是一伙的吧。
    咋都喜欢约她爬山?
    -
    下了驴背往山里走,越往深处路越难走,能见的山路窄小.逼仄,两人并肩行走都有点困难,还好路不长,走了半炷香后,三人停在一处空地外边。
    耳熟的捶打声入耳可闻,严惊蛰撩开帷帽,擦了把额头,啧叹道:“都说深山凉爽,怎么这里跟火炉似的。”
    “打铁要趁热,没火怎么行?”路文插了一嘴,讥笑道:“世子爷昨儿领人查封了县衙的兵器库,那何县令还抵死不承认,不过身边的师爷嘴不严,才打了两棍子而已,就将九皇子的兵器库老窝给供出来了。”
    “难不成这里也是?”严惊蛰惊了一声,凛然道:“我还以为只有县衙那些兵器呢,没想到深山中还藏了这么多。”
    “九皇子野心重,光县衙牢房私造的兵器不够他用,这座山隐蔽,里面关押了不少囚犯,男子被逼着打铁挖矿,女人则带着脚链在后山做饭。”裴时臣边走边跟严惊蛰说话。
    三人行至山门入口处时,立马有手持兵器的官差上前。
    “世子爷,您来啦。”几人步伐沉稳,目光越过时臣落到头戴帏帽的严惊蛰身上,一脸警备道:“敢问这位是……”
    “这位是严大人的女儿。”
    裴时臣神色自如,沉声道:“她不是外人,九皇子设置在县衙的兵器库便是她告知我等,今日带她过来,并不是为了探究兵器库的秘密,你们只管放心。”
    临川兵们互视一眼,领头的官差斜了一眼看不清面容的严惊蛰,拱手苦笑道:“瞧世子爷说的,既然是严大人的女儿,我等自不会有所怀疑,只是严小姐是女儿家,里头火炉众多,燥的慌,属下担心严小姐等会扛不住热,若是晕了伤了,属下怎好跟世子爷交代?”
    话说的好听,传达的意思却很明显:严惊蛰不可以进去。
    严惊蛰秀美蹙起,心道县衙的兵器库她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若不是为了亲手了结赵芙蓉,便是临川兵八抬大轿接她来看,她都不屑于扔个眼神。
    不就开矿冶铁吗?有什么见不得人?。
    严惊蛰在心里把这个破地方吐槽了八百来遍,那头裴时臣已经跟临川兵求了通融,三人得以进了后山。
    后山树木葱茏,撇开遮眼的茂盛树桠,远远的能看到不少拖着脚链的女犯人在湖边生火煮饭。
    严惊蛰眼睛尖,众多披头散发、邋遢不堪的女囚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赵芙蓉。
    赵芙蓉正被监工的女婢使唤着劈砍粗枝,斧头又沉又钝,一下一下的砍在木桩上,双手痛的提不起劲,在京城过了一个多月好日子的赵芙蓉才劈了几根就瘫软在地。
    监工的女婢眼神毒辣,立马伸腿踹过来,赵芙蓉根本没力气逃躲,硬生生的抗下几脚后,嘴边隐隐流出鲜血。
    以防出人命,女婢歇了,叉着腰骂骂咧咧的说了好些脏话后才离开,自始至终无人上前察看赵芙蓉是生是死,任由其趴在湖边一动不动。
    赵芙蓉晕倒后,严惊蛰默默收回视线,指着四周埋头劳作的妇人,若有所思的问裴时臣:“这些女人不会都是县衙牢狱里的犯人吧?”
    “不全是。”裴时臣背着手,摇头叹气,“雍州大乱后,好多百姓被叛军掳了去,叛军奸诈淫.虐,这些妇人……没脸归家,便卖身为奴进了县衙。”
    严惊蛰蓦然想起重生回来那日在将军府遇到的那个意图奸污她的叛军,顿时胸中泛起阵阵呕吐,喉咙一紧,一不小心还真的往外吐了一口酸水。
    “可是中了暑气?路文,快拿药来——”
    见严惊蛰面上无色神情恍惚,裴时臣顾不上礼节,伸手揽住严惊蛰的腰,一阵天旋地转,严惊蛰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落进了三表哥的怀中。
    裴时臣走的快而稳,三两步就将严惊蛰从高坡上抱到树荫下。
    “含着。”裴时臣倒出几粒绿绿的药,视线却落在严惊蛰身上的宽袍上,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这衣服勒的人喘不过气,表妹日后少穿才好。”
    腰掐的那么细,肯定一点都不舒服,再说了,表妹容貌娇俏,本就是珠玉光彩的人,有了这身服饰,显得胸脯越发的坚.挺,但凡是个男人都不会放过此等美色。
    真要穿,选个对襟齐胸儒裙便可,不必为了好看使劲的束腰,再好看也不能委屈自己。
    严惊蛰貌似真的中了暑,睁开一线眼睛,艰难的呼出一口气,后悔连连:“是不能再穿了,原是考虑这衣裳好看,又是京城里小姐追捧的东西,我才想着去试一试……”
    药里掺了薄荷,咽下后,一股股凉嗖的冷气直袭头皮。
    裴时臣脱下外衣垫在地上,示意严惊蛰坐上去,严惊蛰有些不好意思,碍于裴时臣的坚持不懈,严惊蛰只好厚着脸皮一屁股坐在衣服上。
    路文打开水壶,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清喉的花茶,伴着几片鲜嫩的鱼饼下腹好不快活,这时丛林深处恰好起了一阵风,微风拂面,两人并肩坐着惬意至极。
    路文极有眼色,见气氛好的不行,便捧着茶壶往后退了几丈。
    一时间,半大的树荫下,只剩下两人。
    吃了薄荷药后,严惊蛰胸中的热气消散了许多,正准备起身去找赵芙蓉时,就听身旁的三表哥喊她。
    “表妹,你——”
    “啊?”严惊蛰歪着头看过来。
    裴时臣紧张的握拳,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就在这时,突然身后传来一道刺耳的尖叫声。
    第37章 跑雍州⊙_⊙
    “三哥!”
    劈头盖脸的一声吼叫惊得裴时臣从旖旎的情绪中瞬间走了出来, 严惊蛰接收到的悚然感当下也好不到哪里去。
    赵芙蓉这一声欣喜若狂的叫唤惹得严惊蛰猛地转头,再看到飞奔过来的赵芙蓉,严惊蛰傻了眼, 暗道赵芙蓉不是晕过去了么, 什么时候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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