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太后的晕倒在祭坛前制造了一点混乱,很快几名内侍冲上来,将她架着搀扶下了山坡。
    沉荨远远地瞧着,心中既无悲也无喜。
    她的手轻轻探入怀中,摸到那硬邦邦的帅印。调动军队的虎符在陆年松处,但作为沉家人,她知道她也该把这枚帅印交出。
    她之前一直不交帅印,是为了便于指挥和训练这支军队,而现在所有准备都已就绪,整支军队的冲锋、包抄、回撤和阵型变幻都已炉火纯青,可以不再单单依赖一个人的领导。
    每名将领都对这次决战的战术、阵法变化烂熟于心,并且能依照形势作出机动的应变和指挥。
    朝堂上有人对她拒不交出帅印的行为颇有微词,督查院的御史更是上了好几道奏折,但不仅宣昭帝保持沉默,驻扎在大江南岸的朝廷军上下,也不约而同对此事保持了一致的沉默。
    但今日是时候了。
    她已经做好了安排,即使没有她的带领,这支军队也必能勇猛无畏地击溃那支此前战无不胜的敌军骑兵。何况她虽然不再作为统帅带领他们,但她仍会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和他们一起上阵拼杀,冲在队伍的最前线,直到燃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汗。
    早在得知八年前的事很大可能与沉家人有关,而她并未改变自己追查下去的决心时,她其实就做好了因受牵连而无法再掌帅印的准备。
    但没有关系,只要还能在战场上挥洒热血,和她的将士们一同奋战,只要不战死,她可以再建军功,再搏杀出自己的未来。
    她望向祭台下方,那里站着吴文春的一双儿女。他们在颠沛流离的流放生涯和暗无天日的掖庭劳作中坚强地活了下来,挺到了父亲沉冤昭雪的这一日。
    知晓当年之事别有玄机后,沉荨想方设法打探到了他们的去处,暗中把饱经风霜,正处于困苦交加中的两人保了下来,并没有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存在。
    如今看见两人精神饱满,身姿挺直地站在坡地下方,她略微感到了一丝安慰。
    阴霾的天空下,祭奠仪式于瑟瑟寒风中开始了。
    宣昭帝衮服冠冕,在礼官的唱诵下在香案前进了香之后,又朝着西北方向稽首而拜,叁拜后他起身,展开袖中一卷亲自起草的悼文,徐徐念道:
    “陌上蒿草荒,天遮生死决。征途夕风烈,归路群山悲。戟沉铁衣碎,血尽风云黯……”
    皇帝清朗而沉稳的语声缓缓传开,祭坛下有礼官复述,数十丈开外再有人复述,由此保证祭文能传到军营的每一个角落,跪在地上的每一名将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因此宣昭帝念得很慢。
    “……平沙浩无垠,长夜风淅沥。残旌覆白骨,鹫鹰啄荒茔……”
    皇帝的语声微微哽咽,但是经过一道道的传递,到了远处时复述出来已经没有了什么起伏,然而这些字句仍然扎入每一个人的心头,在他们心中掀起或急或缓的风浪。
    方圆数里的偌大军营悄静无声,只有一声声祭文的唱诵声高亢而嘹亮,压过了猎猎风声,回荡在这片天地间。
    寒风从每一名跪在地上的士兵身上拂过,带起铁甲下的衣角,扬起零散的发丝。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哀痛而沉重的神情,既为牺牲的将士,也为或许将步上他们后尘的自己。
    “……雄师卫河山,千秋累世代。忠魂永长存,山川定不忘。朔望北风尽,布奠觞酒倾。”
    宣昭帝念完,自一边礼官奉上的托盘内,拿起一樽清酒,高高举过头顶。
    所有人抬起头来,注视着高地上方伫立在阴蓊天空下的那抹明黄身影。
    皇帝抑扬顿挫的语声再次传开。
    “朕常抚衿长叹,亦常夜深难寐,然错已铸就,尘埃早已落定,非人力可挽回。朕今日便在此,对数万英魂、对长天、对山河、对吴将军遗孤、对我大宣的每一名将士发誓——只要我大宣王朝存续一日,这样的事永不会再发生!”
    祭台下吴文春的幼女悄然抹去眼眶中溢出的泪水。
    沉荨垂眸一瞬,抬眼望向天际,长睫上也沾了细微水珠。
    若英魂真不灭,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刻,心中也会倍感安慰吧。
    “天地为证,为我大宣牺牲的每一名将士,同袍不会忘,朕不会忘,大宣的百姓不会忘,大宣的江山更不会忘……”
    皇帝略微停顿一瞬,清了清嗓子,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又高声道:
    “……朕深信,这十数万精魂忠魄定然长存天地,佑我大宣每一寸疆土,保我大宣每一名将士!”
    肃穆安静的军营里渐渐有了波澜,将士们仍然安静跪于原地,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渐渐激动起来,个别士兵的眼眶甚至微微红了。
    皇帝高举过头的手臂略微颤抖,几滴酒液从樽中倾洒出来,飘散在风中。
    “山川有灵,人亦有情,碧血丹心将永耀世间——愿所有英魂安息于此!”
    他说完,举樽往西北方向躬身叁拜,酒樽一斜,清亮的酒液淅淅沥沥洒在地上,很快隐没于泥土间。
    清冽的酒香冉冉散开,很快又被清风吹散,无声无息飘往天地各方。
    一边的礼官执壶上前,再次为皇帝手中的酒樽满上清酒。
    皇帝转过身来,朝山坡下黑压压跪在遍地的将士们举起酒樽。
    “胡人鞑虏,毁我家园,辱我妻女,践我河山,此时便是我大宣还击仇寇的一刻!今日提剑汗马血战沙场,来日功勋在身衣锦还乡,纵然青山埋骨,亦能光耀门楣!”
    军营里响起了细微的喝声,这喝声从四面八方汇集,渐渐壮大起来,此起彼伏地回响在各个角落,最终震耳欲聋地响彻了整片天地。
    “血战沙场!光耀门楣!”
    “与仇寇势不两立!”
    “青山埋骨在所不惜!”
    沉荨转过头,看向跪在她身后的北境军将士,他们手握成拳高声而呼,激动的脸上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刚毅和决心。
    她回头,同样握紧拳头,随同身后的将士们一同振臂高呼:“杀尽胡虏!夺回家园!”
    祭台前的宣昭帝俯视着下方群情激涌的全营将士,心情也激荡不已。
    “英魂不灭,后世永奠!朕今日便借这一樽酒,与所有将士同勉!”皇帝高声道,“上酒!”
    早有准备的后勤兵抱着一迭迭的酒碗和酒坛穿梭在士兵队列间,不一会儿浓烈的酒香在整个军营内飘散开来,坡上坡下所有将士和祭台上的皇帝,共同对天高高举起酒碗。
    同一时辰,源沧江以北的一处山崖下,已经依照大军指令北上断了西凉军和樊军粮道的阴炽军,也正全数聚集在隐蔽的空谷内。
    谢瑾与所有阴炽军将士一同脱盔跪地,听完宣昭帝祭奠所有西境军将士的祭文,同饮下誓师酒后,他站起身来,将头盔重新戴回头上,一把拔出插在地上的长枪。
    “粮道已断,急速南下,赶往江岸参与决战!”
    掷地有声的话语一落,所有阴炽军将士立刻起身,翻上身边的战马。
    骏马长嘶,军旗飘展,铁蹄扬起枯草尘土,山谷内飓风骤起,波生澜涌,很快一万兵马便奔出山谷,电掣星驰般往南一路飞驰。
    江风把对岸的酒香送到了樊军军营里,胡人向来嗜酒嗜肉,闻到酒气竟不觉有些意动,于是也杀牛宰羊,把最后一波入关后抢来的牲畜宰杀了架在火上烤。
    他们一面传递着酒囊,一面还不忘往对岸瞧。
    那漫长的祭奠仪式搞了整个早晨,临近午间时终于结束了,樊军士兵这会儿倒觉得没了乐子,吃酒喝肉都似少了一丝乐趣。
    长期生活在关外的西凉人和樊人于关内的气候还不太适应,对天气的变化自然不如对岸的大宣人敏锐,他们不知道,今日夜幕降临的时候,这片天地间将会有东风登临,而这早春的第一股暖风,将悄无声息地化去江面上的浮冰,把阻碍大军行进的障碍消除。
    而对面的大宣军队,也将在天明之前朝江北冲过来,向他们发起遮天蔽日的进攻。
    入夜,天际云层低压,无边夜幕下,大地上一股和风果然悄然而至,朝廷在源沧江上游暗中制造的登岸方舟被推下水,随着融化的浮冰消开,一只只顺着水流缓慢飘下。
    北境军营地所在的坡地上,已经建起了高高的观战台,皇帝并陆年松、谢戟和几位重臣,也都在观战台上坐定。
    坡地下的江岸边,所有北境军将士已经整军待发,静待大江上游的方舟到达。
    观战台上的谢戟侧身瞧着这支气势雄壮的军队。
    褐甲银刃,森然无声,沿着江岸横阵而列,压到了一里开外。
    肃杀天地间竟不闻一丝马鸣甲擦之声,所有将士持戈鹄立,严阵以待,似铜墙铁壁一般坚不可摧,铁衣寒光,轩昂威武。
    他心头既欣慰又酸楚。
    这支军队的雏形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不说几名主要的将领,就是许多普通士兵,他现在都能叫得出名字。
    现在这支军队在沉荨的集训和打造下,又焕发出了新的面貌和更勇猛高昂的士气,然而要和对岸那九万樊军精骑硬拼,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
    但这是北境军不容推卸且必须承担的重责,这样的牺牲,虽然因主帅的先见而推迟了一个冬季,却仍是无可避免。
    谢戟不忍再看,转回头盯着对岸。
    对岸的哨兵自然看见了这边的动静,不过以往北境军不止一次地在晚上整军操练,对于这个夜晚他们的全军出动,樊军士兵这会儿还没放在心上。
    子时过后,银甲红披全副武装的沉荨带着崔宴纵马上了坡地,在观战台下跳下马,往这边快步走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这两人身上。
    沉荨英姿飒爽,精神饱满,身后红披猎猎飞扬,在无边黑云下瑟瑟寒铁中,令人联想到长剑般铿锵硬朗的剑兰叶,以及剑叶上开出的那枚亮丽花朵。
    崔宴重新穿起了重甲,多年未曾上阵拼杀的他,这一次也将和北境军一同血战到底。
    “禀皇上、武国公、威远侯,”沉荨朗声道,“北境军并西境余兵共八万七千叁百二十一名将士,已经列队完毕,听候发令!”
    皇帝颔首,瞧了瞧左下首的陆年松。
    陆年松拿起手中令箭,交予沉荨,“望大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沉荨接了令箭交予崔宴,自己却上前一步,摸出怀中帅印,放到皇帝面前又退开。
    观战台上端坐的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相互对视一眼,一时没说话。
    沉荨后退两步,转身翻身上马。
    皇帝叫住她,“沉荨!”
    她回身一笑,“我虽不是北境军主帅了,但我仍是大宣的子民,我会和他们一起上阵拼杀。”
    皇帝嘴角动了动,转念一想,又把差点出口的那一句话吞了回去。
    沉荨与崔宴并肩往坡地下驭马而去。
    她侧头瞧了瞧崔宴,笑道:“我既已交出帅印,一会儿的誓师,还是交给军师吧,你在北境军中素有威望,想来不会有人有异议。”
    崔宴没回答,看了她一眼,叹一声,又摇摇头。
    两人回至大军阵前,几名将领策马迎上来,凌芷道:“将帅——”
    沉荨截断她的话,笑道:“我已交出北境军帅印,不是北境军的主帅了,大军一切号令,听从令旗金鼓指挥和崔军师的临时变动。若军师未发统一指令,你们自己依情势机变应对。”
    几名将领吃了一惊,凌芷与李覆对看一眼,孙金凤不管叁七二十一,下了马跪倒在地,高声叫道:“末将愿誓死追随沉将军!”
    凌芷和李覆怔了片刻,也即下马跪在孙金凤身边,“末将愿誓死追随沉将军!”
    崔宴微微一笑,在马上慢吞吞道:“崔宴也愿誓死追随沉将军!”
    后方将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前头几名将领都跪下了,也在马上齐声高呼:“我等愿誓死追随沉将军!”
    远处方阵前正在检兵的朱沉朝这边望来。
    沉荨唇角微微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她勉强笑了笑,“我仍会带领梅花阵前翼,是不是大军主帅无关紧要。”
    众人再是一拜,“末将愿誓死追随沉将军!”
    后方的将士也跟着再次高呼。朱沉策马过来,翻身下马一跪,“末将愿誓死追随沉将军!”
    沉荨红了眼眶,转头朝坡地上方望去。
    观战台上的皇帝笑了笑,拿起案上根本没动过的帅印,交给一边的侍卫,“速速送过去,交给沉大将军。”
    他下令完了,才转头看了看一边的陆年松、谢戟并几位大臣。
    “众卿没有异议吧?”
    众人都摇头,皇帝注视着坡地下方的大军,叹道:“愿北境军此去能克敌制胜,马到功成。”
    坡地下方的沉荨很快接到了侍卫送回的帅印。
    她郑重放回怀中,缓缓抬头环视着欣喜的数名将领和他们身后威风凛凛,雄姿英发的大军。
    她将手中长刀狠狠往地上一顿,扬声喝道:“拿酒来!”
    长刀的长柄底部插进泥土中,牢牢竖在大军阵前,萧瑟的江岸边刀锋冷厉而杀气毕现,它即将引风唤雷,挑起翻江倒海的第一波血雾长虹。首-发:po18.vip「po1⒏υ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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