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往来人多, 或是异地上任的、或是押解犯人的、或是传递消息的, 履舄纵横里, 驿役怕人瞧见, 忙将票子抽过来折入袖中,“也好,免得你们两个弱女子在外头被人欺负,跟我来吧。”
    这里欢喜不迭,倒还记着吩咐王长平去检查车马情况,一面跟着驿役往后院里去,路上引来侧目自不必提。
    走近房内,桃良将茶具冲一冲,瀹了壶茶,两个人坐在榻上慢整行李,匀面解乏。桃良数着余下的票子,登时愁上心头,“姑娘,这才到南京,咱们带出来的一万银子就只剩了六千,往后可怎么办?”
    日近黄昏,残阳立尽,镜中满烟尘,芷秋挥着条帕子将床架子扫一扫,扭头见她苦哈哈扬着一沓票子,安慰地笑笑,“钱哪里经用啊?路上各处贿赂驿丞,换马换车换吃食,都是海一样的银子花出去。该花的总要花,没了再想办法就是。”
    “想什么办法?”
    天色跌落,随之亦有光鲜的颜色从芷秋面上坠下去。她笑一笑,接过桃良递来的纨扇打着,“南京、淮安、济南等地都是富庶之乡,若是没钱,我就到茶防里去打个擦坐1。以你姑娘我的伎艺,还怕挣不了银子?”
    桃良将包袱皮谨慎地压在枕头底下,攒起两弯细眉,“可姑爷要是晓得了,不定怎么伤心呢。”
    “傻丫头,你不叫他知道不就行了?”
    正说话,听见外头渐渐喧哗起来,芷秋所居就在内堂后廊转角,隐约能听见男人们吵吵嚷嚷的寒暄声,大约是窦初在这里遇见哪里去上任的相熟官员,于是叙起旧来,像是开了局,金樽檀板闹得人脑仁儿疼。
    可巧正是那窦初在此地撞见了一位往年的同窗卫大人,这卫大人调任扬州,异地走马途径至此。故交重逢,难免觥殇交酬,在内堂摆了几桌,由此地驿丞官员相陪,下两桌坐了几方差役,另请了一群本地红牌倌人坐陪。
    一时毕至咸集,于黄昏开了席,芷秋打量着这些人吃酒耍乐,必定没功夫照管陆瞻,便拿了个五两的锭子走到前厅柜案前。
    內厅外厅相连,只隔了一扇月洞门,灯烛万丈,人影丛脞,芷秋无暇顾及,朝柜案驿役软语央告,“小哥,真是麻烦你,请叫厨房做两个像样的饭菜端上来。”
    那驿役正打算盘,满不耐烦地一抬眼,险些将魂儿迷了去,忙端正了姿态,“不知道夫人吃不得惯我们南京菜,我叫厨房做两样本地特色,你将就吃些。”
    芷秋刻意露出丝丝缕缕的风情,嫣然一笑,“多谢你。”
    这般回房等了片刻,听见外头琵琶箫笛渐响,那菜方端进房里来。是一瓯盐水鸭、一瓯凤尾虾、一碟炒鲜笋,倒与苏州菜无差,打赏了一吊钱,芷秋便端着饭往陆瞻房里去。
    差役皆在外头吃酒,房中无人,门亦未栓,一推即开。芷秋四目顾盼,见陆瞻坐在一则山水屏风后头,右手被手撩绕了几圈铐在榻柱上。抬眉见她,顷刻眉目入春,“你怎么不在屋里待着,过来做什么?”
    芷秋拖来根水曲柳杌凳坐在他面前,将木盘搁在榻上,端起饭碗,“他们在外头吃酒耍乐,哪里还管你?饿得很了吧?”
    说着,就拣了菜喂过去。陆瞻张开嘴接了一块鸭肉,分明是咸的,却嚼得他心酸,“你只记挂我,大约也没吃?趁势也吃一些。”
    炕几上一盏新灯,昏暗迷蒙,芷秋的笑却是明媚的,“我什么时候吃都成,跟了你两年,倒长了不少肉,正好趁此节清减清减身子,胖乎乎的哪里好看呀?”
    陆瞻只觉他所有的眼泪都往口中涌,吃什么都是满嘴的酸楚。半晌无言吃过饭,芷秋将灯挪近了扯开他的领口往里瞧,前胸口背仍是一条条血淋淋的长沟,她擎灯的手颤一颤,几滴蜡烛在虎口,烫得她心里发疼。
    陆瞻抬起左手抹抹她眼睑下的泪珠,朝肩上瞥一眼,“上过药了,你放心,我是钦犯,他们不敢杀我。”
    “可他们敢折磨你。”芷秋顺势落到他膝上,仰脸将他光洁的下巴亲一亲,“陆瞻,陆瞻,我的心要疼死了……”
    她细细呢喃,以碎碎的哭腔。陆瞻环住她的腰一瞬,又缓缓松开,“我身上脏得很,你下去。”
    “我不,”芷秋埋在他紧窝里摇摇头,“我没觉着脏,你抱抱我。”
    犹豫间,他的手还没环紧,王钊杜三就闯了进来,一见二人,立时眼露霪光,奸邪地笑起来,“哟,窦大人还担心这阉人没饭吃,可是多余担心,人家不仅有饭吃,还怀抱佳人。”
    那杜三一见芷秋便九宫散魂,急步过来要拽她,“小娘子,跟谁不好?跟个阉人做什么?你吃饭没有?我叫厨房里做点好的来你吃,你道好不好啊?”
    长满老茧的手刚要碰到芷秋的脸,转瞬腕子一歪,被陆瞻扼住了经脉。杜三痛得龇牙咧嘴,正欲破口大骂,却叫陆瞻冷得寒人的目光蛰了一下胆,气焰刹那萎靡下去。
    可那王钊没读过多少书,是个不怕事的,见兄弟吃了亏,哪里肯罢,走过来揣在陆瞻腿上,“吃了你娘的熊心豹子胆,竟敢动手!”
    芷秋立在一边,见他还不罢休,忙站出来,“两位老爷,不是有事情来叫吗?凭白耽搁什么?”
    王钊忆起正事,揪着陆瞻的衣领将他拽起来,“险些误了事,阉狗,窦大人怕你饿肚子,叫你到厅上一道用饭,去磕头谢恩吧。”
    那张笑脸却没个好模样,芷秋心眼一动,也跟着出去,就躲在廊下窥听。里头原是闹闹哄哄的,男人调侃,妙妓弹唱,酒色仕财皆五光十色地喧阗满厅,却因陆瞻的到来戛然安静。
    几位本地官员本能地要起身行礼,屁股刚离坐,思来不对,又落下去,朝窦初尊请一杯酒,“窦大人,这位就是京里那位‘御前判官诏狱阎王’陆公公?”
    “正是他,”窦初吃了酒,似笑非笑地盯着陆瞻,“可惜御前判官转眼就成了阶下死囚,往前常常是他查处官员,今儿乾坤挪转,他倒要上京受审去了。列位,特意请来你们见一见,也瞧瞧这位叱咤司礼监的大太监什么样儿,你们远在地方,错过了,恐怕一辈子也难见。”
    有那胆小的提壶斟酒,小心试探,“倒是听说苏州出了那么一桩事情,可这陆公公向来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连皇上的大伴余公公都对他颇为礼敬,未必这回真栽跟头了?”
    窦初的眼一刻不离陆瞻,像只雄鹰,企图他捕捉他面上任何异样的表情,“这案子,是皇上交给沈阁老审的,传旨到苏州,也是叫小沈大人拿的人,你说呢?”
    众人意会,或是佯装唏嘘,或是乔做感叹。窦初却莫名地睃遍满场妙妓,拈牙箸朝陆瞻指一指,“姑娘们,你们过来耍伎坐陪,也不叫你们白费力,喏,叫你们也开开眼,南京一向有不少阉人,可瞧没瞧过这么俊朗的阉人?”
    莺莺燕燕好奇地将陆瞻争相打量,见他挺着伤痕累累的脊梁,面色淡淡,却有着千古风流的气度,一时障扇,纷纷咋舌。
    急转直下地,窦初笑一笑,朝王钊睇一眼,“瞧,姑娘们都喜欢,坐着大家都高兴。只是你们怎么不给陆督公洗洗身?就这么满身黄汤带上来,谁还吃得下饭?”
    顷刻窃议嚷嚷,陆瞻心内“咯噔”一声,一颗心坠到了地下黄土。稍瞥一眼,就见奇容妙妓们脸色骤变,朱红的唇藏在纨扇下交头接耳。不必深想他也猜得到说了些什么,方才被芷秋捂红的血色便在他脸色一消而散,剩下一片惨白。
    他像被剥光了衣裳站在人群里,无处藏匿,紧紧攥着手上的铁链,攥得手上的经络将他的手背隔成一片碎缎。
    窦初瞥见,满意地将胳膊搭在案上琳琅里,朝王钊善解人意地吩咐,“去打盆水来,给督公洗洗。”
    一席官员总算瞧出来了,窦大人是在刻意侮辱这位宦官。可一向听见说陆瞻乃皇上跟前信得过的人,眼下虽犯了事,前局还未明,他们不敢造次,只得不发一言,松开身侧的少女,端起神色警防任何异变。
    芸芸众生里,陆瞻沉默地盯着地上的水盆,波光粼粼的水里倒影着王钊狰狞的笑脸,还有他自己颤抖的下巴。
    须臾,王钊杜三二人解开了陆瞻手脚上的镣铐,另有两位差役上来架住他的胳膊,仿佛将他绑上一支刑架,要使他在众目睽睽下忍受一场极致的酷刑。
    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认命地阖上眼睛,黑暗里,是满室静悄悄的岑寂。他们剥下了他的外氅,然后是腰带、黑靴、衣带……正如一场崭新的凌迟,一件一件地剐下他千辛万苦才长出来的皮肉,轻微而喧嚣的唏嘘里,一百二十刀,尊严分崩离析。
    眨眼的功夫,人群还没来得及看清,就由哪里扑将来一件灰蓝的袍子围在陆瞻整个下/身。异动中,陆瞻一睁眼就看见芷秋温柔的笑意,很奇怪,她居然没有哭。
    芷秋眼睛里分明盛满了一片汪洋,但她不能倒出来,她已经彻头彻尾地了解了陆瞻,眼泪只会令他更加难堪。于是她硬生生憋着满腔心酸,只掬给他一捧笑意。
    王钊杜三二人惊愕一瞬,回过神来去拽芷秋,芷秋两个手臂死死箍住陆瞻的腰,眼见僵持不过,索性扯着嗓子市井泼妇似的嚷起来,“打人啦!官差打人啦!堂堂朝廷命官,大庭广众下欺负个弱女子!各位大人,这是在你们南京的地界上,可千万要替民妇做主啊!我夫君是皇上钦点的人犯,还没到京受审,这些王八羔子倒先折磨起人来了,我要告到顺天府去!我要到宫门前告御状!反正我小小女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有能耐就在这里杀了我,叫众人都瞧瞧看看你们就是这样为皇上当的差!”
    满厅皆是竖耳倾听,一众倌人瞧热闹似地将墙下几人盯住。王钊杜三二人不敢妄动,只得撒了手观窦初眼色。
    这厢芷秋将袍子扎紧在陆瞻腰上,挡在他身前盯着窦初,“窦大人,我说个因由出来叫这里的大人都评评理,你起先想娶我,我不嫁你,嫁给了陆大人,你心生嫉恨,趁着押送我夫君的差事一路上对他百般□□。您敢是忘了,当初您两次升官,都是我夫君在御前举荐,你公事公办倒也罢了,反倒恩将仇报?天下怎么有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人?列位瞧瞧,宫中命官未受审讯就动刑,您动的是哪条律法上的刑?还是说皇上有旨意叫您动的刑?”
    一席话讲得众人侧目,纷纷窃窥窦初,她还不足惜,又笑起来,“窦大人,实话告诉您,我今日放肆斗胆说了这个理,就不怕死,您要憋着什么主意想灭我的口,那您尽管来。”
    窦初坐在案后,一只手攥得发白,忍无可忍地往案上一捶,牙根里一字一字地往外磨,“袁芷秋!你不要信口雌黄。”
    恰逢桃良取了衣裳来,芷秋一行笑,一行为陆瞻穿上,“是不是信口雌黄,皆在您一念间矣,我倒希望我是信口雌黄,所以望您三思。”
    将窦初气得怒经暴凸,列席见事有不对,纷纷起身告辞。顷刻间厅堂空空如也,只留下残羹剩酒与剑拔弩张的几人。
    缄默中,窦初绕案而来,指端朝芷秋点一点,“原本让你们死太简单了,路途坎坷凶险,保不准就有意外,谁能查得出来?可是我心有恻隐,一直容你们到现在,你反倒给脸不要脸!”
    芷秋挑起下巴,恨目里带着玉石俱焚的坚毅,“我给脸不要脸也不是这一两日了,你当初哄着我嫁给你,我不也没给你那个脸面吗?这么多日子了,你敢杀早就杀了,这会子装什么狠?窦大人,不是我说你,做恶人你不够狠,做好人你又不够善,不上不下卡在中间,只有叫人利用的份。”
    满厅灯色里,陆瞻已穿戴好,又铐上了手撩,一种劫后余生的怅然在他心底升起,抵达软绵绵的云端上。他牵起芷秋的手轻轻一吻,对着窦初笑笑,“荆室一向快人快语,窦大人别见怪。该歇息了,明早不是要赶路?”
    窦初静站片刻,朝王钊等人睇一个眼色,几人便将陆瞻押解进院。
    不一时各自散开,芷秋与桃良回了放中,卸解钗环,泼了一头乌发下来,合衣倒下。
    架子床脚旁就是一扇窗,此刻满爬月亮,闻听外头花风阵阵,翠树摇影,铜壶滴答滴答坠着,长夜沉沉。芷秋辗转难眠,将床翻得咯吱咯吱响。
    “姑娘,”异地他乡,桃良亦难睡着,索性点了床头的灯,坐起来瞧她,“您怎么睡不着?是不是床板子太硬了?”
    芷秋抱膝而坐,帐壁上投下一个大大的影将她抱拥。见她眉心与灯轻结,照明一半柔软的轮廓,“我在想我方才是不是太冲动了?得罪了窦初,他哪里会给陆瞻好果子吃?真是不应该说那些话,忍一忍就好呀!”
    桃良讥诮的唇角斜挂起,抖抖被褥,“您打量没今晚这一遭他就能给姑爷好果子吃?一路上咱们都瞧见了,饭不让好好吃,睡也不让好好睡,连小解也不让。今晚当着那么多人扒姑爷的衣裳,不就是存心让他难堪?姑爷什么病症您不知道?倘或……”
    “我晓得了!”芷秋骤然提眉,一帘的长发垂到胸前,半掩她愤懑的眼,“窦初是故意的,不单单是为了羞辱陆瞻,是为了激出他的病症,好叫他‘畏罪自戕’!”
    夜灯如一缕鬼魅,半明半昧地照着暗房。芷秋将一帘发别在耳后,露出一片蕙质兰心,“他们压根不想让陆瞻走到京城,又怕获罪,才想了这么个法子。畏罪自戕……就是皇上追查下来,最多也就将那些差役判个渎职之罪,他窦初与沈从之,顶多被训诫两句。”
    桃良的额心也渐渐蹙起来,“那可怎么办好?姑爷那个病,又是那个心结,常年郁积在心,往前犯起病来就折腾得人不轻,要是眼下这境况犯了病,保不准他会做什么。”
    芷秋讲被角揿在胸口,企图镇压一股惴惴不安,“明日给王长平些银子,叫他买一匹快马,先赶去京城找方大人,叫他来接。方大人头先被皇上亲自传召进京,圣宠龙恩在身,窦初不敢跟他硬来。”
    “那他去了,谁来赶车呢?姑娘,我可不会赶车呀。”
    “我来!凡事麽学一学就好了呀。”
    比及远远地梆子响,三短一歇,芷秋斜眼窗外,月影高移,花枝倒影,只觉霜露满襟,寒碜碜地打了个冷噤。
    云影苍林上头是一轮毒日头,天气愈发大起来,好在有山风悠远而绵长地拂面而过,吹散炙热。
    行到孤山社,花开远道,零星有人家,藏于浩瀚翠微。途经一条细溪,一行人歇马饮水,芷秋因不会赶车,一路颠散了髻发钗环,坐在溪前重整云鬓,捧水匀面,不插朱钿,未御铅华,只用巾子扎着乌髻,素面桃花,淡和春风笑。
    这厢叫桃良取来一只犀角岁寒三友纹杯,取了溪水一跛一跛地朝囚车走去。只见陆瞻嘴角微破,面带淤青,月白的颜色更加惨淡,不消细想,就晓得他又挨了不少打。
    芷秋说不清是时光摧毁了他还是重新塑造了他,风回潜留园的那个夜里,她一如那一刻,为他所有的遭遇心痛不已。须臾沉默后,抱着杯可怜兮兮地垂下眼,“是不是我那晚太放肆,他们才打的你?”
    陆瞻稍动,晃得镣铐哗啦啦响,几如一曲欢歌,唱出他眉梢上的笑意,“我真喜欢你的放肆。不干你的事儿,是他们存心要折腾我。”
    “喝水。”她亦露出欢颜,将杯捧在他唇边。
    可陆瞻只是落寞地摇头,瞥一眼灰蓝的衣摆,上头有一圈淡淡的黄渍。芷秋含泪的一双眼直直睇住他,“那也要喝水的呀,你瞧你唇上都干起壳了。”
    西风起,岸边乱枝摇曳,伤蝶愁蜂在遍野的野花间蹁跹,好似一场狂醉。陆瞻避开唇,着眼她孔雀蓝裙下湖绿的绣鞋,心里伤了春愁,“心肝儿,你的腿怎么了?”
    “不会赶车,昨天在后头摔了一跤,不妨事,抹过膏子药了,没两天就能好。”
    陆瞻伸出一只手去抓她,“慢着些,不急,你总能追上我的。”
    芷秋细碎地点着下巴,垂到垂无可垂的境地,又抬起笑眼,“我已经熟练许多了,往后我和你去狩猎,我也能单独乘一驹。”
    她将水重新递上去,就在陆瞻迟疑的时刻,那王钊走了来,抬手将杯子打翻,“废什么话,启程!”
    或许是前面一里就到驿馆的原因,这回队伍走得格外慢,马蹄有一下没一下地踏着,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像芷秋一瘸一拐的脚步。桃良驾车跟在囚车后头,她则捉裙走在囚笼旁边。
    陆瞻眉心拧得似麻花,朝她催促,“你快上车去,慢慢驾车跟着就是。”
    她脑筋一转,撒了个谎,“在镇上瞧大夫,大夫可是说了,我这脚腕子要多走动走动才能好,你未必比大夫还懂?”
    一丘黄土,千古老树,风林如浪涛,在夕阳里哗啦啦作响。陆瞻不信她的鬼话,将手递出去,“那你上来,坐在车沿上。”
    被他朝上一拽,芷秋便坐在囚笼旁一截空出来的地方,被他伸出木栏的一只手臂环住了腰,稳固而踏实。芷秋趁机撸了他的袖口瞧伤,仍旧条条复行行,却不再是沟壑,而是凸起的血痂。
    她轻轻一触,脸上全是欢喜,“结痂了!”
    前头赶车的差役是位话不多的青年,听见她嘻嘻的笑声,淡淡回首,“小声些。”顷刻扭回脸去,“仔细前头听见了不耐烦。”
    芷秋讪讪垂首,鹘突一阵后,袖中模了张五十的票子偷偷塞到他腰带里,“小哥,谢谢你。”
    青年瞧她一眼,目光里写满叹息。芷秋则笑一笑,眺目远望山路下头有一片大大的湖泊,连接天涯,映照夕阳,潋滟如她眼中的晴波。她深吸一口气,笑道:“这个时节,恐怕咱们家的荼蘼花都要谢了。”
    缓慢的颠簸里,陆瞻亦生出几分惬意,他将衣摆稍稍折叠,用干净的一面挨着她的裙,爬满狰狞血痂的手臂将她兜紧,“明年还会再开的。”
    “对了,”芷秋遽然思及一件事儿,偏着脸睇他,“咱们京城的府邸也被暂封了,那我到京后住哪里呀?”
    “回头我叫镇抚司的人给你安排个住处,别担心,不会叫你流落街头的。”
    芷秋将后背靠一靠,却无法抵达他怀里,只能触碰到硌人的栏杆,但她已经很满足了,至少能感受他若有似无的体温。她垂在裙下的绣鞋前后晃荡着,搅动一捻风,“我倒不怕流落街头,就是想住得离镇抚司近一些,要是有什么事情,我也好能收到信不是?”
    “好。”陆瞻浅浅一笑,牵得唇角有些疼。
    听见他微变的呼吸,芷秋忙捉裙跳下去,“你瞧我,都忘了给你擦点药。”这般说着,风似的卷到后头马车上去翻了罐药膏子出来,一壁跟着走,一壁为其匀药。
    陆瞻只怕她摔跤,将她的腕子握着,“看看路。”
    芷秋淡瞥前路一眼,收了罐子如一只雀儿又跳上车沿。嘎吱嘎吱的车轮声里,晴烟远山,暮云成紫,迷眼风去又一春。或许前有霜雪,但依偎在他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又将两只绣鞋悠哉悠哉地晃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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