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迎面吹来的风一股泥腥味,方辉的老头衫糊在身上,安歌也没好到哪,被汗打湿的头发更卷了。两人紧紧抿着嘴,实在是一开口就一嘴沙。
    夕阳西下,远处飘起缕缕炊烟。
    唉,没有手机、连个小灵通也没有的时代,联系主要靠跑。
    暮色渐沉。
    “毛毛,靠我身上。”方辉有气没力地说,“还有不少路。”
    屁股快颠成八瓣了。安歌想想,抱住方辉的腰,重心集中,骑车的人可以省点力。
    “他们真能跑啊。”方辉感慨,“咦?!”
    对面突突来了一辆边三轮,挤在车斗里的正是胡晓冬和徐蘅,方辉赶紧挥手,“喂喂民警同志,我们也是来找他们的-”
    人是找到了,方辉两眼一翻,满含热泪,还得骑回去。
    回去还得挨徐蓁说。
    “让你们不管找没找到,六点回这边碰头,答应了为什么不做到!”徐蓁两眼肿得像桃。怎么能不急,丢了两个不算,再丢俩?父母不在家,看好小的是她的责任。
    方辉耷拉脑袋不说话。
    等不回来方辉,徐蓁通知了方爸。
    方爸通情达理,“没事没事,丢不了。”轻轻一推方辉后脑勺,“给蓁蓁姐道个歉,下次要记得,答应了的事必须做到。”
    方辉嗡声嗡气,“对不起。”
    何明轩打圆场,“我们散了吧,明天去军营参观还得爬山。”
    何明轩是路上看到徐蓁和冯超,知道人跑了帮忙一起找,不过他跟家里报备过。
    不相干的人走了,徐蓁拖起泥猴似的徐蘅也要走,徐蘅抱住门框不放手,扯着嗓门嚎,“不走,就是不走。”
    徐蓁给冯超使个眼色,示意上来帮手。但冯超看着这样,觉得会伤了徐蘅。
    “少管别人家的事!”徐蓁没好气地说。刚才民警教育他俩的时候她就想说徐蘅,当着外人的面忍住了,给自家妹妹留几分面子。看了眼胡妈,她气呼呼地说,“好人难做!”
    事情闹得这么大,徐蘅本能知道不妙,回去恐怕要挨揍,冬冬大概也会挨揍,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赖着不走!
    “下午冬冬哥让你看家,然后他一个人出了门?”安歌问。
    徐蘅泪汪汪点头。
    “你看到了这个-”安歌咬着牙,磨到房里拿出书,翻到最后一页,递给胡阿姨和胡妈看。
    上面写着:
    “妈妈对不起。
    活着没意思,我想死。”
    胡阿姨“噔”地心里一跳,眼泪猛地冲下来,一把抱住胡晓冬,巴掌扬起,却久久没落下。胡妈比胡阿姨慢点,但见到她扬起的巴掌也明白了,闷了片刻披头盖脸地拍打儿子,“打死算了!不省心的东西!”
    徐蘅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冬冬说不是真的,吓吓大家,不然你们会怪我们溜出去玩。”
    徐蓁凑过来看清上面的字,立马火大,抢过戳到胡妈眼前,“今天不是二二,你后悔也来不及!”
    胡晓冬的计划有很多问题。第一个,他想得太多,怕家人去找他,留了遗书;其次,怕家人看不到遗书,让徐蘅帮忙转交,又不敢讲得太清楚,含含糊糊说有一份“礼物”夹在书里,叫徐蘅等胡阿姨回来去拿,顺便给胡阿姨看最后一页上写的字。
    不提礼物,可能徐蘅还控制得住自己,说了礼物-他后脚刚出门槛,徐蘅就进去拆礼物;拆了礼物,顺便就把最后一页给看了……
    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说来说去总是牵挂太多,并非生无可恋,绝望中带着三分少年的赌气:生不由我,总可以自己做主去死吧。
    胡妈哑口无言,其实那些话她说完已经后悔。生意来钱快,但总提着颗心,不提流氓混混,这两年风向也是不定,邻省就有一个卖瓜子的被抓起来坐了牢。没有徐家,她家老的老,残的残,哪可能安稳经营。说起来也是因为跟自家老娘的陈年往事,才迁怒徐蘅,以大欺小,是过分了。
    徐蓁见胡妈惭愧,哼了一声,牵起徐蘅的手,“走了,回家!放心,不打你,今天你做了大好事。”
    安歌扶着桌子站起来,两条腿不由自主发颤……好吧,今天运动过量了。
    “快点。”徐蓁回头催道。冯超走到安歌跟前蹲下,“我背你。”
    安歌摇头拒绝,但让他扶着,慢腾腾跟在后面。
    “你们也不小了,在外头注意点。”回到家徐蓁老气横秋叮嘱两个妹妹,“你们年纪还小,哪里知道外头的人想法多得很。干吗盯着我看?”最后一句是说安歌的。
    “姐,前后两句话自相矛盾,到底我们年纪是大还是小?”
    徐蓁,……
    不省心的熊孩子,她瞪过去,“洗澡去吧,一身臭汗!”
    “大姐……”冯超想到安歌手掌的血泡,但安歌拦住他的话,抢着问道,“今晚吃什么?”
    “吃吃吃。”徐蓁没好气地说,挨个掀开盖看了看,只有半包干面和大米,颓掉,“吃面吧。”煮粥时间长,还得盯着,不然扑得满灶台都是。
    “我不饿,不吃了,洗过澡就睡觉。”安歌先溜了。
    徐蘅掏啊掏,从裤兜掏出半只鸡蛋糕给徐蓁,“给你。”
    “你倒是大方,”徐蓁又来火,“还叫黄包车,钱没地方花?上次叫你请根棒冰,怎么都不肯出钱,转头就去请别人!以后不准,除了爸爸妈妈我和妹妹,不许你给别人花钱。”
    好吧,冯超也只好溜了。
    第二天一个个腰酸背痛,徐蘅还在暑假,可以睡大觉,另外三个早早爬起来。徐蓁不能把徐蘅送去胡家,又怕她独自在家,没人盯着会去动煤气灶,只好把她锁在卧室,阳台也锁了,买了豆浆和包子,早饭连午饭都是这个。
    “无聊就看电视,知道吗?”徐蓁再三叮嘱。
    折腾了这么一场,徐蓁想哭,不想当老大,太操心。
    到学校各自分头进教室,老师们也太勤快了,已经批出昨天的摸底卷,徐蓁保持中考水准,300分拿到272,算不错的。不少同学在暑假放松过头,200分左右的一大批。
    班主任倒还是笑模笑样,“你们都是百里挑一考进来,资质差不多,偶尔放松也正常。不过学习这回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同样过了一个暑假,年级里有三位同学得了297分,并列第二,还有一位同学,是满分。”
    谁啊,这么变态,教室里一片交头接耳。
    班主任轻咳一声,敲了敲讲台示意安静,“这张试卷有部分内容超纲,四位同学其实已经跑在大部队前面。具体是谁我就不报了,但可以告诉大家,正式开学还有一次摸底考试。该怎么样我也说不好,大家都知道我学体育教体育,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过如果是我站在比赛场上,是不肯认输的。不把所有能耐使出来,对不起自己。”
    另一间教室,郑志远看着自己的分数,297,微微懊恼,语文错了一处古文的阅读理解。尽管班主任没报分数,但从试卷发下来时前排同学的态度,他已经知道安歌拿了满分。
    真是……麻烦。
    第一百零一章
    人以群分。学生们找到相似的小伙伴, 自动结成若干小团体。安歌这边, 一则年纪比别人小太多, 二来成绩太出色,跟方辉成了队伍中的孤岛。幸好两人早已习惯, 一边走一边聊。
    吴砾悄悄跟上去听了会,回来对郑志远摇头笑。这俩,一个絮絮叨叨,讲成吉思汗轻骑兵克制欧洲重装骑兵的事, 另一个,居然听得十分入神,时不时接上两句。
    不过这小女孩的鞋子真好看。吴砾看了一眼自己脚上,回力的足球鞋, 郑志远是解放鞋。然而安歌的怎么瞧怎么顺眼,黑白两色,鞋舌上老大一个对钩。
    “耐克,这款起码二百块,国内可能还买不到。”郑志远告诉吴砾。
    吴砾瞪圆眼。他家条件在村里算好的,他考上一中,家里觉得孩子争气,办了酒, 每个月给他二十块生活费。
    人跟人怎么就不一样呢。
    他咂舌道, “太招摇了, 老师也不说她。”学生以学为本, 要艰苦朴素嘛。
    “她哪里不艰苦朴素?”郑志远笑着说。新生的校服还没发下来, 安歌穿着初中部的旧校服。其实一中直升的都穿着蓝白色旧校服,跟队伍里别家初中的形成了区别。“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她家有钱,怎么花都可以。别光羡慕,想想人家的成绩,今天早上我叫你起来背英语,你跟我说什么。”
    一中给走读不方便的学生提供宿舍,郑志远家随他父亲工作的升迁搬到了城里,但父母工作忙,他还是选了寄宿。
    “太累了。”吴砾痛苦地说。他读书好,家里不让下地,叫他专心学习,昨天还是头一回这么长时间体力劳动。今早爬起来感觉胳膊腿存在感特别强,到处嚷嚷“酸”“疼”。
    “你啊-”晃荡了一暑假,摸底才考二百。
    郑志远知道好友就这德性,懒得多说,沉思了一会才开口,“别光羡慕,我们要做的是化羡慕为动力,追上目标、超过目标。”
    吴砾根本没听到他说的,一个劲拿胳膊捅他,“看那边,看那边。”
    斜前方的队伍里有个扎马尾辫的女同学,穿着条大红色的无袖连衣裙,裙摆没过膝盖,被山间的风一吹,露出里面浅蓝色的裤边。
    这、这、这!也是他们这一级的同学吗?
    郑志远一把勾住他肩膀,按住他的头,“别乡下人上城,人家穿的叫热裤,牛仔的。”
    可能听到他俩嘀咕的声音,那位女同学回过头,吴砾不由自主轻声说,“背面是西施,正面……”
    那脸白是白,可从鼻梁到面颊布满雀斑。而且这同学有点凶相,看着就像不好说话。
    “闭嘴。”郑志远没好气地说,在吴砾下句话出口前捂住他的半张脸,让他只能发出唔唔声。
    沈曼没注意到他俩的动静,放慢脚步,跟徐蓁走成了一列。她俩同一个大院长大,红星小学同学,初中三年在不同学校,如今又做同学。
    “昨天出什么事了?”
    沈家虽然也已搬离大院,但沈曼能考上一中,也是托了安歌帮忙补习的福,所以两家交情比之前更深。
    徐蓁没朋友,跟沈曼又算知根知底,忍不住把胡妈的猜测说给她听,把沈曼气得也是无语,冒出一句,“狗眼看人低……”
    二二是她看着长大的,小时候确实不大行,动不动上手打人,但谁没个不懂事的时候呢。依她看现在就挺好,上回还给她照杂志的样勾了一只缕花的小手袋,刚好夏天放手帕钥匙。
    “算了。”徐蓁只气胡妈,“最早没人带二二,是胡家阿婆跟我外公说可以帮忙带。二二上学前在她那边呆了大半年,我妈轻松多了。”
    沈曼安慰了两句,随口问,“你家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读到读不下去为止。”徐蘅成绩一般,但小学毕业没问题。尤其现在施行九年制义务教育,说不定能混个初中文凭。说起来她特别佩服自家小妹,一套套的学习方法,这样行不通换那样。“毛毛说,时代在变,不一定要去厂里工作,每个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路。”
    沈曼哈哈笑,“你还想考电影学院?”
    “想是想……”可安景云让大女儿将来学医,毕竟大了几岁,徐蓁也知道当医生比当编剧靠谱得多,起码医生收入稳定。“别总说我了,你呢?”
    沈曼耸耸肩,“成功混进一中,我已经完成第一阶段的任务,就算考不上大学,也能分配一个比较好的工作。”
    “哪学来的怪样子。”徐蓁看不过眼。
    沈曼嘲回去,“老古板。”
    她学坏了,徐蓁心里默默想。沈曼读的初中有名的混混多,中考后大部分学生进了职高,全校总共两个人考进重点高中,还没抓得紧的乡下中学强。
    沈曼凑到徐蓁耳边,“你对何明轩有意思吗?”
    什么意思?徐蓁没听明白,莫名其妙看着她。
    沈曼推了她一下,双手握着拳,两个大拇指碰了下,“就是那个意思。”
    胡扯什么!接连两天徐蓁被劈两道雷。她虽然喜欢看言情小说,但并没有代入的打算啊!
    不用说沈曼也已经知道徐蓁的想法,得意地嘿嘿笑,“那我就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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