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房里,牌顿在桌面的声音特别响亮,方亮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说,“放心好了,我只是想想。”想想失笑,“可惜还没拿到毕业证书,不然好歹也能安排个工作混吃等死。”
    方辉看看安歌,后者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拿过那叠牌握在手里,“二哥,给你讲个我学姐的事。”
    “我有个学姐,中考成绩挺好,过了一中分数线。但她家里觉得三个孩子读书,负担挺重的,希望她读中专,早点工作。家长劝她,工作以后也可以再读电大,一边学习一边工作,钱也挣了,大学文凭也有了。”
    “她不服气。倒不是热爱学习,她没好好听过课。”安歌在桌上划个圈,“她视力好,个子也不矮,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上课的时候透过课桌的洞看小说。金庸古龙的看完了,找温瑞安卧龙生的,三毛琼瑶亦舒岑凯伦的也看。”
    “可能确实有点小聪明,她一直全校前几名,还得过不少奖。她大姐比她大四岁,在读高中,努力一把可以进大学的那种。家长觉得供不起两个大学生,所以劝小的读中专。”
    “一样是父母生的,一个,父母逼着要上大学;另一个,连读高中的机会也没有。我这同学怎么都不答应,学校也不愿意,能竞争中考状元的孩子啊。老师找父母谈,说服了当爸的,也可能是当爸的心软了,最终我同学还是进了一中,但她妈妈很不高兴,质问说你为什么这么自私,你并不喜欢读书,为什么不能体谅父母?我等着看你高考落榜找不到工作的那天。”
    方辉原本有点迷糊,毛毛说的谁啊?她认识的学姐,他怎么不认识?听到这里,他气得骂道,“凭什么,到底谁自私?!孩子难道自己要投在他家的吗?自己生出来的就得负责!”
    安歌转头看着他笑了笑,竖指在唇上嘘了下,“讲故事呢。”
    方辉反应过来,准是安歌铺垫好了要安慰方亮的,赶紧点头,“你讲。”
    方亮皱眉,“这不合理,从投资的角度来看,让小的读书不是更合算?”
    “偏心呗!”方辉不假思索,说完立刻做个“闭嘴了”的手势。
    “我这同学开头也这么想,虽然如愿进了高中,但她妈妈的诅咒好像灵验了。她变笨了,听不懂老师讲的课,不会做作业,不懂就更不想听、不想做。第一次期中考试成绩出来,班主任找她谈话,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方辉挠挠头,这……说的到底是谁啊?
    “她低着头不吭声,班主任说,果然女生发力太早不行,初中竞赛得过奖,到高中考这种成绩。”安歌知道方辉的疑惑,对他又安抚地笑笑,“学姐就这么灰头土脸过了两年。大概快升高三的时候吧,有次吃喜酒,遇到了邻居家的小哥哥。”
    “大家都说学姐是一中的学生,一定能进大学。她妈妈谦虚说不行,这孩子多半是个范进,真能进大学的话她要笑倒了。大家认为她妈妈在讲笑,她却知道是真的,很生气,趁她妈妈和姐姐去帮忙发喜糖的时候跑掉了。邻居家的小哥哥很细心,怕她出事,跟了出去,安慰她一定要考出好成绩,让所有看轻她的人知道她的能力。”
    “说是这么说,但已经丢了两年的学习,再捡回来真难。既然高中的跟不上,她把初中的先找回来,然后买了一套简单的高中数理化习题集,一道道认真地做。”
    “然后就追上去了?”方辉暗暗地想,毛毛真不是讲故事的材料,前面铺的线好长。二哥现在的耐性可不比从前,瞧,听得发呆了。
    “没有。她努力了一个月后,月考时考了三门不及格。没努力前没有不及格过,努力了不但毫无进步,反而是这个结果。”
    方辉,……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方亮问,“后来呢?”
    “她继续努力。因为某些原因,她跟同学的关系不好,所以她自己一个人摸索,看着答案找解题思路。做完整套习题后,她又买了第二套。”
    “好几次她想认输算了,太痛苦了,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前景,反正电大的大门仍然开着,她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读书。还是那个邻居小哥哥跟她说,你以为这样就很难吗?想想那些生来平平无奇的人,从没体验过荣耀时刻,普普通通学习着工作着的人,他们从生下来就得这么努力摸索,即使努力了可能也比不过天生聪慧的,他们怎么办?”
    “人世间生来不公平,凭什么你不能受苦?要不你就接受,要不你就拼,一遍不行再来一遍,一步一步往前蹭,多走一步是一步。”
    “后来她一名一名往前追,追到高考时顺利考取了一所大学。虽然不是顶尖院校,但也足够做敲门砖了。”
    方亮若有所思,过了会说,“可我还是不明白,让小的读不是更有可能出大学生?”
    安歌把牌交叠着理了下,开始发牌,“再后来,我这学姐才知道,那时医院给她妈妈误诊出绝症,她想尽早把女儿们都安排好。”她吐吐舌头,“再说,他们没觉得每个人都必须读大学,有条件才读,人各有命。要怪就怪命。”
    方亮笑道,“那你学姐认命吗?”
    “认!她啊,觉得前面遇到的挫折都是让她懂得,她就是奋斗不息的命。”
    平时陪方亮玩一小时牌,安歌回家。这天方亮听完故事又问了些问题,不知不觉时间用多了,她还得赶回去做家务,方辉便提出骑车送她。
    快过年了街上的人多了起来,食品店的摊子甚至摆到了沿街,瓜子花生糖冬瓜八宝饭……炮竹摊子前人也多,过年谁家除了炮竹外还得买上两挂鞭炮,求个劈劈啪啪的热闹劲。
    方辉骑车带着安歌,像鱼般穿梭在人海。
    等到徐家楼下,方辉伸脚垫在台阶上,安歌跳下车,跟他道别了就上楼。才走两步听到方辉在身后叫。
    “毛毛。”
    “嗯?”
    “今天……”方辉思索着,“就是你讲的那个故事,是编的吧?”
    “嗯,编的。”
    方辉释然笑道,“谢谢你。”他看看周围,突然凑到安歌耳边急匆匆地说,“如果安阿姨不让你上大学,我是说万一,当然我想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但是万一有的话,我供你上大学。”
    男孩刚带着人飞快地骑车,脸上带着微汗,凑近的时候唇间的热气扑在她耳际。
    “你拿什么供?”
    方辉扬眉,“我比你大,我找工作,食品店售货员,工厂操作工,再不行也能去洗碗。”他突然想到安家徐家都不可能穷到供不起孩子读大学,自己真是一时糊涂了,连忙摆手笑,“开玩笑的。”
    “开玩笑的?”安歌拖长声音。
    “真心的。但是……”方辉的话被安歌打断,“行,我领你的情。我知道你说的真心话。”
    安歌道谢的样子很认真,方辉难为情了,“我们谁跟谁。”想想更羞了,谁需要他跳出来充好汉啊,“我回去了,谢谢你帮我开导二哥。”
    目送他在暮色中骑车离开,安歌才回身进楼。
    比她早回来的冯超正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她赶紧加入洗菜择菜。
    差不多晚上七点多,安景云领着两个女儿两个外甥一个准外甥媳妇回来了。一个个累得面无人色,进门坐下就吃。吃掉两电饭煲的米饭,一富涎着脸自己进厨房找,“我好像还能再吃点主食。”
    体力劳动强度大,就会吃得香睡得也香。到晚上主卧室娘仨个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徐正则忍了又忍,忍无可忍,第二天找了一帮老弟兄一起去工地。
    -小徐难得开口,这个忙一定要帮。
    总算赶在大年二十九完成了进度。
    大年三十,安景云蹲在门口收拾刚杀的鸡,夏芳捂着脸找来了,“舅妈……”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富一晚上把钱输光了。
    这几个月厂里发的工资、当小工的工时费, 还有安景云给他过年的“压岁钱”, 一晚上全输光了。不但输光了自己的, 他还想拿夏芳的。
    安景云听了两句猜到后面,脸拉了下来。
    楼道不是讲家丑的地方,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安慰夏芳道, “别急,进去慢慢说。”
    泡在开水里的鸡,还在一抽一抽,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味。
    夏芳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大年三十每个主妇都忙得不可开交,尤其安景云前阵子忙着赶工, 压根没时间准备过年。她蹲下来,“舅妈,我们先把鸡毛褪了, 等水冷了就不好弄。”
    夏芳就是有眼力劲儿,做事又细心又不怕累。可惜命不行, 娘家一摊烂事, 没谁护着她。安景云心里叹口气, 怎么这么好的姑娘摊上混蛋外甥呢。
    “先进去坐着吧,累了这么多天,你也没好好休息。”
    不说别的, 夏芳半边脸有青有紫, 也该处理下。
    她拉着夏芳进屋, 在煤球炉上烤热手掌,倒了点菜油,在夏芳脸上轻轻揉青紫的地方,“忍着疼,揉开了好得快,大过年的脸上不好挂伤。”
    孩子们都坐在餐桌边。见状冯超放下拔猪毛的镊子,自告奋勇,“阿姨,我去收拾鸡。”
    年夜饭总得有鸡有鱼,耽搁了会来不及炖鸡汤。安景云点头应好,想想叮嘱徐蓁,“你也一起。鸡肚里的蛋别扔,鸡肠算了,鸡肫鸡心一定要留着。”
    鸡汤鲜,可处理过程中那味道,徐蓁面有难色。
    安景云好气又好笑,“你们这些大小姐,我小时候有得吃就好,哪有嫌脏的。别叫你妹妹,她要弄了今晚肯定不吃东西了。”
    安歌无故躺枪。
    她在摊蛋饺,筷子挟着块肥猪肉抹锅,一调羹蛋液倒下去,慢慢转锅,让蛋液淌成一个圆,渐渐焦黄成形,放肉糜,轻轻对折一合,过会翻个身,一只小蛋饺成了。
    过年菜,蛋饺、油片塞肉是元宝;豆芽是如意,徐蘅在择豆芽;青菜和水芹也是少不得的,要有出息、要勤快,择水芹是个技术活。冬天水芹田里有蚂蟥,需要一茎茎细细地择,这个是徐蓁在做。
    没哪个孩子闲着。
    夏芳动了下,被安景云按住,“别动。平时你帮舅妈忙,今天你上门是客,没有客人动手的道理。”一边再给徐蓁一个眼色,徐蓁不情不愿去门口了。
    安景云洗过手,带夏芳进里面谈。
    “这个老不出息!”听夏芳说昨晚的牌局是大姑姐组的,安景云忍不住骂出口,“她看着一富打你?”
    夏芳低着头点头。一富输光自己的钱,进屋翻找她的,没找到就问她要,不给就打。
    “舅妈,我没告诉他们我托你把钱存起来了。我咬定花掉了,我们仨衣食住行哪样不用钱。”
    夏芳省吃俭用,想买城镇户口。她问过了,八千块一个。小孩户口跟妈,花了这笔钱,以后她不用担心孩子的读书问题。
    “二贵呢?”
    “他护着我,我才能逃出来,今天搭的早班车。”夏芳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舅妈你说这人怎么这样,逞什么能,我们的钱也不是凭空来的,辛辛苦苦一日日做出来。大姨叫他玩牌他就玩,怕别人瞧不起他,难道人家组个局他钻进去上当,别人就会看得起他!”
    门一动,徐蓁气鼓鼓冲进来,“夏芳姐,他坏,你跟他分手不就得了。”
    分手?
    夏芳茫然地说,“大妹妹,乡下男的大多这样,他也是喝了酒糊涂了,平时还好。再说,我……已经跟他在一起,不能再找别人。”
    去去去。安景云把徐蓁推出去,“小孩家家,不要管大人的事。”
    徐蓁顺从地被安景云推着走,但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叫我推土搬砖的时候,孩子你大了,可以干活了。等我想说话,我又是小孩家家。”
    安景云毫不客气,“少说怪话。快去帮超超。”
    冯超已经趁着水烫拔掉鸡毛,这会剪开了鸡肚子,把里面的掏出来。徐蓁蹲在旁边,“冯超,你妈妈从来没跟你说过你爸爸的事?”
    冯超摇头,“没有。”
    徐蓁打量着他的侧脸。他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眼睫毛垂落,像两排长羽,鼻梁的弧线很挺,上唇角微微上翘。他的脖颈生得也很好看,这时候徐蓁还不知道“天鹅颈”的说法,只觉得修长挺拔。瘦高的徐正则也是这种脖颈,但徐蓁遗传了祖母的圆身材,不但偏矮还偏厚实,脖颈也粗。
    她把下巴支在胳膊上,“哎你爸爸应该很英俊,她喜欢他,才守着秘密连你都不告诉。”
    “大姐,少看武侠小说。”安歌在后面说。
    蛋饺终于全部摊好了,安歌觉得自己一头一身的猪油味。小板凳坐久了,腿麻得迈不开步。
    冯超仰起头,“这里味道难闻,你们进去吧。”湿鸡毛加上鸡肠,散发着异味,“一会就好。要不你们帮我钳猪毛?今早排队排得太后面,买到的猪脚爪毛太多,不弄干净吃到嘴里不舒服。”
    安歌应了声,但没马上动,指着剪刀说,“把鸡屁股剪了。”
    冯超为难,“徐叔叔喝酒要吃的。”
    “剪了。”安歌毫不动摇。
    冯超剪掉了鸡屁股。
    徐蓁噗地笑出声,“你……”在安歌注视下她改口道,“我不想进去,过年,不想跟妈妈吵架。”她手指勾勾,示意安歌靠近,“你信不信,她肯定在劝夏芳姐多想一富的好处,她会训他,但也就是说几句而已。”
    徐蓁长得像奶奶,圆圆眼,凶起来带着威势,这会哼哼着说,“劝和不劝分,她又要说难得修到夫妻。你们知道夏芳姐刚才说什么,她刚替一富解释,说他平时还好。他平时就咋咋呼呼,自以为有根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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