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冀曦看着那几个字,眼睛几乎能瞪出血来,他恨不得把这电报撕了往空中一扬,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不能,廖长在一边看着,嘿了一声。
    “这么个故地重游法,可不能算快活。”
    他语气讽刺,话里话外却透出一点关心的意思,想来两人之间也算是患难见真情了,只是萧冀曦并不稀罕,因为就算有点真情在,也不能叫廖长勇于违抗上命,任由他把这电报毁了。
    “为什么偏偏是——”萧冀曦说了一半,黯然住口。如果抛开沈阳对他意味着什么不提,他也很能理解为什么会是沈阳。现下长春被困、锦州腹背受敌,倘若东北全境尽数沦陷,那最后一个沦陷的必然是沈阳,而在大战过后一场大疫,或许就能从内部击溃共党,给反攻带来机会。
    但不要说他本就不愿意把这些东西用到任何一个中国百姓头上去,沈阳二字,就足以摧毁他的理智。
    好在他还没有全然地疯,知道廖长就在身边,须得打起精神来,共党毕竟也不是吃素的。想到这儿,萧冀曦又不禁微微苦笑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一边去追随信仰、一边希望自己能够失败,在这样的矛盾之中还没有崩溃,也算是一件奇事。
    “你这表情活像是吃了黄连。”廖长毫不客气地点评道。
    “沈阳。”萧冀曦低声说。“我上一次回去的时候,那地方被改名奉天,现在总算改回来了,却要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
    “我倒是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廖长忽然自嘲地一笑。“你知道上面为什么把我派来吗?我一向看不起你们两个,是,不要说你,就算是白青竹也一样,她凭什么就能做我顶头上司,在这对我指手画脚,我也出身东北,如何不能把任务完成的漂亮?但我现在居然有点庆幸,这么说,我觉得你可能会不大高兴,不过左右你也高兴不起来,无所谓的。”
    萧冀曦默然一瞬,虽然觉得他这话说得有道理,但还是觉着怎么听怎么别扭,半晌才开口问道:“你家在哪?”
    “我们原本要去的地方。”廖长冷笑。“长春。”
    闻言,萧冀曦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那你为什么提议去长春?”
    “我在等你反驳我。”廖长忽而有些气馁,萧冀曦此前从来没见过这人露出如此气馁的表情来。“我只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回去一趟。我们家原本也算富足,但亲人之间有了利益牵扯也就不能算是亲人。我爹走后他们把我和我娘扫地出门,我总想着,有一天我得回去,回去叫他们尝尝教训。也不怕你笑话,原本我参军的理由就不够磊落。那时候都看得出日本人早晚要滚回去,考进军校,又特意进了警政科,就是为了回头赢了,能扬眉吐气地回家去,当然,也没想到现在是丧家之犬一样地滚回来了。”
    萧冀曦面无表情地在一边听,人在将要到绝境的时候似乎总是很喜欢倾诉,一旦身边有个能说上一句半句话的人,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把话说出来,也不管旁人要不要听。而且每个人似乎都得有些很俗套的故事在身上,反正萧冀曦是耳朵都已经听出茧子来了。
    “所以我拦着你,你很高兴?”
    “差不多吧,让我觉得我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廖长感慨地叹息一声。
    “原来你对自己已经是这么个定义了。”萧冀曦冲他一挑眉。
    廖长眨了眨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前是怎么看我的,而且用共党的话说,我们在他们那儿算什么来着......哦对,人民的敌人,人民,他们还挺会用词的。”
    萧冀曦对此深以为然,那些人用词的确很精准,虽然有不少他都不能苟同。
    “你要是半夜跑了,我一点都不奇怪。”廖长很认真地看他。
    “我会感到奇怪。”萧冀曦言简意赅地道。“因为我不会做逃兵,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即便是你要回去搞屠杀?”
    “平心而论,我并不觉得我们一定能成功。”
    “你这算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共党有信心?”
    “大概算公道自在人心。”萧冀曦面无表情,声音也十分平静。“这些百姓已经受了太多的苦,要我是老天,我也不会叫咱们再成功的,那太没有道理了。”
    “想得这么清楚,你还是要去做?”
    “从前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现在么,我是虽千夫所指,亦往矣。”萧冀曦微微一笑。“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出发就出发吧,我们还不知道要赶多久的路,况且她也应该知道自己走错了路,会追上来的。”
    廖长对白青竹不算太了解,但他自己倒是很有些急智,所以一路上也成功把白青竹甩掉了好几次,倒是白青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能追上来,萧冀曦自问是没有放水,但白青竹却好像是留了一双眼睛在这支别动队里。
    眼睛。
    萧冀曦微微悚然,脚步一顿。
    廖长望过来,带了一点探寻的意味。萧冀曦遇上他的目光,赶紧摇头,他也不知道在那一瞬间自己是怎么想的,总归是不想叫廖长知道自己的怀疑。
    廖长背过身去,萧冀曦的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别动队剩下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个个风尘仆仆面有菜色的,称党国精英四个字都已经有些讽刺,看上去更像是一群逃兵,不过萧冀曦现在对他们的精神面貌并不怎么关心,他关心的是这里到底谁是共党的卧底。
    他对这些人的熟悉也仅限于这一年的相处,白青竹跟他们相处的时间显然更长,无论是在重庆还是在东北,如果说里面有人被白青竹感染,他一点都不奇怪,平心而论,他也觉得共党的理论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有吸引力,尤其是在党国一败再败,不断难撤的当下。
    实际上,萧冀曦还在犹豫一件事,那就是要不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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