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院中犹豫了良久,终究还是提步去了顾审那边,他还有事情要找顾审商议。
    青梧院的景色正好,满院的金黄色的干枯梧桐叶迎着风飞舞。但他知道那景色并不愿意让他看。
    顾令颜一早起来歇了一会后,在院子里摘了些桂花让人拿去晒干,准备到时候做桂花饼吃。折腾了一上午,她浑身累得很,眼睛也有些酸胀,干脆一路沿着槐树走去了池边,想要赏赏景。
    深秋时节池水显得颇为荒凉,连鸟雀都少了许多,池水里嬉戏的白头鸳鸯也显得无精打采的。几片枯叶子打着旋飘落在水里,卷曲的形状仿佛一叶扁舟。
    她沿着小径一面看着景色,一面慢慢往前走着。以前她多爱画夏日和春末景色,现在却突然发现,深秋的景致也别有一番趣味。
    心里盘算着明日要在池边凉亭上作画,她一路走进游廊,打算坐下来歇息片刻。
    突然间,“哐当”一声传来,将她给吓了一跳,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等回过神来后,她才发现是一个放在椅子上的锦盒,被她给拂到了地上。盒子已经散开了,里头的纸张散落了一地。
    她想着也不知道是谁的东西,竟是给落在了这个地方,一面俯下身去拾捡。因为东西都从盒子里摔了出来,她只能一张一张的去捡。
    将最上面那张纸翻过来后,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和用遒劲有力的字写的两句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第96章 “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就……
    刚劲而凌厉的字深深镌刻在了信纸上, 透过这张纸能看到写信之人落笔时的力道和决心,他仿佛想要穿透这信纸,去看到些什么。
    这字迹顾令颜再熟悉不过了, 若行云流水的行楷,飘逸洒脱。甚至于她幼时,还让他给自己写过临摹用的帖子。
    但信纸却不是他的风格。
    是一张精巧至极的花笺, 被花汁浸染成了淡粉色,散发着馥郁幽香, 上面还画了桃花的图案。虽只是寥寥几笔, 然而桃花的模样却栩栩如生。
    如今的闺阁女郎们最爱做这种花笺, 或是用来写一首偶然所得的诗, 或是给挚友捎一封信过去, 无一不是一件雅事。就连男子也有不少开始用的。
    他什么时候转了性不成?
    顾令颜睁大了眼看着被自己握在手中的这张花笺,上面没有署名, 只有几句祝福的吉祥话,和那两句诗。
    铺散在地上的纸不少, 有厚厚的一沓,粗略一数约莫能有数十张, 另外还有十几封信。顾令颜随手将身边的信封捡起来看了几眼, 放在上面的几封既没写收信的人,也没封口。
    等看到下面的几封信时, 她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脑海里一片空白, 神情怔忡,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几封信上,全都写了顾令颜亲启。
    心绪变得起伏不定,顾令颜原本的淡然转瞬间荡然无存, 她手忙脚乱的随意薅了地上几张纸,一目十行的看了过去。心脏砰砰狂跳,捏着信纸的手也抖得厉害。
    一张又一张扫过去,一个又一个字跃入眼帘,她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的往下坠。
    全都是写给她的东西。
    上一次收到他的信笺,还是几年前皇帝领着一众人去九成宫避暑,留太子在长安监国。她那时也跟着去了九成宫。
    在九成宫的那两个月里,她怕他一个人留在京城太过孤单,便时不时的就要写上一封信,随着九成宫送往京城的信件一道捎过去。
    一般来说,她写的三四封信里,太子才可能会给她回上一封。信上的内容也极为简短,偶尔甚至还只有几句话。
    回京后她兴冲冲同他说起这件事,徐晏却道:“太过麻烦,若有下次,我不给你回信了,你也不用写了。”
    信笺上写了河西风光、写了不同城池的风土人情、写了将要动身去往何处、写了他在河西的和战场上的所见所闻,间或还附上几首诗。
    无数信笺中还掺杂了两幅画,一幅是长河落日图,右下角写着绘于高越原战后,血色残阳映照着无边无际的大漠。
    顾令颜记得那场战役虽大获全胜、歼敌六万人,缴获无数马匹粮草和武器营帐,是此次同突厥之间最关键的一场战事,直接给大齐最后的大胜埋下了伏笔。但大齐士卒也死伤无数,据传就连崔大将军的侄子都战死了。
    不可谓不惨烈。
    画上并未描绘横尸遍野的情形,但以血色晕染的画,却莫名让人觉察出了战后的苍凉凄哀之感。
    另一幅画精细到了极致,一人站在梅树下,踮着脚试图去采摘树上的红梅。从眼下的那一颗朱色小痣,能看得出来画上之人是她。
    后面的景致,瞧着似乎是宝兴寺?
    这一瞬间,顾令颜忽而觉得自己手中那张薄薄的花笺,似有千斤重。
    她闭上眼睛缓了片刻,试图让自己沉静下来,可不停地噗通跳动的心脏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又在诉说着她心里的慌张。
    顾令颜心中现下万分后悔,她该注意些的,这样就不会打翻这个锦盒了,也就看不到里头的东西。
    咬了咬朱唇让自己清醒过来后,她低下头去将散落的纸张和信封拾捡起来,装到锦盒里面去。打开锦盒她才发现,里头还装了几个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小动物,既可以做摆件,也能做镇纸。
    她蓦然想起徐晏临去河西前,曾对她说的话:河西一带盛产玉石,等回来的时候要给她带一匣子。
    眉眼间浮上了一层烦乱,顾令颜按了按额角,匆匆将剩下的东西全部塞进了锦盒里。但池边风大,还有几张薄薄的纸被西风吹到了别处,只能抱着匣子起身去找。
    她想要装作没看到过这个锦匣。
    找回了几张后,还剩下最后一张被风吹得到处乱飞,顾令颜懊恼地追着,突然间撞到了一块坚实而温热的地方。
    她胳膊被撞得有点痛,面前是个着玄色衣衫的人,她正正好撞到了人家胸膛上。
    “怎么了?”那人轻声问她,“急急忙忙的在找什么?可有撞痛你?”
    顾令颜摇了摇头:“没有。”她拧着眉头说,“这个匣子打翻了,里头东西跑了出来,我在找呢。”
    甫一说完,她粉白的一张脸一下子就僵住了,刚才拿到声音太过于熟悉,她惨白着脸色抬起头,神情呆滞而无措的看着面前的人。
    少女面色苍白,眼里带着慌乱和懊恼,原本朱红色的唇瓣失去了血色,连身子都在微微的颤抖着。
    徐晏一下子就变了脸色,轻声问她:“谁欺负你了?”
    顾令颜回过神后后退了一步,用力的扣着那个锦匣,指节处泛着白,似要将手指嵌进盒子里一样。
    她摇了摇头道:“没有,没有。”
    要是早知道来人是他,她就不会说锦盒的事了。
    今天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怎么顺,她下次出青梧院的时候,是不是该让侍从帮着看看黄历?
    顾令颜犹豫不决的想着,看着自己手上抱着的那个锦匣,一瞬间觉得像个烫手山芋一样。
    想要扔掉,但现在却明显不是个好时机。
    她慌慌张张的无措模样,怎么可能是没事的?
    “告诉我是谁?”徐晏柔声哄着,仔细回想了片刻,他问,“可还是那日在蓬莱岛那个人?”
    想起那个屡次诋毁、甚至意图陷害顾令颜的人,徐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极了,有些后悔那日的惩罚是不是轻了点。
    他是不是该另外再罚一次?
    “我再让人去教训她一顿?”徐晏拧着眉头问。
    顾令颜微微低着头说:“没有人欺负我。”据说谢琳这段时日被谢家给看管了起来,连门都出不了,去哪欺负她?
    但徐晏显然是不信她的说辞的,只以为她是不想同他说罢了,忍不住说:“颜颜,你从前,从不瞒着我这些的。”
    以前的顾令颜,便是被四皇子说她官话说得不好,都要哭着来找他告状。直到他找到由头把人给揍了一顿,方才破涕为笑。
    “本来就没有什么事,何况那是以前,你提以前做什么呢?”顾令颜淡声问他。
    真说起来,徐晏有时对她也不算太坏,只要是她再三请求的事,他嘴里说着烦,基本都会去做。
    但他的言行举止和对她嗤之以鼻的态度,真让人忍受不了。
    “没人欺负我。”顾令颜又说了一遍,慢慢垂下了眼眸。
    徐晏的目光跟她一块落在了那个锦匣上,看了她一眼后迟疑问道:“颜颜,你……”
    他想起刚才她说匣子打翻了,再结合她的神色,那就是说她已经看过里头的东西了?
    “没看,没看。”顾令颜矢口否认,又指了指不远处飞舞的一张纸说,“只是里面的东西飘散了出来,我在找而已。”
    微风吹拂着少女的裙摆,绛色纱裙轻轻晃动,将她衬得飘然若仙。
    徐晏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阔步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将那张最后挂在了枝头的纸给捡了回来。
    往回走的路上,徐晏紧抿着唇,有些不大高兴。他将盒子交给沈定邦的时候,曾说过是要给他陪葬用的,倘若他真的死了,是不愿意让颜颜看到里面的东西的。
    也幸好他现在还没死,但沈定邦究竟是怎么回事,连个东西都保管不好?
    看着他浓眉紧锁,顾令颜心里有些忐忑,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看了里面的东西而生气。待人走过来后,她将锦匣往徐晏怀里一塞:“这盒子放在游廊里,我不小心打翻了才看到里面东西的。殿下放心,我待会就当没看到就是了。”
    迅速将话一股脑的说完后,她转身欲走。
    但却被徐晏给拉住了手腕:“颜颜!”他声音有些急切。
    还有什么事?顾令颜疑惑地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徐晏凝着她看了一会,方才缓缓说:“里面的东西,你看了也无妨。”
    顾令颜先是怔了一会,随即又想起来自己的手腕被他给握住了,温热的触感传来,他常年习武,手心里本就有薄茧,此次去了趟河西,掌心似乎更粗粝了些,隔了层薄薄的衣衫握着她的手腕,很是不舒服。
    她甩了甩手挣脱开来:“我没想看的。”
    少女的眼中染上了一点不高兴,原先失去的血色又重新浮现在脸上,白皙的脸上里透着一点点的酡颜,将她的面容衬托得愈发秾丽。
    徐晏的眸子里盈了一点点笑意,他打开匣子,将几个羊脂玉摆件拿了出来,轻声说:“当初本来说好了,要给你带上一整匣子的。可后来出了事,没能挑够好的,只有这么几个了。”
    这么几个还是他在删丹时候,急急忙忙买的。
    战事快结束的时候,他本来准备战后立马就给她买上好几匣子,哪料到突然传来皇帝病重的消息。他怕长安乱起来,一刻都不敢耽误的往京城赶,竟是没买成。
    顾令颜看这被他托在手心里的玉羊玉兔等物,缓慢的眨了眨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多谢殿下好意,不用了,我阿耶和我三哥,给我带了许多回来。”
    徐晏当然知道顾证给她买了,但却只笑了笑说:“他们带的是他们的,我带的是我的。”顿了一下,又道,“我待会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顾令颜没说话,她心里有些慌。
    徐晏也不强求,虽没有回应,但却自己同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顾令颜从未觉得徐晏能有这么的聒噪,仿佛以前的寡言少语,全都是装出来的一样。现在的他,话多到甚至令她不安,想着要不要请个医士过来给他看看。
    “我上次听说,你让顾证帮你画一幅河西的景色。”徐晏从锦匣里抽出了一份画,温声道,“我不知道他给你画了没有,但我给你画了一幅,你瞧瞧喜不喜欢?”
    一张轻飘飘的绘了长河落日图的画纸递到了面前来,顾令颜僵在那,没接。更甚至于,她还有再后退一步的冲动。
    徐晏唇角挂着笑,弯了弯眼睛,柔声哄她:“你看一眼吧,若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我拿回去改。”
    说着,他又往前递了递。
    顾令颜眨了眨眼睛,卷翘的眼睫也跟着翕动,俩人僵持了许久,她最后还是没有结果来,而是看着自己面前的画,粗略的扫了眼后,点出了几个问题。
    “好。”徐晏应了一声,“这几个地方我一向不怎么会画,回去后试着改改。”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顾令颜的脸色,试探着问道:“颜颜,你帮我改一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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