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大逆不道,刺杀长姐,害得李安然险些没了性命,皇帝却由着自己的慈父之心,听了三皇子栾雀的进谏,放过了李琰,他只好在别的地方拼命补偿李安然,只求她别长时间生自己的气才好。
    李安然道:“阿耶,我想去西域散散心。”
    皇帝道:“那地方臊肉为粮酪为浆,食不进脍不细,连水稻饭都吃不着,有什么好散心的。”他当然知道李安然是想打西域,却依然顺着李安然“散心”的说法来。
    李安然摇摇头,站起来凑到皇帝边上,小声道:“接见丘檀使臣的时候,孩儿在边上听着可好?女儿想让阿耶替我要个人。”
    即使现在不能动兵,她得先把荣枯……也就是丘檀王孙提婆耆在大周的事情放出去,告知丘檀的民众才行。
    怎么说,也得先把荣枯的母亲要到大周来才是。
    第101章 别看我,孩儿当初从雍州捞他回……
    丘檀主使在紫烟阁书房接收皇帝召见的时候, 李安然正坐在边上拆金蝶酥吃。
    跟随在主使身后,身为副使的普赞看到她,就下意识的低下了头, 不怎么敢看李安然。
    反倒是李安然见他们的进来了,眯起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主使不解其意, 但是碍于大周皇帝还在上首, 便先向皇帝行礼。
    这一次丘檀和高昌一起派来使团, 是向大周进贡示好的,高昌带来了两尊做工精细的镶红宝石金瓶,一件白貂皮袍, 以及一尊雕刻精美的玉佛。
    而丘檀的贡品则是一尊舍利塔,里头据说供奉着释迦摩尼坐化之后留下的佛骨舍利。
    皇帝之前并未接见使团,但是贡品却已经先行入库,皇帝厚赐两国使臣的赐物也已经钦点完毕,只等他们回到母国的时候带回去。
    白貂袍子自然是赐给了李安然,玉佛和舍利塔收在库中,皇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处置——玉佛尚且好办,太后笃信佛法,从去年冬天开始身子骨便不太爽朗, 陆陆续续小病不断,这玉佛送去给她, 也算是投其所好,宽慰其心。
    而这佛骨舍利……就比较麻烦了, 首先这东西据说乃是佛祖留下的, 太后就算再怎么信奉佛教,这玩意也不能自己私留着。
    再者,这舍利吹得再怎么神乎其神, 那也是和尚烧完之后留下的骨灰,哪怕今天是佛祖来了,李安然也要说那是死和尚烧剩下的骨灰,没得把死人骨灰留在太后宫里的。
    最好是建一座塔供奉起来,但是李安然前年才刚刚杀了一顿佛教、佛徒的威风,怎么好再给他们建佛塔供奉和尚头子的骨灰?
    倒是李昌似乎对着东西的到来很高兴,毕竟西域各国很多都尊佛,越是靠近古佛国的地方就越是有供奉僧侣,建塔拜佛舍利的习惯,这丘檀王愿意将装着佛骨舍利的舍利塔当做贡品送过来,可见其讨好大周之意。
    只不过高兴完了,李昌心里又有些犯难——要知道丘檀、高昌一直是在西域最为重要的商道上,这些年来自贵霜、大食的商人走过商道,只要路过高昌,必定要征收大量的税款,等到他们被扒了一层皮带着货物来到大周,那可不得把自己被扒走的那层皮,再从大周的达官贵人身上要回来么?
    皇帝很喜欢西域精巧的金银器物,还有那在大周后宫、贵女之间极为受追捧的“香露”,同样的,他也清楚的知道把持西域和西域的商道对于大周来说有多重要。
    这块地,迟早是要打下来的,只是他们侍奉大周这么恭谨,皇帝很难拉下面子来说打就打。
    除非之后能再抓到他们的把柄。
    丘檀的使臣当然是想不到此刻皇帝到底在想什么的,他们只看到皇帝笑容满面,十分和蔼。
    虽然之后几天还会有专门为这些使臣准备的宫宴,但是在那之前,皇帝得一一和他们谈过、见过,由鸿胪寺的官员们记录在册。
    丘檀使臣在一侧坐下,李昌道:“朕召二卿来,所为的其实还是这贡品一事。”
    正使连忙将手放在胸前行礼:“陛下可是对我丘檀的贡品有所不满?”
    皇帝摇头:“非也非也,贵国王上一片忠心,给我大周送来此宝,朕自然是要厚赐还礼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朕其实,还是想问问此物是如何从古佛国,流入丘檀的。”
    大周之前的魏朝虽然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尊佛时期,但是同样也有灭佛时期,魏武帝之前尊崇佛法的皇帝大费周章,派遣使臣往古佛国求取佛舍利,途经西域,艰险重重,即使在魏朝国力全盛的事情,能安全进入魏朝境内的佛舍利也只有十余颗。
    魏武帝灭佛之后,这十余颗舍利失散的失散,碾碎的碾碎,尽数消失在了大周的国土之上。
    之后魏朝国力日渐式微,就算继任者再派出高僧往西域求取佛舍利,对方也多以巧言搪塞,很少愿意拿出真货来进贡了。
    丘檀使者恍然大悟,自以为理解了李昌的意思,连忙道:“此佛指骨舍利绝非伪物,这乃是我丘檀老国师从古佛国带来,安置在丘檀的。”
    他停下来,细细思忖了一下,便开始向皇帝诉说这“老国师”的来历——这老国师原本是古佛国的居士,出身于释族,虽然从小就打算出家修行佛法,师父却说他尚且有“往东而去”的尘缘没有了结,这一世是出不了家为僧的。
    老国师祈求许久,师父也没有为他剃度,许他出家,他便只能留在家中做一个居士,在二十余岁那年动身从古佛国一路往东而去,最终在丘檀遇到了自己这一世的“尘缘”——一位从魏朝跟随家族逃亡而来的年轻女子。
    在和这位女子“结缘”的过程中,老国师接触了许多汉地的典籍,也学了魏朝的官话,最后却因为魏朝式微,群雄逐鹿中原而最终没有机会能前往魏朝,就地在丘檀住了下来。
    那老国师带来了许多古佛国的作物,不仅有白叠子,还有昆仑紫瓜的种植方法、白叠子织布的法子、甚至还有石蜜的熬制方法。
    他记述着满腹的佛经,同时一起带来的还有这一截佛指骨舍利。
    李昌听完这故事,忍不住长叹一声:“这也是缘分了。”
    李安然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爱看艳俗小说的自家耶耶,一定在脑海中编了一整套国师和他夫人的话本。
    李昌一幅听完了故事还意犹未尽的模样,继续问道:“正使对老国师的故事如此熟稔,想必同老国师关系极好吧?”
    正使躬身行礼道:“曾与老国师同朝为官,相互也算熟悉。”
    丘檀之前原本是打算向皇帝进贡玉带和白叠子布的,但是丘檀王知道了高昌打算给皇帝的贡品,心里想着既然都打算抱大周的大腿了,上贡的东西自然不能比玉佛和金瓶磕碜,于是便将主意放在了佛指骨舍利上。
    他向大周皇帝讲述国师故事的时候,自然也就隐去了后来老丘檀王室悉数被叛贼——也就是现在的丘檀王——尽数屠灭,只留下了个公主,还有公主同老国师之子所生的一个小王孙活了下来这件事。
    皇帝低头思忖了一会,突然露出了恍然的神色:“这国师……莫非是荣枯上师的先祖?”
    普赞在下面听得手指一抖,刚想回话,正使却抢先一步回答道:“臣斗胆,这‘荣枯上师’是何人?”
    他这段时间一直留在鸿胪寺接受鸿胪寺官员关于大周礼仪的教导,倒是没有普赞这么清闲,还能去东市走上一走。
    皇帝笑道:“这么说起来,朕还没有告诉过丘檀正使,前年天京来了一位极有辩才的高僧,朕爱惜其才,便赐了师号,奉为上师……他的本名好像叫……叫什么来着?”皇帝看向了在一边的李安然。
    “回陛下,叫提婆耆。”李安然笑道,这一嘴接得自然,似乎只是随口一答。
    只是正使听到“提婆耆”这三个字的时候,额头便开始沁出了冷汗。
    皇帝却像是浑然不觉一样,脸上依然挂着和蔼的笑意:“正使可认识这荣枯上师?朕观你这不惑的年纪,又常住在丘檀,既然这老国师在丘檀如此有名,按照正使刚刚所述,应当是上师的祖父辈,正使又说和老国师同朝为官,颇为熟悉,必定认识荣枯上师了,指不定还抱过小时候的荣枯上师呢。”
    这个时候,普赞再也不顾自己副使的身份,突然涕泗横流扑在了大周皇帝的跟前:“陛下,臣听说大周的皇帝是最为圣明的,求求陛下救救我们的公主吧!”
    正使连忙站起来,对着普赞喝道:“普赞,你做什么?!这是圣帝跟前,你这样成何体统!”
    李安然笑道:“他涕泗横流,伏地而求自然是没什么体统可言的,但是正使咆哮君前,一样也没有什么体统。”
    她抬起眼来,一双眼儿笑眯眯,看上去甚是愉悦。
    那正使见她坐在边上,似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模样,只有刚刚回答皇帝的话时才开了一下尊口,身为女子却能在皇帝接见外臣的时候坐在一边,挪也不挪一下位置,便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不敢和她大声说话,只能强压下自己快蹦到嗓子口的心,单手按住胸口行礼道:“敢问阁下是?”
    李安然道:“宁王。”
    正使在鸿胪寺接受过官员的指导,为了让自己的天京之行更加顺遂一些,额外塞了一些银子给鸿胪寺的小吏,向他打听大周的权贵之中谁最值得巴结。
    小吏自然是给了他一串名单,其中宁王李安然赫然在列,也是小吏所说“最难巴结”的一个——这还是他花了一些功夫,才弄清楚这个“宁王殿下”,就是在西域人人闻之色变的“祁连弘忽”。
    这给他十几个脑子,他也想不到像条丧家犬一样逃出丘檀的王孙,居然巴结上了这样的人物啊!
    普赞呜呜咽咽得说完了老丘檀王的独女星照公主这些年在丘檀的遭遇,以及丘檀王身为将军,却勾结高昌,屠杀王室,迫害旧臣,不忠不义的恶事,说完之后更是放声大哭,将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甚至滴下血来:“老臣今日不要这命,也要求大周陛下垂怜我们这些可怜的丘檀百姓,求陛下派出大周的雄师,助我丘檀王室恢复正统啊!”
    李安然:……好家伙我只是想先帮忙把荣枯的娘捞到大周来,你这是直接问我耶耶要兵啊。
    皇帝也没想到这人这么莽,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李安然,眼中的意思十分明显:狻猊儿,你这从雍州捞回来的法师,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李安然只好捞起一块金蝶酥,叼在嘴里对着耶耶眨了眨眼。
    ——别看我,孩儿当初从雍州捞他回来的时候,也没想到他这么宝藏的。
    第102章 ……
    天从晌午开始, 就陆陆续续地下着雪珠,原本已经基本上化了的檐上雪又被覆盖住,在檐边坠下层层晶莹的冰锥。
    碳炉上煮着沸水, 蒸腾起一片雾气。
    “法师真是好闲情逸致。”跪坐在一边,仿佛在看雪景的小卫相公浅笑道。
    荣枯怀里的狸花猫睡得真香, 听到陌生的声音抖了一下耳朵, 继而把脑袋在僧人的怀里埋得更深了。
    前几日, 丘檀使者在接受皇帝召见的时候哭求皇帝派兵帮助丘檀复国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朝野,百官纷纷猜测皇帝会怎么选择。
    而小卫相公则十分敏锐的注意到了其中的关键人物——也就是这几年可以说已经在大周佛徒之中站稳了脚跟的荣枯——或者说,应该叫他提婆耆王孙。
    荣枯的手指放在狸花猫耳朵后面轻轻挠着, 换来小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天气冷了,这狸奴越来越喜欢往温暖的地方钻,荣枯的怀里又暖又舒服,自然成了这小畜最喜欢的“王座”。
    他这段时间依然把大量的心力放在翻译和默写经文上,当初祖父一字一字背诵给他的经文,他依然一字不漏的记载脑海之中,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他就如春蚕吐丝一样, 竭尽全力的将这些经文默写下来。
    只是虽然他如今在大周佛徒之中颇有威严,将自己背诵出来的经文默写出来, 再交给其他僧人翻译这件事,之中还是有一个颇为尴尬的问题。
    ——这些经文的真假, 难以辨别。
    要知道, 他的祖父当初来到丘檀的时候,其实也是带着古佛国的贝叶经文来的,只是因为遭逢贼子窃国的大难, 才导致经文或者散失、或者被烧毁,只能依靠口口相传保存下来。
    没有“物”作为凭证,其实很难让人信服这是真的古佛国经文,而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伪经。
    加上荣枯之前有离开天京,夜奔威州的行径,这也让天京之中其他的僧人对他的品行产生了怀疑。
    面对诸多弟子的质疑,荣枯如同以往一样并没有反驳,只是将自己关在禅房之中,鼓足了劲把自己记述的经文一卷、一卷的默出来。
    都说经卷有十万之数,佛法无边际可循,他这几日没日没夜的默写经文,倒是让他的面庞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在寺庙之中负责侍奉他的小沙弥并不理解荣枯上师为什么要这么做,便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问他原因。
    荣枯却告诉小沙弥说,他这么做是担忧自己不日就要离开大周,一去山高水长,也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把这些经卷带回到大周来了。
    小沙弥依然不解,继续追问:“可是上师,师父他们对于这些经文的真假,还没一个定夺呢。”他说这话的时候,嘟嘟囔囔的,似乎也意识到这些问题可能冒犯到兢兢业业,怀着一腔热情默写经文的荣枯。
    只是荣枯摇摇头,笑着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他人要做定夺,那是他人的事情。我只管做好我想做的,这就是佛法中最讲究的缘。”
    今天,他才刚刚休息了一会,便听闻小卫相公前来拜访自己。
    卫显自从出使东夷回来之后,逐渐在官场上崭露头角,如今已经不再担闲职,而是同他的兄长一样在度支部任职了。
    听到卫显笑话自己清闲,荣枯便道:“小僧一个出家人,自然只能清闲了。”只是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疲倦的青色犹在。
    卫显侧目,瞥了他一眼:“朝堂上为了法师母国的事情,分了两派争论不休,一派觉得大周前不久才和东夷大战一场,实在是不宜再动干戈,另一派却觉得忠臣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求大周助他复国,实在是义士之举,也是四邦对我大周心悦诚服的证明,应当派兵助之。”
    卫显在天京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多少贵女的怀春对象,只是他坐在荣枯边上,强压着心里对荣枯的妒忌,逼着自己站在相对公正的角度去看这胡僧,他也不得不承认荣枯确实是诗书浸肌骨,佛音锻神气的美男子。
    荣枯道:“朝堂上的事情,难道是我一个小小的胡僧可以左右的吗?”荣枯摇了摇头,又继续道:“小卫相公接下来必然是想告诉我,以大殿下为首的一派,认为不宜再动干戈,远征他国,是吗?”
    卫显噎了一下,他也挺纠结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一方面考虑到荣枯和大殿下之间的关系,再意外听到大殿下却是反对出兵丘檀那一派的时候,他竟然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另一方面,他突然怀着一点点丑陋的恶意,想要看看被卷在这朝堂风云之上的人知道这件事之后,脸上到底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荣枯看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只是抬起手,用湿布抱住铁壶的握把,给卫显补了一杯暖身的冬饮。
    “小卫相公,不管你信不信,这世上有很多事是人可以决定的,可是有更多的事情,是人的谋算所不能决定的,就像小僧当初在雍州的时候,不会想到自己救了一个婴孩,就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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