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辩解的话还未说完,倒灌入口的山风却一下子浇熄了心中澎湃的怒意。
    是啊,他究竟为什么要来脂溪?
    他如果真想逃离这场事端,他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回到东安,甚至去往柏杨山,而不是赶赴漩涡的中心。
    曲停岚说得不错,哪来那么多黑的白的,自己走的路,做出来的事才是真的。
    从他决意来到矿上那一刻就有了自己的判断,那是他身而为人在朝为官的立足根本,不会因为与父亲的一场争端就轻易动摇。
    章庭重新在矮檐上坐下,双手缓缓握紧成拳。
    父亲说得也许没有错,这世上有许多事,都介于是与非,黑与白之间。可是,不是完全没有绝对的:手上沾了无辜者的血,就有了罪孽,若真相被埋在了尘烟之下,那便把它挖出来,让它大白于人间。
    他知道脂溪藏着罪证,来到脂溪,他只有一个目的,把这罪证找出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至于真相大白之后,洗襟台究竟是白衣洗襟,还是青云之阶,他只是一个天资平平的愚人,就留待智者仁者去参悟了。
    山下传来奔马之声,适时打断了曲茂和章庭的争吵,尤绍往山下一看,见是一众身着玄衣的兵马,忙道:“是卫大人带着玄鹰卫赶到了。”
    参将和矿上的都监也从隔壁山头回来了,家将道:“五公子,小的们没找到四面敞亮的岩洞,听都监大人说,对面粮仓附近有几间临时盖的屋棚,五公子可要去瞧瞧。”
    曲茂歇好了,浑身都是精气神,往家将背上一趴,“走着!”
    -
    卫玦下了马,把马儿交给前来接应的监军,快步去了衙舍,向谢容与禀道:“虞侯,属下已经按您的吩咐,中途绕去柏杨山,届时如果各军衙的人马到了,少夫人和岳前辈可能需要回避。”
    谢容与颔首:“我知道了。”
    卫玦四下看了一眼,不由地问:“矿上这边怎么样了,岑雪明找到了吗?”
    祁铭道:“已经有线索了。”
    他把青唯是如何窃取了案宗,岑雪明是如何扮作蒙四来到矿上大致与卫玦提了一遍。
    “我们眼下怀疑岑雪明不是没挨过冬天,而是死于非命,只是这矿上有事瞒着我们,死活撬不开嘴,昨晚跑了两个镇上的官吏,岳前辈连夜去追了,眼下想必快回来了。”
    正说着,只听门外一声响动,岳鱼七果然拎着刘掌事和陶吏回来了。
    刘掌事和陶吏被小昭王连夜派人追回,吓得面如土色,到了衙舍,连眼都不敢抬,瑟瑟缩缩地立着,“敢、敢问殿下,寻下官二人回来,所为何故。”
    章禄之知道谢容与意欲诈他们,当即怒喝一声:“为什么擒你们回来,你们自己不知道吗?!”
    刘掌事和陶吏互看一眼,“还请……还请昭王殿下明示。”
    “你二人好大的胆子!”章禄之当即拍案斥道,“这么大的事,你二人拒不坦白就算了,还跟矿上合起伙来瞒着,你二人可知罪!”
    刘掌事和陶吏膝头一软,当即跪倒在地:“殿下明鉴,下官二人当真不知道殿下想让我们说什么……”
    章禄之“嗬”一声,当即要挽袖子,“死鸭子嘴硬——”
    谢容与抬手将他一拦,他端着一盏茶,坐在上首,淡淡道:“如果你二人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本王倒是可以给个提醒,三年前,也就是嘉宁元年,蒙四究竟怎么死的?”
    听了这话,刘掌事和陶吏的脸色果然变了。
    如果说他们起初猜到这姓章的校尉是在诈他们,小昭王这话一出,他们便要疑心这矿上的秘密败露了。
    否则小昭王怎么知道蒙四的死因有异呢?
    谢容与道:“他也不是死于饥寒,而是死于非命。若是本王所料不错,他死前,应该还和你们说过些什么,只是你们当他是个疯子,没把他的话当真罢了,还有——”
    谢容与把茶盏往一旁放了,倾下身来,“石良,这位来为岑雪明收尸的中州官员,最后究竟去了哪儿?”
    “还是不肯说是吗?”谢容与见刘掌事和陶吏的脸都快贴在了地上,双肩瑟瑟颤动,牙关却咬得紧,“你以为你们瞒下去,就能保住这矿上所有人的性命,封原带了多少人来,玄鹰司又来了多少人,你们没瞧见吗?”
    谢容与的语气不温不火,“其实你们也没大错,矿上条件如此,许多事都迫不得已,不过,规矩既然坏了,朝廷自然要追究到底。刘掌事,你除了是这矿上的掌事,还是脂溪镇的镇长,你以为这么多官兵到矿上,只为拿监军和流放犯么,镇上矿工一个也跑不了。实话实说尚能将功补过,本王能不能法外容情,就看你肯不肯开口了。”
    谢容与这一番话恰好说到了刘掌事的痛处。
    他除了是矿上的掌事,到底也是脂溪镇的镇长,那么多的生计都指着他,如果出了事,镇上那些妇孺还怎么活。
    再说,小昭王是怎么知道矿工们也卷在这场事端里的?
    “罢了。”刘掌事一咬牙,“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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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日头正盛,营地的一间帐子后帘一掀,抬出一具尸身,尸身被白布盖着,上头渗出斑斑血迹,一名兵卫立刻上前,掀开白布一看,随即摆摆手,压低声音道:“抬走吧,仔细别被人瞧见。”
    抬尸的称是,快步去林间处理尸身了。
    不一会儿,封原过来了,兵卫立刻上前禀道:“将军,刚死了两个流放犯,后头的就绷不住开始招了,不过他们说得颠三倒四的,看样子知道得都不太全,拼凑一番,大致能拼出真相。”
    封原点点头,大步走进帐中,拿起案上的供词看了一眼,径自就问:“蒙四究竟是怎么死的?”
    没有秘密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流放犯看着接连已有两人受刑而死,早就想招了,眼下听封原又问一遍,其中一人道:“回官爷,蒙四他……他是开矿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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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蒙四,根本不是死于饥寒,他是开矿死的。”
    “开矿死的?”
    “正是。”刘掌事道,“殿下可能对开矿的步骤不熟悉,这矿山的矿,不是拿铁锹凿凿就有的,如果矿藏在深山之中,就需要炸山,就是……拿火药把山岩炸开,淌出一条火路来。矿上有的地方存了油罐和硝石,就是为了这个。
    “寻常炸山开矿,只要把火药放在开矿点,然后在远处引燃火绳就行了,不过说着简单,实际上却有很多困难,比如为防引发山火,火绳不能太长,比如有时候炸山会引发山体崩塌,人离得再远,都会遇到危险。所以朝廷司矿署很早就出过规定,但凡开矿炸山,都得由有经验的矿工亲自带队。但是再有经验的矿工,一旦遇到矿难,也是躲不开的,是故早年因为炸山,矿上死过不少矿工。说回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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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蒙四,刚来矿上的时候话很少,我们同来的几个,只知道他是个半疯的疯子,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囚犯受不住酷刑,招供道。
    “可能是矿上的日子太苦了吧,到了三年前,就是嘉宁元年的那一年,有一天夜里,蒙四忽然对我说,他不想在矿上呆下去了,在这里生不如死。我当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谁知道隔一天,他就去找监军,说什么他不是蒙四,他的真正身份是一个朝廷命官,因为有人要杀他,他才顶替了蒙四来到矿上。”
    封原听到这里,心中了然。
    嘉宁元年,嘉宁帝大赦天下,岑雪明在矿上吃尽了苦头,起了侥幸心理,想着也许洗襟台的事端早已过去,没有人会追杀他,他可以离开矿上另寻法子保平安了。
    “……这个蒙四本来就有疯病,他跟监军们说自己是朝廷命官,谁会信他?当时监军还故意逗他,说‘你是朝廷命官,那你姓甚名谁,在何处任何职啊’,蒙四却说他暂时不能说。”
    他自然不能说,他若这样就暴露了自己是岑雪明,曲不惟会第一时间找到他。
    封原道:“说下去。”
    “所以蒙四就想了一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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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每回炸山都有危险,久而久之,矿上就有了个不成文的习俗。”刘掌事犹豫了半晌,说道,“就是炸山不让有经验的矿工上,而是让流放犯上,自然作为回报,矿监军也会给这些流放犯一些好处,或者帮他们实现一个力所能及的愿望。”
    “说真的,这些流放犯在矿上待久了,他们的愿望都是很小的愿望,有家人的不外乎是给家人送封信,想知道家人的消息,没家人的就想吃好些,住好些,入秋后能吃上一顿肉,冬天能添一件破布袄子,多少也就满足了。当时恰逢矿上要炸山,这个蒙四呢,自告奋勇要去炸山,作为回报,他让监军在炸山之后给中州衙门一个叫石良的人写信,他说这个石良会带来证明他身份的证据。石良本来就是蒙四发生意外的联系人,蒙四这个要求可说是很好满足,所以监军立刻就应了。谁知偏偏就是那次,炸山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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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囚犯仔细回忆着三年前,脂溪矿上的那次炸山,“……火药炸崩了山体,我只记得一声轰鸣后,山间到处都是巨响,乱石、山砾从山上飞溅下来,矿上的人都在跑,离得远的跑掉了,离得近的,尤其是负责炸山的那几个,一个都没能活下来,全被埋在了山底,包括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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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他们附近就有个岩穴,如果是有经验的矿工带队,这几个炸山开矿的未必会死,可是……流放犯没经验啊,见到山体崩塌,当时就乱了,到最后,包括蒙四一共七人,一个都没活下来。
    “流放犯炸山开矿,这是坏了规矩的,朝廷如果问责,矿监军、矿工,包括囚犯,一个都跑不了,所以怎么办呢?矿上只好称这几个囚犯是死于饥寒,然后依规矩写信让这些人的亲人过来收尸,大可以称是尸身腐坏,早就一把火烧了。
    “信寄出去逾两月,矿上相继来了人,包括中州衙门那位姓石的典薄,石典薄一到陵川便给我们写了信,让我们去脂溪镇上接他,我们的人立刻就去了,然而在镇上等了大半个月,都没有等到他。”
    “石良去了哪里?”祁铭追问。
    刘掌事犹豫了片刻,好似下了什么决心,才道:“……他死了。”
    第169章
    “死了?怎么死的?”
    石良没有仇家,三年前,曲不惟和封原也不曾怀疑他,照理不该为人所害。
    “我们的人没等到石典薄,出镇去找他,后来在一个山谷里发现他的尸身,应该是进山的时候失足跌落山崖……摔死了。”
    摔死了?
    衙舍众人面面相觑,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但是,除了意外身亡,石良的失踪找不出别的合理解释。
    “殿下已经知道了,矿上让流放犯炸山,算是坏了法度,眼下出了事故,矿监军、矿工、包括流放犯,一个都跑不了,何况……这其实不是第一次出事,先头十多年,这样的事故发生过好几回,都被遮过去了,朝廷要是细究起来,后果我们承担不起啊。”
    最重要的是,如果事情败露,往后炸山又该怎么办呢?没了流放犯淌雷,难道要让监军和矿工亲自上阵,出了事就要填命,谁甘愿冒这样的风险?反之,对于流放犯来说,他们在矿上的日子是无望的,如果能凭一次犯险,换来一次给家人写信的机会,哪怕只是换来一身过冬的袄子,他们就能撑得再久一些。所以这矿上的所有人,无论是矿监军还是流放犯,俱是心照不宣地隐下了炸山的内情。
    “石典薄死在了山外,我们本来该第一时间告知中州衙门的,但是,一来,中州那边好像不知道石典薄来了,二来,一个朝廷官吏死在了我们这里,上头必定会派人来查,石典薄本来就是来给蒙四收尸的,如果上头查到了蒙四的真正死因,炸山的秘密败露,我们往后该怎么办?所以下官与矿上的监军们一合计,决定干脆装作不曾发现石典薄的尸身,今后如果有人问起,便称从没有见过他……后来的这几年,从未有人跟矿上打听过石典薄,直到殿下您来了……”
    青唯听到这里,想起一事,“我看矿上的犯人们近来十分怠惰,可是因为又要炸山了?”
    刘掌事没想到他们连这点都瞧了出来,只得招认道:“最近一批铁矿已经开采完毕,新的矿点也找到了,的确需要炸山。实不相瞒,殿下到脂溪当日,下官之所以没及时相迎,就是在跟都监商议炸山的事宜,连硝石、油罐都备好了,只是……眼下殿下、封将军俱来了矿上,炸山的计划只有被搁置,囚犯们没有矿可采,看上去自然无所事事了。”
    “最后一个问题。”谢容与道,“据本王所知,‘蒙四’是一个十分缜密的人,不可能算不到炸山的风险,如果事成,他的要求是给石良写信,如果失败呢,他的要求又是什么?”
    他说着一顿,“或者本王可以换一个更加直接了当的问法,‘蒙四’进山时,一定带了一些‘傍身之物’,就算他一时瞒过了你们,那些‘傍身之物’至关重要,到了炸山这个生死攸关的当口,他不可能没想法子安置好它们。本王想问的是,那些‘傍身之物’,也就是被岑雪明千辛万苦带进山的罪证,究竟被他藏在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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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想想,或许蒙四早就在矿上藏了东西,刚到矿上那两年,他只要有闲暇,时不时就溜去后山,炸山的前一晚,他跟矿监军说,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八成又是去藏东西了。”
    “他把东西藏去哪儿了?”封原问。
    帐中的几个流放犯面面相觑,当时蒙四一个人待着,藏去哪儿了他们如何得知?
    这时,其中一名流放犯蓦地开了口,“将军,小的……小的或许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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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所料不错,蒙四的确算到过自己会死,他说,如果遭遇不测,他什么要求都没有,只想一个人待一夜。”刘掌事道,“他到底是个流放犯,人还有点疯癫,矿上虽然应了他,却不可能任凭他在矿上自由来去,所以我们派了一个监军远远地跟着他。
    “那监军瞧见,蒙四似乎从后山取了什么东西出来,埋在了即将开采的矿山附近。适才殿下说,蒙四进山时,带了一些‘傍身之物’,那么依下官之见,殿下要找的‘傍身之物’只能是那夜他从后山取出的东西。”
    卫玦立刻问:“这些东西眼下在哪里?”
    刘掌事支吾一阵:“不知道……”
    “不知道?”
    “炸山的时候不是出了事么,山体崩塌得太厉害,那一片都被砂石埋了,余后数日,一直有山石不断滑落,我们怕再出事,只挖出了流放犯的尸身,那一带再没动过。”
    “你的意思是,被岑雪明,也就是蒙四带进山的证据,至今都埋在那座崩塌的矿山附近?”章禄之问道。
    刘掌事茫然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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