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朝廷从未修筑过洗襟台,倘若洗襟台不塌,我会遇见温小野吗?”
    “所以,如果不论及他人生死,不细算楼台坍塌后的一切代价,如果仅仅计较个人得失,如果洗襟台的坍塌,只是为了遇见她……”
    谢容与闭上眼,五年前无以复加的伤痛,五年下来如同凌迟般的悔恨与噩梦,不见天光的每一个日子在脑海中浮掠而过,最后却定格在流水长巷,身着斗篷的女子撞洒他的酒水,新婚之夜,他挑起玉如意,掀开她的盖头,“那我愿意承受这样一场灾难。”
    ……
    长公主于是什么都没解释,只是缓声道:“没什么,心结解开了,噩梦也不再是噩梦,他的病便好了。”
    她说着,温和地笑道:“小野,你和容与既然成亲了,以后见到我,不必再称长公主,改口唤母亲吧。”
    第210章
    很快到了暮里,长公主与青唯又说了一会儿话,见谢容与还没回来,唤阿岑来问,阿岑道:“适才玄鹰司的祁护卫来找,像是有什么急事,殿下赶去衙门了。”
    而今结案在即,按说各部衙司已没有之前那么繁忙,但是,虽然宣室殿夜审后,京中士子的怨怒平息了,消息传到地方,因为不曾有朝廷官员亲诉,反倒是质疑声居多,有人甚至怀疑朝廷刻意隐瞒真相,推出老太傅、张正清等人做替罪羊,时有地方士子联名上书,要求拆除新建的洗襟台,又给朝廷增添新的公务。
    此事青唯和长公主都知道,听是谢容与被唤走,只当地方士子又联名上书了,谁知没一会儿,谢容与就回来了,他行色匆匆,唤道:“小野,你过来。”
    青唯见他面色有急色,猜到出了事,到了他跟前,只听他低声道:“曹昆德快不行了,你可要去见他?”
    青唯一愣。
    上回她夜闯宫禁,曹昆德面上虽有病色,看上去似乎并无大碍,怎么这么快就撑不住了?
    然而青唯转念一想,又不觉得奇怪。曹昆德常年吸的那个东西,本来就对身子有害,上回她去东舍,搁着糕石的金石楠木匣上已经积灰了,若不是得了重疾,有太医叮嘱,这东西哪有那么好戒的?可惜曹昆德后来压不住瘾,身子彻底亏损了。
    青唯点点头。
    谢容与于是拉着她跟长公主行了个礼:“母亲,失陪。”
    -
    曹昆德成了重犯,自也不住在东舍了,或许因为他伺候过两朝皇帝,眼下人快不行了,刑部倒是没把他搁在囚牢里。
    衙门后院有间单独的罩房,青唯推开门,简陋的木榻上躺着一个银发苍苍的老叟。
    曹昆德很老了,但是青唯从前从来没把这个太监跟“老”这个字眼联系在一块儿,似乎这样去了根的人,浮萍一般来去,岁月的增长被他们身上日益加重的奸猾盖过,“老”反而不突出了,就连此时此刻,他都不是老态龙钟的样子,面色虽然灰败,目中还透着一丝刁狡,听到开门声,他偏过头来定睛看了一会儿,随后笑了一声。
    笑声是干的,紧接着一阵短促沙哑的呛咳,显见是许久没喝水了。
    青唯在门前驻足片刻,步去方桌前,斟了一盏清水递给曹昆德。
    曹昆德的手已经有点拿不稳东西了,水接在他手里,还是颤了一些出来。他慢慢地吃下,吃过水,人就好了许多,连音线也跟从前一样长长的,“道是谁会在这个时候赶来见咱家呢,除了你这个丫头,也不会有旁人了。”
    他密缝着眼,就这屋中唯一一盏油灯,仔细地端详青唯。
    青唯的脸上干干净净的,如果说小时候她的明丽是内敛的,要多看一眼才觉得好看,而今她长大了,嫁了人,那收放在内的清美一下子发散出来,没有宽大的黑斗篷遮挡,整个人都是夺目的。她已经不必拿那块丑斑掩饰自己的身份了,曹昆德问:“朝廷把你父亲的罪名去了?”
    青唯道:“还没有。”
    曹昆德悠悠道:“可说呢,要剥除温阡的罪名,哪有那么容易?他是总督工,哪怕再冤枉,他都得为这场事故负责,除非有人愿意站出来,替他承担过失,否则或轻或重,朝廷总得罚,你这个罪人之女的身份呀,去不掉的。”
    青唯:“我知道。”
    曹昆德见她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笑了一声,“当初捡到你,你就是这么个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儿没变,遇到不喜欢的人,一个字都不多说。当初咱家就想啊,这个小丫头,主意倒是正,话不多,骨子里透着一股明白劲儿,留在身边,今后能有大用处。”
    “所以义父把我留在身边,是猜到我不甘父亲无故丧生,总有一天,会查清这一切,您到时候就能顺势而为,把朝廷是如何辜负劼北人的昭示天下,让所有人都唾弃洗襟台?”
    “可不么?”曹昆德慢条斯理道,“可是你到底是个重犯,咱家没想到小昭王会醒,你再好用,还是比不上的小昭王的。”
    “只有小昭王,才能把案子查到这一步,才能掀起这么大的动静,让士子聚集宫门追问真相。”曹昆德语气里透出一丝得逞的兴奋,“眼下你们虽然安抚了京中百姓,各地是不是已经有士人上书,为劼北鸣不平,质疑先帝的功绩,要求拆除洗襟台了?”
    青唯没答这话。
    曹昆德太聪明了,哪怕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猜测的与外间发生的一丝不差。
    青唯也不想解释,曹昆德有自己的执着,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听的,她只是问:“很值吗?义父可知道,士子闹事当日,墩子就死了。”
    曹昆德目光闪过一瞬茫然。
    他或许料到了,但听人亲口说来,到底还是不一样,墩子毕竟是他养大的。
    “怎么死的?”许久,他问。
    “士子聚集宫门闹事,街巷中劫匪趁势流窜作案,墩子不常在宫外行走,钱袋子露在身外,被匪贼瞧见劫杀了。”
    “被人劫杀了?”曹昆德听后,冷笑一声,“真的是被人杀了么?”
    这声笑耗去他不少气力,他喘着气道,“他不够聪明,棋差一着罢了。”
    他随后又问:“那个顾逢音,他也死了吗?”
    “没有,被我救下了。”青唯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曹昆德,“顾叔把京中的铺子关了,以后会把买卖迁去劼北。虽然义父一直质疑当年朝廷在主战与主和之间的抉择,质疑先帝以收养遗孤鼓励商人开通劼北与中原腹地的商路,这么些年过去,劼北的确日复一日地好了起来,顾叔以后会把铺子开在劼北,说要把中原的好东西贩去劼北,让劼北比从前更好。”
    “虚伪。”曹昆德听了青唯的话,吐出两个字。
    他慢声道:“咱家查过顾逢音的底儿,他就是这样一个伪善的人。当初要不是谢氏帮他,他做不成买卖,所以他巴结谢家,他知道谢家的老夫人最心疼小昭王,小昭王一出事,他巴巴地把两个养得最称心的孩子送去小昭王身边。那两个孩子……叫什么来着?顾德荣、顾朝天,在顾府是主子,到了小昭王身边,就成了下人了。此前他收养遗孤也是,中州那么多卖劼绸的,你当他的买卖是怎么做大的?就是靠收养遗孤挣来的名声,吆喝大伙儿都去他家铺子买货。一桩一桩一件一件,他都心思精明地计算着呢,你当他是个大好人么,他就是个伪善的商人。”
    “顾叔是不是真的虚伪,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青唯沉吟片刻,说道,“私心谁都有,可我觉得,论人论迹不论心,一个人如果伪善,他若是伪善一辈子,不做一桩伤人的事,那他就是个好人。相反,哪怕一个人的初衷好的,表里如一干净纯粹,他只要越线犯错过一回,那也会万劫不复。”
    曹昆德听了青唯的话,又一次露出笑来,这次的笑却是无声的,不屑的,他似乎并不明白青唯的话,也不愿明白。
    说到底道不同。
    曹昆德道:“你走吧。咱家和你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青唯点点头,走到门口,忽然顿住步子,她回过身,“不管怎么说,我至今依然感激当初义父在废墟上捡到我。海捕文书上的朱圏,师父主动投案,虽然让我暂时免于朝廷的追捕,如果不是义父把我藏下来,送我去崔家,又为我改换身份,提醒我提防所有人,凭当时的我,根本活不下来。”
    曹昆德没答这话,他似乎太累了,闭眼倚在榻上。
    青唯沉默片刻,看着暮色浮荡在曹昆德周遭,而他这个人是比暮色还沉的朽败,轻声说:“义父总说自己是个无根的人,可是人若没有根,哪里来的执念?等义父去了,我会把义父的尸骨葬去劼北。”
    曹昆德还有没有动,直到青唯离开。
    直到罩房的那扇门掩上许久,屋中所有的暮光尽数退去,曹昆德的嘴角才颤了一下。
    像是一件存放了许久的陶土器不堪风霜侵蚀,终于出现一丝裂纹。
    他的神情说不清是哭是笑,带着一丝难堪,与被人勘破的愠怒,还有一点将去的释然,最终平静下来。
    青唯离开刑部,祁铭迎上来:“少夫人,虞侯适才有事赶去玄鹰司了。”
    青唯颔首:“走吧。”
    正是暮色尽时。冬日的暮天总是很长,到了申时云色便厚重起来,但是太阳落山却要等到戌时,阴阳长长地交割,青唯在晚风中跟着祁铭往玄鹰司走,忽然想起从前有那么几回,都是墩子在前头提着灯,带她穿过宫禁长长的甬道。而今景致如旧,人却不在了。
    青唯思及此,忽然忆起曹昆德适才问墩子是怎么死的。
    “被人劫杀了?真的是被人杀了吗?”
    “他不够聪明,棋差一着罢了。”
    曹昆德固然是个无情人,墩子毕竟是他一手养大的,得知墩子在街巷中被劫杀,他为何既非伤心也不愤怒,而是质疑,他为何要说,墩子“棋差一着”?
    青唯蓦地顿住步子。
    “少夫人?”祁铭问。
    “当日墩子的死,是谁彻查的?”
    “好像是殿前司。”祁铭想了一会儿,说道,“那日太乱了,殿前司捡到了墩子的尸身,直接交给京兆府,京兆府收了尸,似乎并没有细查,本来也是该处死罪的重犯。”
    祁铭见青唯神情有异,“少夫人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虞侯那边应该有京兆府送来的案录,少夫人可以去问虞侯。”
    青唯的脸色已经全白了:“快,快带我去见他!”
    第211章
    “……案发当日,墩子在长椿巷遭遇劫匪,现场有挣扎的痕迹,身上的财物被尽数取走,劫匪于当晚被捕,后被送去京兆府待审。”
    到了玄鹰司,谢容与听是青唯要问墩子遇害的细节,一边回忆案情,一边翻出案录。
    案录上记载的内容不多,谢容与快速看了一遍,不由蹙起眉。
    青唯见他这副形容,立刻问:“官人,百姓聚集宫门当日,京中遇害的是不是只有墩子一人?”
    谢容与看她一眼,没回话,吩咐祁铭,“你即刻去京兆府,问问墩子的案子审结否,取一份劫匪的供词给我看。”
    祁铭应诺,很快打马出宫,不出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虞侯,京兆府那边说,当日士子聚集宫门,京中虽有不少人遇劫受伤,但因此被害的的确只有墩子一人。京兆府审过劫匪几回,这劫匪始终狡辩说,他遇到墩子的时候,墩子已经奄奄一息,他只拿了钱财,抵死不认墩子是他杀的,京兆府是故至今没呈交结案文书。”祁铭说着,拱手请示,“属下把那劫匪从京兆府提来了,虞侯和少夫人可要亲自问话?”
    被提来劫匪一见谢容与,像是见到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官爷,官爷明查,小的确实抢了不少人的钱财,但绝对不敢害人性命的。”
    “你说你不曾害人性命,那你留在尸体身边的凶器怎么解释?”青唯问。
    “凶器……”劫匪呆了一下,似想到了什么,随即道,“小的当日的确带了一把匕首,不过这匕首只为吓唬人,绝不敢真的伤人,后来小的遇到那个衣着富贵的公子,就是那个死了的什么公公,本来想吓唬他,让他把钱财自行交出来,等走近了,发现他脖子上一圈淤青,人已经快断气了,慌忙间取了他的钱袋子……至于为何落下匕首,当时巷口有官员经过,小的怕极了,逃跑的时候不小心落下了匕首。”
    祁铭跟谢容与二人解释:“属下问过京兆府,墩子的尸身上有两处伤,一处就是这个劫匪说的,脖子上的淤痕,另一处是腹部的刀伤,仵作验过尸身,致命的是腹部刀伤。”
    他说着,质问劫匪,“你还不说实话?墩子公公分明就是被你用匕首所杀害。你说长椿巷口有官员路过,所以你慌忙间落下匕首,殊不知当日士子聚集宫门,朝廷停了廷议,各部官员几乎都待在府邸中,除了在大街小巷巡查的殿前司禁卫。禁卫本来就在找墩子,他们若一早瞧见你和墩子,必然当场将你抓获,岂会容你躲至夜里?”
    “官爷,小的口中都是实话,绝无半句虚言啊。”劫匪的眼神无助又惶恐,似乎他当真不曾有欺瞒。
    这时,谢容与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说你在长椿巷口看到了官员,所以慌忙间落下匕首。你看到的官员,他是什么样的?”
    劫匪努力回想了一会儿,“不、不知道。小的没瞧清他的脸,只见他穿着官袍,他边上还跟着几人,小的太害怕了,没仔细看,立刻逃了。”
    “什么样的官袍?”
    劫匪瑟缩地抬起眼皮,看了谢容与一眼,“跟、跟大人您这身,有点儿像。”
    谢容与今日没着玄鹰司虞侯服,只穿了一身墨色常服。
    大周四品及以上的文官袍服,也是墨色。
    如果劫匪没说谎,那就是说,当日他在长椿巷,遇到奄奄一息的墩子时,巷口处出现的官员不是在大街小巷巡视的禁卫,而是一个四品及以上的文臣。
    这名文臣定是瞧见墩子了,可是他一没施救,二没禀与朝廷,任凭墩子的尸身被殿前司禁卫带走,任凭劫匪被京兆府抓获,至今未发一言。
    这位文臣,究竟是谁呢?
    青唯一时间想起曹昆德说,“墩子棋差一着”。
    当日墩子赶去宫门,是要以自身为证,宣读逼迫顾逢音写下的血书,揭露劼北遗孤数年遭受的苦难的。这封血书一旦被宣读,必将引起民怨沸腾,百姓的耳朵被一种声音蒙蔽,朝廷即便查出真相告昭天下,也很难令人信服了,这也是殿前司拼命搜捕墩子的原因。
    然而就是这么巧,墩子死了,死的时候,身上竟还带着那份血书,被殿前司轻易搜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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