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日起,尉迟酒知道,云别意已经做不得她的师父。
    云别意最后的那句话,成为一个魔咒深深地烙入了尉迟酒的心上。是的,她叫尉迟酒,她想要什么,便去要什么。
    月光下最美好的一夜,记忆中最美好的一瞬,全都那般真实,真实到尉迟酒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那晚她得到的到底是不是师父?
    第二日尉迟酒醒来时,云别意只留下了一封书信,书信上写了四个人的名字,那是云别意指引她走的第一步,却只字不提那晚的旖旎。
    那也是尉迟酒与云别意的第一次分离,蚀骨的相思夜夜折磨在心,尉迟酒期待着与师父的重逢,也期待着师父的第二封书信送至。
    云别意的书信从未断过,三年来,她却再没出现在尉迟酒面前。
    尉迟酒只能照着师父书信的指引,收下了金守疆、云战、秦嵩、沈不平四员副将,在战场上借由厮杀宣泄着心底的烦闷。三年纵横大漠,杀得异族闻狼发怵,狼帅之名从此名扬九州,她终是成为了大梁人心中独一无二的战神尉迟酒。
    她想,别意也该回来了。
    云别意还没有告诉她,她到底想要她找寻什么,她与她之间的羁绊不该断得这般猝然。尉迟酒想她想得要疯,她打定了主意,只要云别意出现,她定会拿东海寒铁铸成的链子牢牢地锁住她与她,不让云别意再离开她一步。
    只是她先等到的却是骊都的求援书,新君这几年朝政不稳,好些个皇子蠢蠢欲动,于是尉迟酒率部回返骊都,成为了定鼎乾坤的天下第一大将军。随后新君年少崩殂,尉迟酒扶幼子十皇子为君,平东海海寇,荡九州反王,每一件拿出来,都是惊天动地的英雄大事。
    多年之后,她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狼帅,只要她开口,天子也不敢捂着传国玉玺不给她。她只是不稀罕这天下,她稀罕的只是那个叫云别意的女人。她回想过无数次,她与云别意最亲密的那晚,后悔过自己不知节制,似是弄疼了她,也懊悔过自己筋疲力尽,竟合眼沉沉睡去。她想了千万句道歉的话,可当再次看见云别意时,她那些话竟一句都说不出口。
    谁把你伤那么重的?!
    那夜,月光如旧时一样美好,云别意狼狈无比地翻过院墙,落在地上后,身子一斜,靠上了院墙,霎时在院墙上蹭出了一抹血痕。
    她的出现惊动了巡府的副将云战,他带兵围住了这个戴着面具的女人,身后却响起了那句话。
    云战愕然回头,狼帅?
    她是我的人,都退下!尉迟酒这些年来,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紧张与不安。
    诺。云战领命退下,留下了她与她。
    尉迟酒快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心疼地想要把她抱入房中,请宫中最好的太医来医治。
    阿酒云别意脸上的面具脱落,露出了那张让尉迟酒魂牵梦萦的脸,我没有食言
    是,她没有食言,她终是回家了。
    这却不是尉迟酒想要的结果,她只想她好好的。别像义父一样,在她成为狼帅后,便一病不起,终至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
    我能医好你的!尉迟酒抱起了云别意,发现她背上的伤口血流如注,哗啦一声沁湿了她的鞋子。
    绝望的念头排山倒海而来。
    别意别别这些年来,尉迟酒从未哭过,可在这一刻,她哪里还能忍住泪意,眼眶通红地像个孩子一样,一边哀求,一边大哭,别走你是天下最厉害的符师你告诉我世上定有能医你的丹药别意你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的呜我们
    呜咽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怀中的云别意垂下了手臂,嘴角余着最深情的笑意,再也醒不过来。
    啊!
    尉迟酒悲然长嘶,像是大漠的野狼,用嘶声力竭的最后哀嚎,纪念她失去的这世上最最最好的一个人。
    啪嗒。
    正当此时,从云别意腰间掉落下一本染血的小册子。
    无意翻开的那一页,只有一个字酒。
    尉迟酒疯了似的又哭又笑,颓然抱着云别意坐倒在地,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蹭了蹭她思念了数百个夜晚的脸颊,随后吸了吸鼻子,腾出一手把小册子拿了过来。
    熟悉的笔迹扑面而来,那是云别意这些年来云游名山大川的笔记。翻到小册子的中部,上面的字尉迟酒一个都不认识,可她知道大家都把这种字叫阴文。放眼整个骊都,阴文所在处,便是皇帝告诉过她的紫极宫下秘殿。
    再翻过一页,好些阴文边上多了云别意的注解,她本无意细读那些是什么,可上面那四个字的诱惑实在是太大。
    起死回生。
    你想寻的符篆,便是起死回生之术么?尉迟酒从来不信死人能活过来,可怀中抱着云别意的尸首,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这四个字是真的。
    狼帅云战其实不放心狼帅,提灯小心翼翼地摸了回来。
    尉迟酒侧脸看向云战,双眸通红,像是地狱归来的修罗,备马,我要进宫面圣。
    这个时候云战有些迟疑。
    九州现下我说的算,我是尉迟酒,我想要什么,便要什么!尉迟酒说得斩钉截铁,一如当年的她。
    诺!云战立即准备了马车。
    那夜,尉迟酒一人一骑夜闯皇宫,天子为她破例一次,让她踏入紫极宫的秘殿待了片刻。她出来时,像是变了心情,起初阴沉得像铅块,现下眸中多了一抹期望的光亮。
    云别意的那本小册子上破译的阴文,足以让她读懂秘殿那面断龙石上的阴文写的是什么。皇室以为,她只去过秘殿一次,可谁也不知,她后来背着云别意又去了一回秘殿。
    开启秘殿断龙墙机关的方法,阴文写得清清楚楚。尉迟酒成功开启了断龙墙,背着云别意走入了黑骊迷城的穹顶悬棺室。
    阴文上说,这里黑龙为棺,紫极宫为盖,是上好的羽化成仙墓穴。将人葬在这儿,可保尸身百年不腐,若是吸收日月精华千年,便可尸解成仙。
    尉迟酒温柔地把云别意放入石棺,在她眉心上印上了一吻,她说:别意,我们不会有第三次分别。
    可她还是担心,云别意一人在此,太过寂寞,所以她拿来了云别意送她的狼颜面具,放在了云别意脸侧。
    我会回来娶你,倘若人间不行,那便黄泉再会。
    尉迟酒将云别意留在了这儿,她放下了断龙墙,把这个秘密掩藏在了秘殿之后。
    后来,她把她这些年来撰写的《狼略》一分三份,一份给了金守疆,一份给了云战,另一份她选择了辞官游历江湖的沈不平,只因秦嵩伤重,无法托付。自此,金守疆从命在龙首山修筑栈道,沈不平自此隐匿江湖,云战忠心耿耿,说什么都要跟着狼帅。
    随后之事,便如楚夕知道的那样,权势滔天的狼帅交还了兵权,带着云战率领三千狼啸营人马奔赴东浮州,从此便没了下落。
    尉迟酒有没有寻到起死回生之术,无人能知。
    那个死了的云别意却在尉迟酒离开的那日,缓缓睁眼,自棺中坐了起来。
    她失神地抚上了眉心,那儿刚被尉迟酒吻过,无端地心头一酸,她强忍泪意,猛烈地摇了摇头,警告自己,她根本就不是活人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脑海中如海浪般涌出的是她与尉迟酒在关城的那五年
    师父,我给你做了面,你尝尝!十五岁的尉迟酒笑吟吟地端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面,像是亲人一样,给了云别意久违的家的气息。
    嘘。十六岁的尉迟酒小心翼翼地帮她罩上了狐裘,示意丫鬟们退下,她静静地杵着脑袋歪头守在她身边,让她前所未有地睡了一个无梦之觉。
    师父,我会对你更好的。十七岁的尉迟酒曾经很小声地许下了这个诺言,她确实从未食言。
    我把这庭院好好收整过了,家就该住得舒服!十八岁的尉迟酒说完,从瓦当上掠下,稳稳地落在了云别意身边,我保证,不管外面是怎样的狂风暴雨,师父这儿一定不漏雨,不漏风,每日都暖暖的!
    师父,你笑一个好不好?十九岁的尉迟酒笑眯眯的对着云别意扮了个鬼脸,却被云别意屈指敲在了她的额角上。尉迟酒只是捂着痛处倒吸了两口气,师父发发火也成的,不然心事郁结久了,也是会生病的。
    尉迟酒二十岁时那一夜
    回忆跟此时的视线一起,模糊不堪。
    云别意不会告诉她,那晚她的瞳术是反噬的自己,她想念那个人太久,只是寂寞了想找个慰藉,顺便用情字为牢,彻底让她一手养出的青狼死心塌地只依她一人。
    为何是尉迟酒?
    只因,她的眼睛像极了沈澜衣,她思之若狂的沈澜衣。
    自始至终,尉迟酒不过是枚棋子,如今她把她放在了最后的落子点,就此别过。她与尉迟酒肯定不会有第三次分别,因为她与尉迟酒就没有重逢的机会。
    尉迟酒,你闭嘴!
    当初的云别意说了这句话,如今的云姬也说了这句话。
    为何要为一枚棋子哭?云姬不知道答案,也不敢知道答案。
    她只知听见林中狼啸时,她总能想起阿酒在月下那凄厉的一声长嘶。
    曾经的那个待她赤诚无双的姑娘,却再也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云姬的一个意外小故事。
    狼帅的故事还没完结,云姬的秘密也没有完全揭开,静待后续絮絮说~
    下章进入【逐鹿】卷~
    沈澜衣是谁?这个问题将跟着云姬是谁?一起回答~
    PS:为了前后剧情连贯,加了一点点狼帅事迹=。=
    第252章 反三
    千蛛楼经营多年, 江湖势力盘根错节。虽说崔十一娘仗着血珠之力,在骊都东郊斩杀了聂仲与数百千蛛楼精锐,也只算是折了千蛛楼的一座老巢。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这个道理楚夕明白, 柳溪也明白。更何况崔十一娘情况不明, 楚夕着急, 薛清弦也着急,只恨不得立马就赶到东临城,请沈将离好好瞧瞧。
    禁卫统领沿途护卫,赶到了下个市镇,匆匆换了车马,置办了些食粮与伤药,便又继续赶车上了官道。
    沿途皆是流亡的骊都百姓, 有三两成群的, 也有孤身一人茫茫然行走的。这场灾难来得这般措手不及,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家园尽毁,那些落魄之人唯一的念想便是活下来往西北走,那是魏氏的地界,那边为了养兵苛税多年, 并不是安家的好地方;往西走,那是荒凉多年的西沉州,一旦异族侵入,那便是九州最兵荒马乱的凶地;往东北走,那是逐鹿盟的势力范围,也是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的聚集处,恩怨不绝, 比斗不休,他们都是寻常百姓,哪能在那样的地方过活?如今,也只能往东走了,东浮州有东海景氏的小都督在,那位仁名在外的小都督,应该可以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方寸之地吧?
    景岚掀着车帘,望着马车外鱼贯沿着官道东去的骊都流民,原本紧蹙的眉心狠狠一拧,突然痛嘶了一声。
    忍着。柳溪温声说完,拂下了景岚掀起的车帘,将粘在景岚肩上的染血内裳飞快地撕开。
    嘶!景岚咬牙强忍。
    这一程冒险,诸人或多或少都负了伤,未免夜长梦多,肯定要死命赶路。骊都离东临城有好几日的路程,便只能在马车上简单处理伤口。景岚肯定不能像那些受伤的禁卫将士一样,当着兄弟们解甲上药,所以柳溪专门雇了辆马车,懒理旁人会不会议论她知不知羞,便拉拽了景岚上车。
    那时为了止血,景岚把衣裳压得极紧,现下血是止住了,衣裳却与伤口粘在了一起。景岚知道解衣会有多痛,所以故意掀帘瞧瞧外面分散注意,也许痛意能稍微减那么一分。
    可是,一切皆是徒劳。
    剧痛像是活生生地剥下了一层皮,这种钻心之痛在肩上火辣辣地烧着。
    忽地,一阵凉意拂上了伤处。
    景岚愕然侧脸,瞧见柳溪凑近那五道血色爪痕,温柔地吹了两口。只见柳溪抬眼对上了她的,莞尔道:看来这胳膊得好好养几日了。说着,她低头拿起了药膏,温声道,上药也很疼。
    能忍!景岚倒抽一口凉气,双拳握紧,紧紧闭上双眸。
    柳溪虽然心疼,也知道长痛不如短痛,所以她出手极快,拿羽毛沾了药膏,很快便将药膏涂好。
    药膏蛰上伤口,景岚咬紧牙关,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别动。柳溪看见景岚想要把肩裳拉上,放下了药膏连忙按住了她的手,从今日起,我给你穿衣。
    景岚怔了怔,耳根一烧,急道:我另只手没事,我可以话还没说完,她的右手便被柳溪的手扣住了。
    柳溪忍笑道:牵好。
    景岚哑然失笑,握住了柳溪的手,牵着了。说完,她眸底浮起一抹感慨之色,又闯过一个生关死劫,她只庆幸还能牵着她的手一起回家。
    在镇子的时候,柳溪只来得及雇车,所以没来得及采办些干净衣裳。
    柳溪轻轻地给景岚拉上了染血衣裳,顺势整了整她微皱的领子,一路往下,抚平了她衣襟上的皱褶。
    景岚呆呆地看着柳溪给她整衣,嘴角悄然扬起。
    此时的溪儿就像是新婚的小媳妇,给心上人整衣正冠,温情脉脉。
    景岚喜欢这样的静谧时光,本该说两句甜话,应应当下的景。可那些话到了嘴边,景岚选择一个一个字地咽下,只在眉眼间余下深情的笑意。
    柳溪早就觉察了景岚的笑意,她也乐得享受这样的深情凝望。
    气氛渐暖,心跳也渐快了一拍。
    明明是两个人的不约而同,可柳溪总是先发制人的那个。抚平的衣襟骤然被她一揪,她欺身凑近景岚,似是审问,又似是撩拨,小贼,起了什么坏念头?老实招来。
    溪儿难道没起么?景岚的灼热视线沿着柳溪的鼻梁一路往下,那蠢蠢欲动的小心思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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