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叔见状似乎也急了,立时上前推了常朗一把,低吼道:你给我闭嘴,今日来前你怎么和我保证的,都忘记了?!
    贺顾却只视而不见,淡淡道:几位叔叔年纪大了,上京奔波一回也不易,还是回去好好养老吧,管事,叫人各备一百两银子给各位叔叔带上做路上盘缠,送客吧。
    廖叔却忽然噗通一声在贺顾面前跪下了。
    贺顾唬了一跳,实在没想到他会这样,赶忙去拉他,无奈道:叔叔这是做什么,你
    廖叔本打算着无论贺顾怎么拉,也要抱着他的大腿求他放老侯爷出来,谁想他想得倒好,这么多年不见,却忘了这位小侯爷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主,即便他不想起来,也还是被贺顾给提溜小鸡一般给提了起来。
    只好退而求其次拉着贺顾的胳膊、红了眼眶道:廖叔求你了,就原谅你爹吧,他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若是一个人在后宅中无人陪着孤苦伶仃的去了,老侯爷他戎马半生,不该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啊算是廖叔求求你了
    你若是你若是实在不想看见你爹,那要不你把他放出来,我们我们带他回去,有我们几个老家伙陪着,侯爷晚年也不至也不至如此凄凉
    他说完又要跪,贺顾实在没了办法,那头常朗已然闷不吭声的先行扑通一声跪下,紧接着又作势要磕头。
    贺顾连忙冲上前一把拉住他,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闭了闭眼,最后也只得长出一口气,道:各位叔叔,我敬你们也曾是枪林箭雨里来回的汉子,又看着我长大,今日才如此礼遇,换做是旁人,我贺顾虽然好说话,也早给扔出门去了,还望叔叔们不要再相逼于我,闹得两相难看。
    便如贺顾待宗凌一样,当年贺南丰对这三人、尤其常朗,都是既有知遇之恩、又有救命之恩,是以他们今日才会如此,贺顾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只是理解归理解,要他真的原谅贺南丰,却是怎么也绝不可能的。
    廖、王、常三人不想他竟然真的如此油盐不进,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却也没有说动贺顾半分,一时都有些呆怔在了原地。
    贺顾的神色却终于彻底冷了下去,再无半分通融余地。
    送客吧。
    送走那三人,贺顾的心情也不如来时那般好了,他回了花园,便看见朵木齐抱着小侄子正在花坛边站着,自家那个不省心的闺女,只不过这么一会不见,竟然已经撩了小裙子的下摆扎在腰上,撅着屁股蹲在花坛里,正低着头聚精会神不知道在看什么。
    贺顾见此情形,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赶忙上前去一把将闺女抱了起来,又把她扎在裤腰上的裙子拉出来放回去扯扯好,道:这是在做什么,姑娘家家,动不动撩裙子也太不成样子了。
    朵木齐却完全没有一个合格的稳重婶母的样子,见双双被贺顾抱起来了,竟还急道:大哥,公主在这蹲了好久,你都把蚂蚱吓走了。
    贺顾:
    他一点也不怀疑,要是朵木齐怀里没抱着他那小侄子,婶女两人就要一起在侯府的花坛里撅着屁股表演抓蚂蚱了。
    刚才与人争论的郁气,此刻倒是散了大半,外头婢女匆匆跑进园子里来躬身行了个礼,道:侯爷,三小姐叫人来传话,说膳厅那边已经备好了,叫二少夫人和侯爷去用饭呢。
    原来贺容久不见大哥,竟然难得的起了雅兴,要自己下厨做几道菜款待她得胜回京的哥哥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用过了午饭,席间贺顾提了两句贺容的婚事,不出意外的收到妹妹一个锐利眼刀,坚决表示她不愿意这么早就嫁人,贺将军心知拿她没辙,也不打算真强迫她,于是便也草草作罢。
    兄妹俩许久不见,饭后贺容正缠着大哥腻歪撒娇,外头却有个小厮来传话,道:三小姐,闻姑娘回京了,听说小姐今日在侯府,特特来找您,眼下正在府门前等着呢。
    贺容瞪圆了眼睛,立时从贺顾怀里挣了出来,喜道:你是说天柔?
    小厮果然应是。
    贺容转头看着贺顾,那神情仿佛有点为难,又有点不好意思,想来多半是今日难得贺顾回侯府陪她,她还没呆多久,转头就要和小姐妹跑了,自己也觉有些愧疚。
    贺顾倒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自家妹妹和闻参军竟然私下也有交情,只笑道:既然人家上门特意来找你,容儿就去吧,别让闻小姐久等。
    贺容如蒙大赦,欢天喜地的道了句大哥你最好了便转头一溜烟样的跑了,那背影利索的倒完全看不出来是个本应含羞带怯、一步三停的闺阁小姐。
    贺容跑了,到了时辰,朵木齐也说犯困,要带着儿子去午睡,园子里便只剩下了贺顾和宝音父女两人。
    他抱着闺女在园子里散步,四月末的天气,虽还没进初夏,晚春的一点料峭寒意却也差不多已然尽数褪去,阳光穿透稀碎的林木间隙洒在父女二人身上,园子里的风吹来也叫人颇觉惬意,一时只觉岁月静好,这浮生半日闲不必偷得也能光明正大的享用,甚为满足,只恨光阴不能走的慢些了。
    只是许是今日那三位贺老侯爷旧部的缘故,贺顾心里还是揣了心事,他自己都没觉察到,这步散着散着,不知不觉竟就散到了贺老侯爷独居的那院子门口。
    贺顾忽的顿住脚步,宝音却不明所以,只茫然的抬头看了看她爹,糯糯道:怎么啦,爹爹?
    贺顾沉默了一会,好容易才在嘴角扯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容来:没什么。
    宝音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爹爹,你又骗我。
    贺顾:
    这丫头这么鬼精鬼精的,也不知是随了谁
    正此刻,院子里却传来了一个有些颤抖、熟悉而苍老的声音:谁是谁在外面?
    贺顾刚一听见这个声音,脸上的表情立时凝住了。
    脚底下有如灌了铅一般,他以为他会毫不犹豫的扭头就走,可却竟然并没有迈动步子。
    宝音不明所以,也并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抬着小脑袋四处张望了一圈,立刻寻到了声音的来源,抬头看着那紧紧闭着的院门,纳闷道:噫?你为什么不出来,要在门里面和我们说话?
    老人听见小女孩的声音,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你是谁?我我出不去。
    宝音转头看了看她爹,尽管贺顾并没有阻止她,她却也看出来自家爹爹似乎有些不大欢喜,立时不和那门里面的奇怪老头对话了,小声道:爹爹?他是不是坏人?宝音是不是应该不理他?
    第140章
    贺顾闭了闭目,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的、声音低哑道:他不是坏人
    却比坏人还要坏。
    宝音有些茫然,那院子里的人却似乎听出了外头说话的这个嗓音是谁,颤声道:顾儿是你吗顾儿?
    蹲在院门口打瞌睡的小厮终于被这声音惊醒了,睁眼抬头看到是谁,却吓了一跳,道:侯爷,您怎么您怎么来了?
    贺顾沉默了一会,道:把门打开。
    小厮闻言,虽然不解这么多年来侯爷都从未来看过老侯爷,即便是回了侯府也只和二少爷相见,今天却怎么忽然走到这来了,还带着小公主,但却并不敢多问,只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动作利落的打开了门上的锁。
    院子的门就这么吱呀一声开了。
    贺顾抱着宝音,刚一看向那被小厮推开的门,立时就望见了那个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拐棍站在院中石凳边上的老人。
    他竟然已经老成了这副模样。
    贺南丰如今也不过五十多岁而已,可和方才那三个登门来逼自己放人的贺家旧部相比,却足足好像老了二十多岁。
    也不过短短几年的功夫,他竟然已成了这副模样
    顾儿真的是你啊
    贺南丰似乎是想走上来,却不知因为什么踌躇了两步,终究还是没有真的走上来,他有些费力的眯着眼想要看清来人,可最终似乎也只是徒劳的闭眼叹了口气。
    贺顾道:是我。
    宝音在他怀里有些懵懂的看了看贺南丰,又转头看了看他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爹爹,他是谁啊?
    贺南丰听见这一声爹爹,却好像愣住了,半晌他才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宝音怔怔道:我听下人说你和长公主有了孩子,就是这小丫头吗
    他脸上渐渐带了点笑意,似有些恍惚,又好像有些欣慰道:不错不错虽是个女娃娃,这丫头生的却机灵,像我像我
    贺顾: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转头对那小厮道:你回前厅去,跟刘管事说,叫他准备个席面,备些好酒好菜,送来这里。
    小厮应了声是,立刻转身离去了。
    贺顾听着他的步伐走远,直到消失再也听不见,才转头看着贺老侯爷,淡淡道:这丫头的确是我的女儿,只是却不是我与长公主殿下的孩子。
    贺南丰茫然道:那她是
    许是因着老了的原因,他好像依然彻底失去了几年前的那种锐气,和贺顾说话时也不再如同当年那样动辄瞪眼怒骂,眼红脖子粗了。
    贺顾的声音平静无波,好像在说件最寻常不过的事:这孩子是我生的。
    贺南丰闻言,显然没有回过神来,满脸的茫然:什么?
    贺顾却不知怎的,心底莫名的燃起了一点复仇的快意,他低头看了看宝音,捂住了小丫头的耳朵,这才抬目看着贺南丰,勾了勾唇角低声道:爹没听明白吗?我方才说,这孩子是我生的,是我和男子交合行房十月怀胎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南丰仿佛才终于回过神来,他张着嘴,半晌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贺顾若无其事的笑了笑,道:喔,忘了告诉您,这孩子的生父是三殿下,他如今已继承大统,是我朝的新君。
    爹不是一直希望孩儿出人头地,光耀贺家门楣吗?孩儿不敢忘记爹的期望,一直挂在心上,这不,昨日皇上已晋了咱们家的爵,以后便没有长阳侯贺氏,而只有永国公贺家了。
    贺老侯爷呆呆的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
    哦,还不止于此,除了这丫头,我肚子里可还怀着一个皇上的孩子呢?
    他看着贺南丰,皮笑肉不笑道:等这孩子出生,倘若不出意外,孩儿搞不好就要做本朝高祖忠惠文皇后以后的第二个男皇后了,啧,届时爹可就是国丈了,这门楣光耀的可还够吗,爹是不是很高兴?
    贺南丰却好像终于回过了神来,他浑身如同筛糠一般颤抖了半天,问道:你说的你说的都是真的?
    贺顾道:自然!我怎会骗您?
    而且您瞧瞧这孩子的相貌,怎会觉得她像您呢?双双这样的好相貌这般干净的眼睛,岂会是如爹这般心思肮脏之人,能留下的血脉?
    他语罢,哈哈哈哈的笑了几声。
    其实,就连贺顾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瞧见贺南丰这么一副不可置信的愤怒模样,竟然也并无半分怜悯,心中只有快意和冷眼旁观的漠然。
    尽管两世过去,他也实在无法忘却当初母亲病逝时,贺家正院里那样死一样的萧索和寂寥,无法忘却母亲握着他的、干枯的、逐渐松开、一点点失去生命力的手,无法忘却那时候沉睡在万姝儿的温柔乡里,甚至直到发妻离开人世后足足一个多时辰,等母亲的尸体都一点点冰凉,才衣冠不整的出现在正院的贺南丰。
    即便依然重生一世,他也仍然无法忘却前世诚弟那颗永远瞎了的眼睛,容儿那永远停滞在七岁的音容笑貌。
    甚至连万姝儿当年在公堂之上,状若疯狂的喊着我不信的样子,他都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他爹这样的人说要原谅,谈何容易?
    宝音在贺顾怀里,虽然耳朵被他爹捂住了,什么都听不见,也并不能看见头顶爹爹的神情,可却能感觉到他因为大笑微微颤抖的身体。
    她觉得这样的爹爹很奇怪,还有些吓人,只能乖乖缩在贺顾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爹爹的肩窝里,乖乖的一动不动。
    贺南丰颤声道:你骗我男子如何可能生育
    贺顾顿了顿,道:爹不信吗?
    信不信是爹的自由,我已说了实话,您若实在不信,孩儿也没有办法。
    贺南丰颤抖的更厉害了。
    他这儿子虽然忤逆,可从小到大,一向是从不骗他,从不撒谎的他很清楚他一直都很清楚
    方才贺顾说的那些话,此刻却又好像梦魇一般一幕幕在他耳边浮现,长久以来的孤独,和盼望着儿子能够原谅他,把他接回正院,还有一直支撑着他的对天伦之乐的渴望,这一刻却几乎把贺南丰击的支离破碎。
    他一字一顿的哑然道:你和你和皇上,你们
    他虽然一直被软禁在这里,虽然也听小厮婆子们说过,如今外头早已换了新君,继位的又是哪个,可却绝没有想到今日会从儿子嘴里听到这么一番话。
    贺顾眯了眯眼道:我方才已经说完了,爹难道没听明白吗,我说,我和皇上如今已有了孩子,这丫头可不是您的孙女,论理倒该叫您一声外祖父的,父亲难道没听见吗?
    贺南丰终于剧烈的咳了起来,怒不可遏道:你你怎可做如此不知羞耻、辱没门楣之事,一个男子,怎能以此媚上求宠,怎能怎能咳咳贺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你这样你这样是是绝了我贺家的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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