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沈有容倒吸一口冷气。
    天罡级‘重型’巡洋舰露出水线的高度堪比泉州府的城墙,不,只怕比泉州的城墙还要高些,至于体积更是庞大无比。他倒不在意铁船的名头,毕竟壬辰倭乱时李朝便出现过包裹铁甲的战船,在沈有容想来所谓铁船恐怕也大抵如此,至少在近距离观察完眼前的黑船船体后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事实上天罡级巡洋舰也的确只是铁‘甲’舰。
    而让他倒吸冷气的则是这船的动力,此船体积即便是佛郎机人的大夹板船也大有不足,而且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美感,但却能不靠风力与潮流在波涛中任意纵横。他看得明白,虽然大铁船上立有桅杆,但却并未挂帆,这种依靠神秘的自有动力在海中移动的能力在实战中意味着什么,深谙水战之道的沈有容不会不明白。
    在这个看似庞然大物的东西面前,自己的水师战船更像是飘荡在海中的死鱼。
    更何况他从那大船的甲板上看到了比先前更为令人畏惧的巨型火器——应该是大炮——他这样认为,而且是迄今为止他从未见过的强大火炮,此外还有站在船舷两侧背手挺胸的那些水手,或者按照船主的说法——伏波军。如果说方才看到巡船上的水手时,他的感觉是澳洲人战力可观,那现在他的感受完全可以归结为八个字,三国时名将钟会在他的《移蜀将吏士民檄》中最为出彩的句子。
    ——王者之师,有征无战。
    这样的‘大铁船’一次就出现了两艘,若是船上的火炮威力不下于佛郎机人的红夷大炮,那福建一省的水师恐怕都不够澳洲人看的。
    若是此刻海军的元老有一人在场,并告诉沈老爷这两艘不过是今年新下水的六艘天罡级之二,同样的巡洋舰伏波军已经有了十八艘之多,而地煞级的‘轻’巡也造了一般数量,至于真正的大铁船更是全都在南洋未曾北上,恐怕沈老爷会当场惊掉下巴,那他也不用再往登州上任了。
    不过好在破界号和旅人号都只是在做海试而已,船上的人并未察觉到不远处‘小’船上人的特殊身份。
    如此一来,等军舰一过,福船也得以顺利通行,算是让众人虚惊了一场。
    因为这场‘意外’,沈有容变得更加仔细,之后便一直盯着岸上看来看去,“那里是一处炮台?”
    他忽然指着远处打狗山上靠海的一处突出山峰问道。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那山顶有一处人工建筑,隔得远看不真切,但看上面支出的一截金属管子倒的确像是炮台,但以如此远的距离这管子若真是大炮恐怕其大小已经到了让人咋舌的地步。只是澳洲人为何在此设置炮台沈有容有些想不明白,此地并不靠着港口,想来海匪也不会在这等暗礁错杂的海岸登陆。他又继续仔细观察,发现此地视野的确不错,无论突入海中的地形还是礁石山的高度都可以观察到前方的高雄港和方才经过的那处水营。
    但是,光是能够观察到的话,随便附近哪处山峰撒下些暗探巡查也就够了,放一座炮台上去难不成还真能护住两处港口不成,如今高雄港在船主指点下已经在望,以沈有容以往的海上经验,距离至少也有六七里上下,而早已甩在身后的那处港湾恐怕少说也有十里上下的海程了。这么远的距离真能射及?过去他在文官的奏疏中也曾见过红夷一炮糜烂十数里的说法,实话说他并不以为然,就算是红夷大炮,只是想声闻十里都未必做得到,像他这样有着实战经验的水军将领自然难以敷衍。
    但若不是有如此威力沈有容又实在想不通为何澳洲人会在此地设置一处炮台,在这种地形上作如此施工,所费可不是小数。
    好在沈老爷的思考并未持续太久,因为高雄港已经到了。
    与其他商船一样,沈有容乘坐的福船很快也靠上了高雄港的码头――天然的大石堤经过整修之后向港湾内伸出十多道木制栈桥,作为高雄的货码头,中小型船只可以直接靠在栈桥边上下旅和装卸货物,他们这艘福船也不例外。
    沈有容站在甲板上,看着这忽然间变得欣欣向荣的东番,眼中有些迷离――打狗港他过去从未来过,什么样子还是从陈第那里听来,但绝不是眼前景象。在陈第的口中,那里的妇人衣不蔽体,虽然喜爱汉女服饰,甚至得一布片也会珍藏,但却绝不会传在身上,无论鹿皮还是草裙,仅仅是微蔽下体而已。男子更是渔猎为生,所使器物不过飞镖一种,盐铁皆赖于汉人。而此地的汉民也好不到哪去,不过是海那边逃荒来的破落户,最多比番人更会种地一些,其余也无甚所长。如打狗这里的港口沈有容这些年三入东番陆续也去过一些,虽未深入,但仅从沿海情形来看也大致如陈第所言。
    然而,他自东行以来已经不止一次打破了自己的认知。
    港湾里的船只很多,但是排列得极是整齐,一艘接着一艘停泊在栈桥两旁。他注意到此处水面虽然不大,但是船只停泊显然是经过区域划分的,水面上用彩色浮标记画出来,船只进港出港则各有航路,看上去井井有条。
    而朝着港内望去,鳞次栉比的市镇也早没了蛮荒之地的影子,与福建沿海的一些私港相比也毫不逊色。而且从规整上似乎还更胜一筹,通往内地的河口两侧都被用木板和石料垒起了防洪的堤坝,而远远望去那市镇也像是一个个方块,似乎各有功能。
    因为是福建短途,对沈有容一行的检疫相对简单,只要船上无人感染时疫或是死人,也不用隔离数日到数周进行观察,例行的消毒措施后他们便能得以上岸。
    不过对货物的清点和搜检也还必要,如果船上备有自卫用的火器更要一体封存,是以虽然这船早早便挂起了海军的堪合旗,到港报关之前还是会有伏波军上船再查一遍,对于这样的事情,船主虽说不会有事,但沈有容还是保持着几分警惕。
    看着一队伏波军登上甲板,倒是颇有章法,上船的人分散到船舱各处出口把手,然后才是几名像是书手的人拿着纸笔上来一一登记。
    “沈军门?”当沈有容正仔细观察着上船之人的所为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侧响起。
    沈有容转头看去,却是一个短毛澳洲兵正在对他说话。
    “你是……”被撞破身份,沈有容心头一惊,但看着那人却觉得有些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澳洲兵见沈有容没有认出自己,倒不气垒,赶紧自报家门,“拙者是明石道友,军门可还记得?”
    “是你?你为何这身打扮?”沈有容看了好一会才确定眼前这个髡发短衣的男子正是当年与自己有过一番交道的‘倭寇’明石道友,但此刻他的一身衣着却分明是澳洲人的伏波军才对。
    疑惑之间,这位自称明石道友的伏波军军官已经示意,如今自己是在执行公务,请沈有容告知在港中的落脚之处,等他晚上下值之后再去拜访。
    正如船主所言,上船检货的伏波军并未收取贿赂,船主倒是对这位沈老爷居然认识伏波军的军官大感意外。加上方才进港时还看到一艘被拖进来的破损大船,明石道友告诉他那是新近在海上遇难的朝鲜商船,碰巧被伏波军的巡船遇到便给救了回来,此事更是让澳洲人的仁义形象深深印在了沈有容一行心头。
    沈老爷又感到有些惭愧,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福建水师最高将领实际上能够管到的地方有限得很,他想起九年前安南商人裴光袍的三艘商船遭遇风暴漂泊至福建凤凰洋时,那些齐齐跪在他师船上的数十名亲信,若不是他坚持不允并立下严令,恐怕那一百余名安南商人与水手早都被当成‘倭寇’做了手下升进的功劳了。
    即便身边家丁都是如此,更遑论区区外海岛屿上的守岛军士了,而眼前的伏波军则让他大开眼界,即便是自己手下的水营也绝不可拿来与之相提并论的,而从明石道友来看显然不是澳洲人一类,既然这所谓‘伏波军’多系土著或倭寇之属,澳洲人又是如何做到将这些人也调教得如此规矩的呢?这不禁让他又生出不少好奇。再想想他虽然数年未入东番,但关于海东的消息从来未曾断绝,这才多久,甚至连自己的各种耳目都未来得及有足够反应,此地便已经有了这样规模的港市,看起来澳洲人在此地已经站稳了脚跟,这可跟以往进入此地的势力大不相同的。
    至少当年他率军入东番驱逐倭寇,除了斩首沉船之外,还救出了被掳男女三百七十余人,得胜之后连东番土人都献鹿奉酒以贺,但看如今福建移民对东番趋之若鹜的势头和澳洲人治下港市的生活,这样的景象就不用再想了。
    再来说这明石道友,也是大有来历之人,他原本是长崎代官村山等安的家臣,村山等安原也是切支丹大名,只是元和元年(西元1615年)之后幕府禁教愈严,村山家又受了冈本大八事件波及,为表心迹等安不得不通过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的关系向幕府讨了个‘高砂国度航船朱印状’,意图染指台湾贸易。
    本来村山等安此举乃是两头下注之计,进可以代幕府经营台湾岛,算是一份功劳,若是因为奉教缘故事有不逮也好有个退身之所。是以次年三月,等安便命其子秋安率兵船十三艘南下,只是天公不作美,舰队路遇风暴飘散各处,明石道友所率的两艘战舰便流落到了福建洋面,因为失散海上各船都只能盘踞海上,并四处劫掠以求补给。
    而三年前单独前往王崎澳与明石道友谈判通商一事的正是沈有容,谈判之时他亲自为明石道友佩刀以示诚意,又以自己座船护送道友等人到定海千户所,此举让明石道友大为感动。而沈有容也觉明石道友为人颇正直,更借他书信不费一兵一卒便逼退了其余众倭,是以两人之间颇存了些情分在。
    只是他还有不少疑惑,此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还换上了一身澳洲人的军服。
    看来一切只能等到入夜之后见面再说,至少如此看来此地并无宵禁一说,倒是可以好生观察一番。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5?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
    6、《明史?沈有容传》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0、《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1、《闽书》何乔远
    12、《泉州府志》
    13、《东番记》陈第
    14、《闽海赠言》沈有容
    15、《沈有容三入东番“歼倭驱荷”考》陈九如、姚永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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