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十一年。
    秋日的树木都成了金黄,倒影在贝加尔湖剔透的湖面上,极是漂亮。
    清晨时,娜仁托雅趴在树干后面,偷偷看去,见那个英俊的少年再次来到了湖边。
    他有着中原汉人的精致面庞,头发却微微有些卷,衣着华贵,气质雍容。
    娜仁托雅觉得他一定是某个台吉的儿子。
    自从半个月前见到他之后,她发现他每天早上都会过来,骑着骏马,到了湖边之后远离身边的护卫,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今天,娜仁托雅想过去和他说说话。
    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向那边走去……
    忽然。
    “砰!”
    铳声惊起飞鸟,娜仁托雅前面的地上溅起土石。
    有人冲过来,用蒙语大喝了一句。
    “什么人?!为何冲撞总领?”
    接着又是一句娜仁托雅听不懂的话。
    她完全慌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
    直到坐在湖边的少年转过头,深邃的眼眸看了娜仁托雅一眼,用她听不懂的话向飞驰过来的护卫们说了句什么。
    之后,他站在她面前,用蒙语问道:“你是谁?”
    “我是娜仁托雅,牧民的女儿。”
    少年笑了笑,面容很漂亮,但眼神看起来还是落落寡欢的样子。
    “我叫王融。”他说着,带着些讥笑,又带着些怀念和自伤的眼神,补了一句,“人民的儿子。”
    “人民的儿子?”娜仁托雅听不懂了。
    王融摇了摇头,重新坐了下去,默默看着湖……
    从这一天起,两人算是认识了。
    于是娜仁托雅每天都会过来,陪他坐在湖边。
    “你在看什么?”
    “贝加尔湖。”
    娜仁托雅点点头,贝加尔湖在她这里就是“天然之海”的意思。
    “北边来的人说这是富饶的湖呢。”
    “这是我们的湖。”王融道。
    一开始,两人每天也只能像这样说上几句话,王融看起来是个很安静的人,娜仁托雅也不敢太打搅他。
    后来有一天,娜仁托雅又问道:“你为什么每天要看贝加尔湖?”
    “我在想,为什么要我来守着它。也在想……等我走了,就看不到这么漂亮的湖了。”
    “你要走吗?去哪里?”
    “回家,也许能回家吧。”
    娜仁托雅又问道:“你家在哪里?”
    “南边,三千里路。”
    “好远呀。”
    王融道:“我爹说不远,沙皇俄国离它八千余里尚且想要占领它,三千里算什么。从京城到广州尚且不止三千里。”
    这是王融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娜仁托雅还是听不懂,她却能感受到王融眼神中的孤寂。
    她觉得……他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于是第二天,她捧着几个煮熟的鸟蛋想要给他。
    王融却是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吃你的东西。”
    “为什么?”
    “我很富有,而这是你的食物。”
    娜仁托雅于是着急起来,道:“但是,不管我有多少食物,我都愿意给你。”
    王融又看向湖面,道:“我不缺食物,你吃吧。”
    “可是,我阿布说,日子会好过起来的……”
    王融似乎笑了一下,意味深长的样子。
    “那就好。”
    娜仁托雅发现,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回答。
    但她却完全不懂他,只感到深邃,就像贝加尔湖一样。
    “你为什么不开心?”
    “太冷了。”王融道:“这里太冷,也太空了,我真的不习惯这里。”
    “可是,不都是这样吗?一直都是这样。”
    “但我小时候不是这样。”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呢?”
    “我有很多兄弟姐妹,很多朋友,京城……京城……是很好的地方。”
    渐渐的,娜仁托雅在王融的话语里,仿佛看到了一个她难以想像的天国。
    他曾在元宵节穿梭于热闹的长街猜花灯,看过各种各样有意思的戏曲,在学堂里读书然后和朋友嬉闹……
    听到他说的那些好吃的,她口水都流下来。
    于是第二天,王融给她带了一些零嘴,茯苓饼、核桃酥、果脯、酥糖……
    娜仁托雅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这些东西,只觉得震撼得如同看到贝加尔湖的湖水干涸。
    她因此兴奋了好几天。
    然后忽然间,她抱住王融大哭起来。
    “你为什么哭?”王融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好残忍,被丢到这里来,太残忍了。”
    王融没有回答,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回答娜仁托雅的问题。
    他也不在她面前始终保持有问必答的礼貌,但似乎与她更亲近了。
    “知道吗?这里是苏武牧羊的地方,你觉得我被流放了吗?我当时就是这么问我父亲的,他反问我,为何汉朝从未想过要统治这里。
    唐时,我们在此设立安北都护府;元时,设岭北行省。如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明明与中原有更接近的血缘,而不是沙皇俄国。为什么我们不能占住这里呢?因为南边更温暖,我们更喜欢在南边耕作。你看,苏武历经苦难也只想回到长安。
    但我父亲,他讨厌中原帝王们怀柔藩邦远人的做法。沙俄说它的旗帜升在这里就不会降下来。我父亲就要让它连旗帜都升不起来。
    贝加尔湖……所有人都说不值得占领,只有我父亲一定要让世人相信他的长远眼光。若别人不愿来,那就让他的儿子来。”
    王融说到这里,转过头,笑了笑,道:“你说残忍……我有时觉得,但……但听你说了之后,我又没那么委屈了……”
    在这天之后,娜仁托雅终于觉得,自己走进了王融。
    ……
    有时娜仁托雅也会聊些她知道的一点点形势。
    “你知道我们漠北的女可汗吗?”
    “漠北没有可汗,只有行省的总管。”
    “明明有女可汗啊。”娜仁托雅道。
    “没有。”王融道:“是你们误会了。”
    ……
    之后,王融也聊起他的母亲。
    “她住在南边的库伦城,为了让她在图拉河上建城,我父亲答应每年会有两个月到草原上来,或者接她回京,她一直都是那样厉害的人,每天最在意的就是保养她的容颜。比起我,她更偏爱我兄长……”
    “为什么这么说呢?”
    “也许我兄长才是那个让她得到一切的儿子。”王融缓缓道:“又或者……她也很疼爱我吧,但就是我不满足……我太希望她当时是选择带我去漠南了,能离他们更近……”
    娜仁托雅低下头,害怕有一天王融会离开。
    她总是能听出他言语中,对南边的无比眷恋。
    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王融始终没有离开。
    ……
    新历十五年,娜仁托雅如愿嫁给了王融。
    虽然她并不漂亮,出身卑微。而且这时候,她已经知道王融原来就是漠北总管,他母亲就是她曾说过的女可汗……
    但他还是娶了她。
    当时他说:“谢谢你也成为我留在这里的理由……”
    娜仁托雅知道自己只是那理由之一。
    但她非常满足。
    ……
    新历二十一年,战争打破了贝加尔湖上的安宁。
    新历二十三年,王融击败了北方的敌人,他很高兴地对娜仁托雅诉说他兄长在东线的胜利,他显然更欣喜于能与兄弟们并肩作战。娜仁托雅并不了解这些,她想给王融再生几个儿女……
    新历二十五年,王融在贝加尔湖北端建了新城,名叫“弯月城”,因为他说这是贝加尔湖的形状。
    ……
    新历四十二年。
    王融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了下去。
    他不再像曾经那个英俊少年,也不再像那个威名赫赫的漠北英雄。
    他亲自下令处死了许多追随他的旧部,因为这些人企图兵谏,让他割据漠北称汗,再建一个新的帝国,以后把皇位传给他的儿子……
    当时,他只问了他们一句。
    “你们知道我这辈子活着为是了什么吗?”
    ……
    新历四十九年。
    下一任漠北总管的人选得到了中枢的认可。
    满头白发的王融握着娜仁托雅的手,喃喃道:“我带你和孩子们去中原看一看好不好?守了一辈子的湖,如今终于不用我再守了,我们去南边看看吧……但只怕不习惯那里,要是不习惯我们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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