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转了一圈回到谢府后门,见阿瓷还没醒,陆骁就上了马车,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阿瓷也和刚才一样,闭着眼睛叫了声哥哥,说还想再睡会儿。
    不过后来,陆骁被他爹拎着衣领揍了一顿,又扔到院子里罚站了一晚上。但到现在,他都觉得,一顿打换一次出门,非常值。
    这一瞬间,陆骁想说点什么,但又立刻将这股冲动压了回去,只道:“好像是很开心的回忆。”
    谢琢点了点头:“对。”
    是很开心。他记性很好,只要经历过的事几乎都能记下来。
    只是,他十几年的回忆中,以咸宁九年的腊月作为分割线,此前的回忆有多么明丽,此后的回忆就有多晦暗。
    这时,谢琢发现陆骁黑色常服上沾了白,他抬头,就看见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天际散落下。
    谢琢轻声道:“快到腊月底了。”
    正月初一要举行国宴,而国宴中的歌舞百戏则需要教坊词来介绍串连。通常,教坊词由谁编写,都会由咸宁帝从翰林官员中指定。
    今年,这份殊荣落到了谢琢身上。
    天章阁里,聊起闲话,盛浩元道:“竟被陛下钦点写教坊词,我等果然不如延龄得陛下看重,真是让人羡慕!”
    “对对对,我还记着那句‘法天地四时之韵,民日用而不知;传祖宗六圣之心,我无为而自化’,延龄高才,让我写,我可写不出这样的。”寇谦卷着书册敲了敲手掌,在旁边道,“你们两个都是翰林院留不住的人,盛兄开年就要往吏部升迁了,延龄过两年肯定也差不离!”
    寇谦话里没什么妒忌,他生在小富之家,没多少往上爬的心思,知道跟他同期的盛浩元要升迁了,也只是真心祝贺。
    谢琢听见,连忙道:“吏部是个极好的去处,延龄在这里提前祝贺盛兄了。”
    盛浩元忍不住露出得意和喜色,但尽力压住了,把话题往谢琢身上引:“延龄呢,若离开翰林院,延龄想去哪里?”
    “当然是看陛下安排,不过……如果从本心的话,我想去大理寺。”
    寇谦奇怪:“延龄为什么会想去大理寺那种地方?天天忙来忙去,吃力不讨好,还容易得罪人!”
    听见这个回答,盛浩元眼神微动。
    谢琢有些不好意思:“我前几日看了两本话本,一本叫《洗冤录》,一本叫《昭明司》,看完后,就很想如书中人物一般,昭天下之清明,洗万民之冤屈。”
    他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反而不会让人多想,寇谦大笑:“也是也是,延龄虽然平时看起来稳重又老成,但实际才十九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有这样的想法和志向是正常的!”
    寇谦偶尔会觉得谢琢有些不真实,年纪不大却已经处事得体、滴水不漏,让他觉得自己比谢琢多活的这些年,全都是白过的。
    可这种时候,他就会觉得,谢琢也不过是比普通人聪明一点的少年郎而已。
    谢琢耳根发红,像是发现自己刚刚的发言太不稳重,有轻狂之嫌。
    盛浩元也随口鼓励道:“延龄聪明,说不定真的能弄清不少冤假错案,还罪人清白。”又故作叹息,“要是朝廷官员都心怀这般的正气,不知会有多好。”
    “说的对,”寇谦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突然想起,“说起来,那个温鸣是不是也要参加这次的制科考试?”
    盛浩元点头:“没错,温鸣在河道水文方面的才学很是不错,定然不会错过这次的制科。”
    寇谦脸上有些鄙夷。
    谢琢好奇道:“寇待诏似乎对这个温鸣……”
    “还有几天就要考试了,那个温鸣不闭门看书,反而来参加文会。”寇谦语气不太好,“来参加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谁都知道,入朝为官,有三五好友不是坏事,但那人……太谄媚了。”
    谢琢不解:“谄媚?”
    “当时我也在,礼部尚书的儿子不小心踩脏了盛待诏的鞋面,手里的茶水也洒到了自己的袍角上,正想让侍人进来清理清理,没想到那个温鸣,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跪在了地上,用自己两边袖口,把盛待诏的鞋面和吴祯的袍角都擦干净了,你说谄媚不谄媚?我当时都被惊住了。”
    盛浩元没有阻止寇谦的话,等他说完才道:“我当时也很惊讶,毕竟只是鞋面脏了,没什么关系,他突然跪在地上……让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时没来得及拒绝。”
    说完,他就在等谢琢的反应。
    “确实,”谢琢想了想,猜测道,“或许是这个温鸣知道了此次制科的主考是徐阁老,副主考是礼部尚书吧。”
    “有道理!”寇谦又用卷着的书册敲了敲手掌,“吴祯是礼部尚书的儿子,盛待诏是徐阁老的女婿,不过他巴结得太过明显,反倒惹人生厌。”
    谢琢不动声色地附和:“对,如此行事,确实惹人生厌。”
    晚上回了家,谢琢换下绯色官服,就见葛武急急忙忙地走进来:“何事?”
    葛武手里拿着信,眼睛微红:“公子不是叮嘱,让人盯着温鸣家里吗?刚刚收到信说,温鸣的妻子今天白日里就饮食不下,傍晚已经去了。临死前,叫人千万不要把自己的死讯告诉温鸣,让他好好考试。”
    他想起温鸣自己都穷成那样了,依然要给妻子买药寄回去,可见深情厚谊,不由迟疑:“我们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温鸣?虽然……他已经赶不及见最后一面了。”
    谢琢看着灯烛的微光,片刻后才吩咐:“先不要告诉他。”
    葛武应了声“好”,又河:“公子,若是这个温鸣没有血性、胆小懦弱,不按照公子的设计行事怎么办?”
    烛光下,谢琢的眼神无风无痕,“不碍事。就如同下棋,棋路不是只有一种,若这枚棋子废了,换一枚棋子就行。”
    葛武不再忧心,只在心里想,希望温鸣不要辜负公子的期望。
    作者有话要说:
    “法天地四时之韵,民日用而不知;传祖宗六圣之心,我无为而自化。”——《紫宸殿正旦教坊词》苏轼
    这里的“教坊词”就类似于春晚主持人的串词~
    第40章 第四十万里
    腊月二十四傍晚, 温鸣收到了家里托人带来的回信,说他送回去的药效果很不错,家中一切安好, 让他一定要专心考试,不要担心家里。
    此时, 普宁寺客舍的房檐下挂着透明的冰凌, 水缸早已结成了冰, 温鸣房中烧不起昂贵的炭, 屋里屋外一样冷, 呼吸可见白气。没有东西能取暖,他便将所有的衣服被衾都裹到了身上。
    满是薄茧和冻疮的手指捏着信,温鸣又将信的内容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才小心地将信纸折叠整齐。
    药有效就好, 温鸣往快要冻僵的手里哈了一口气,想着, 后日就是制科的考试了,等他考完,先去千秋馆找宋大夫抓两副药, 然后买两块适合给妻子和母亲做衣服的花布, 正好能赶在除夕那日回家, 过个好年。
    等以后有了俸禄,他再多接点抄书的活计, 攒下银钱,就能把母亲和妻子尽快接来洛京, 每个年节都可以一起过。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一脚踏入泥沼也没关系,只要这次有机会能参加考试、盛浩元他们不会从中作梗, 他就一定可以考上,能被授官、被陛下派去治河。
    往后,若是徐伯明抓着他的把柄不放,强迫他做违心的事情,他说不定可以尽力跟他们周旋,或者,说不定会有别的解决办法和转机。
    反正他已经发现,盛浩元和吴祯不过是想作弄他、折辱他,看他摇尾乞怜、放下尊严而已,他不是做不到。至于别人会不会看不起他、会不会觉得他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他已经没有那么在乎了。
    咬了一口冷硬的馒头,混着凉水尽力咽下去,缓和了腹中的饥饿,温鸣继续看起书来。
    日子总是能越过越好的,终归还有希望。
    武宁候府,陆骁正站在库房前,为送什么给谢琢做年礼发愁。
    上次送的白兔耳坠,是借着亲手雕刻的理由,阿瓷应该不会起疑。但胭脂、步摇这些东西,他现在还不是很敢频繁地送去,说不定一送去,阿瓷马上就能发现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思来想去,陆骁从库房中,把他这几年从各宫的赏赐里陆陆续续攒下来的东珠和南珠全翻了出来,又另找了一个精致的锦盒装好。
    他想着,珍珠首饰之类的东西,阿瓷现在扮作男子,还用不上,但他可以先把珍珠送过去,等以后,阿瓷就可以用这些珍珠做个十几件首饰,正好组成一套完整的珍珠头面。
    心里了了一件大事,陆骁去院子里练了大半个时辰的槍法,但却越练越心烦——虽然事先想好,要除夕当日才把礼物送出去,但陆骁发现,自己有点忍不住了。
    于是张召刚过来,就被自家侯爷迎头掷来一把长槍:“拿好。”
    “是!”见人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张召连忙出声,“侯爷,你要去哪儿?”
    陆骁脚步一滞,又闷头往外走:“……去送礼物。”
    书房里,谢琢正在回想今日碰见二皇子李慎的情形。
    今日,他去文华殿面圣,正好在殿外遇上二皇子前来问安,他原本准备恭敬避让,没想到二皇子主动跟他闲聊了几句。
    二皇子李慎继承了母亲德妃的长相,容貌偏俊秀,性情温和,便是对宫女内监都颇为客气。平日里喜欢文人志趣,身上不见金玉,曾说自己若非生在帝王家,一定寄情山水,做个闲人。
    而不管是洛京的文士,还是朝中的文臣,都很吃他这一套。
    不过,依照入殿后父子间的对答来看,咸宁帝信不信李慎这一套就不好说了。
    正想着,屋外突然传来了明显的脚步声,像是来人故意弄出的动静,谢琢侧耳,几乎是立刻辨认出了来人是谁。
    陆骁站在窗外,刚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抬手敲窗户,就发现面前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谢琢应该才沐浴过,已经散了头发,灯烛为他的侧颜镀上了一层薄光。陆骁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只担心多看两眼,心口的猛烈动静就藏不住了。
    见陆骁不说话,谢琢疑惑:“陆小侯爷?”
    陆骁清了清嗓子,语调还算正常:“除夕快到了。”
    “嗯。”谢琢耐心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家中库房里存的东西太多,快过年了,下午时我大致清了一清,清出了一盒珍珠。”陆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些什么,一说完,立刻把锦盒打开,往谢琢面前一递,“给你,就当是……过年的礼物。”
    盒中的珍珠粒粒饱满、圆润晶莹,在烛光下,彩色的光晕如虹。
    谢琢没有马上接下:“都送给我?陆小侯爷,这份年礼太过贵重,我不能要。”
    陆骁有点懊恼,是不是一次送太多了?他尽量学着沈愚的口气:“这很多吗,哪里贵重了?用来给你打弹珠玩儿的话,数量也才刚刚够吧?”
    打弹珠?
    谢琢眼里浮起笑意:“那陆小侯爷会和我一起打弹珠吗?”
    陆骁一怔:“……也不是不可以。”
    答完,他将整个锦盒都塞到了谢琢手里,耳根微红,不过正好有夜色遮掩,不会被人发觉。
    像是为了遮掩什么,陆骁改问起:“谢侍读除夕准备怎么过?”
    谢琢的除夕向来过得清净,回答道:“会和葛叔还有葛武一起吃顿夜饭。”
    听完,陆骁突然发现,连他都会因为和沈愚关系好,要在正月初一去梁国公府拜年,谢琢在洛京这么久,竟然没一个朋友。
    不,应该说除了千秋馆的宋大夫以及葛家父子外,他身边再无旁人。
    他不像别的人,会在官场中结交友人,为自己铺路。不管是与他同时参加科考的同年举子进士,还是一样在翰林院中就职的官员,他从未深交过。
    好像只考虑一时,从未考虑一世。
    或者,他是担心一旦深交,容易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所以才独来独往?
    不,陆骁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谢琢在这方面甚少有破绽,如果不是那块玉佩,他也很难将谢琢和阿瓷联系到一起去,所以应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缘由。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陆骁突然感到心慌。
    腊月二十五下午,窗外下着连绵的小雨,温鸣正坐在书案前,不知道第多少遍,在草纸上描画大楚境内所有的河流。
    几天前,他已经将自己平日的策论作品上呈,获得了“次优”的评级,有了明日入秘阁参加阁试的资格。
    在阁试中,他需要一日完成六篇试论,这也是制科中最难的一项。阁试合格的人,才能进入殿试,殿试则要求在当日内完成一篇数千字的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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