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中空洞的人,会怎么样?
    已经走到了书房前,陆骁抬手正准备叩门,门在同一时间从里面被打开了。
    谢琢在陆骁进门时,就已经听见了动静,他披着素色斗篷,头发散在后背,只用一根锦带绑着,轻轻咳嗽了两声:“你怎么来了我这里?”
    陆骁毫不心虚:“我父母兄嫂都在凌北边境,管家他们也各有各的家人要陪伴。除夕夜里,府中只有我一人,冷冷清清的。”
    经过之前的一番试探,陆骁现在已经很确定,他家阿瓷还和小时候一样,关心他,从来不会拒绝他。
    比如现在,阿瓷肯定不会忍心让他走。
    用晚饭时,陆骁顺利坐到了谢琢手边的位置。
    葛叔殷勤地替陆骁盛了一碗汤,关切道:“往年陆小侯爷过年也是自己一个人过的?”
    “对,反正府里也不怎么需要人伺候,所以到了年关,我都会发下赏钱,让他们自己回家。陛下倒是年年都让我进宫里守岁,可在宫里怎么都不自在,我就没去。”陆骁端着汤碗,转向谢琢,笑道,“幸好今年有谢侍读好心收留我,否则我连饭都没地方吃。”
    明知道这人又在胡编,但谢琢还是将陆骁夹过最多次的那道菜往他面前推了推:“刚刚不是说早就饿了?”
    陆骁看着被推过来的瓷盘,心想,果然还是阿瓷对我最好!
    按照大楚风俗,今夜是要达旦不寐守岁的,谢琢和往年一样,准备在书房看一夜书。
    不过格外不同的是,今年他的书房里,多了个叫陆骁的人。
    明明还是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布置,但谢琢莫名的,就是无法集中精神。
    不知道第几次走神后,谢琢无奈,只好放下书。
    “谢侍读那本书可是看完了?”陆骁斜倚在榻上,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书册,“这本前朝人写的杂记很是有趣,谢侍读要不要一起看?”
    谢琢想拒绝,又觉得陆骁身上仿佛存在着某种吸力,让他不由地想要靠过去。
    然后他就听见自己回答:“……好。”
    书摆在桌上,两把椅子挨着,距离近到陆骁能嗅到谢琢身上的冷香。
    虽然书页仍是一页一页地往下翻,那些字也映进了眼里,但陆骁根本不知道这些字连成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写的又是什么内容。
    他只觉得心间鼓噪,掌心发烫,连呼吸都有些紧,可又不舍得离谢琢远一点。
    直到谢琢叫他:“陆小侯爷?”
    陆骁回过神,恰好瞥见谢琢微红的耳垂,不禁多看了两眼,嘴里问道:“可是屋内烧着炭太热了?要不要开窗透透气。”
    谢琢移开视线,颔首:“……好。”
    陆骁起身去开了点窗,冷风吹进来,他深吸了两口气,确定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才重新坐回去。
    “这书读着读着,好像又没多少趣味了,”陆骁完全忘了之前评价“很是有趣”的人就是他,再次提议,“长夜难熬,我们要不要试试打双陆?”
    双陆这种棋类游戏,在大楚很是风行,无论是勋贵文士还是平民百姓,几乎都会上一二。
    谢琢本也没看进多少字句,不知道那本杂记到底有趣无趣。听陆骁说想打双陆,他合上书册,找出棋盘和棋子,用榻上的矮桌当了棋桌。
    陆骁将棋子摆好后,想了想:“银钱输赢没什么意思,要不这样?若你输了,就答应我一件事,同样,如果我输了,就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谢琢同意了。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从窗缝里可以看见,雪花纷扬,簌簌落在老树和竹枝上,挂在枝上的灯笼烛光依旧暖融。
    烛影微晃,陆骁掷下的骰子点数好,把谢琢的棋子打下去好几个。他唇角一勾,将骰子扔给谢琢:“到谢侍读了。”
    木制的骰子上还留有一层余温,谢琢握了握,看完棋盘上黑白棋的形式,犹豫片刻,故意投出了一个较小的点数。
    陆骁抚掌,笑容加深:“谢侍读,这就不怪我了,只能怪谢侍读的手气不太好!”
    谢琢将骰子递给他:“嗯,不怪你。”
    在陆骁再一次投出大点数,将谢琢的白棋全都打下去之后,棋局结束。
    谢琢抬眼看过去:“陆小侯爷想让我答应什么?”
    陆骁左右来回抛着手里的骰子,直接开口:“驰风。”
    “什么?”
    将骰子抓在手里,陆骁认真道:“私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可不可以不叫我陆小侯爷?这就是我想让谢侍读答应我的事。”
    灯影下,谢琢捏着白棋顶端的手指微紧。
    他没有立即答应。
    称“陆小侯爷”,他与陆骁间,无论如何,尚有界线。
    而“驰风”两个字,太过亲近了。
    一切界线都如雾气般被这个称呼彻底模糊,似乎他可以无底线地对这个人亲近和信赖。同样,在默认这种亲近的关系后,相当于他主动后退,默许了对方的入侵。
    可这个人又早已像温水一般,一点一点渗进冰层,令他连拒绝,都做不到坚定。
    陆骁已经预见了这个反应,垂下眼,有些落寞地问:“你又想与我疏远吗?”
    谢琢蓦地收紧手指,棋子尖锐处扎在掌心,让他一痛:“我没有……”
    “我不想和谢侍读疏远,我也知道谢侍读在顾忌什么,但我不在意。而且,我今日在宫中看傩仪时,才跟别人说了谢侍读的坏话。谢侍读,我们私下里,只是私下里,为何不能更亲近?”
    陆骁一双眼专注,像是要看进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而且刚刚已经说好要答应我一件事,答应了的事情就该做到,不是吗?”
    “陆——”
    “驰风,”陆骁纠正,“延龄应该叫我驰风才对。”
    薄唇动了动,谢琢往常都只敢在心里这样叫上一叫,如今,他掩在宽袖下的手指勾紧袖口,心里无措,又像是有冷硬的砖石在顷刻间彻底塌陷。
    在陆骁的注视下,他终是喊出,“驰风。”
    暗暗松了口气,陆骁笑容明亮:“嗯,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蜡烛滴下来的蜡捏成的心~谢谢看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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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大傩仪的描述,“穿绣画色衣,执金槍龙旗”等,参考《东京梦华录》。
    双陆已经失传,相关描述参考网上的资料。
    第46章 第四十六万里
    两人打双陆打到五更, 外面雪停了,偶尔会传来坠在枝头的雪落到地上的细微声响。
    守岁守到现在也差不多了,陆骁原本想试试能不能趁机去谢琢卧房的榻上睡一觉, 然后立刻惊觉自己的想法不太对——那是阿瓷的闺房,他怎么能想去里面过夜?
    手上僵硬地整理着双陆棋子, 陆骁抬眼看向对面, 谢琢正有些困倦地支着下巴, 长睫低垂, 烛光将他的身形映在了墙上。
    陆骁不禁想到, 可能是谢琢扮演男子扮得太好,让他不经意间,总会不由忽略阿瓷是个小时候会穿着鹅黄小裙子、梳双髻系铃铛的小姑娘。
    发现棋子碰撞的声音没了, 谢琢睁开眼, 见陆骁正看着自己发呆:“怎么了?”
    陆骁当即收回视线:“没什么……差不多收拾好了,放哪里?”
    谢琢起身, 将双陆棋接过来:“我来放吧。”
    随着谢琢起身,陆骁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追了上去。
    因为书房里炭火充足,谢琢没有系斗篷, 四指宽的腰带将他的腰身束得纤细, 或许是因为五官本就偏向秾艳昳丽, 谢琢很少穿深色的衣服,通常只挑霜色、月白、深青之类的, 不过陆骁倒觉得,绯色的官服就很衬谢琢。
    他又猜测, 常常穿素色是因为,谢琢不想让自己的容貌被衬得太过秾丽?
    放好双陆,谢琢心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念头, 终是转过身:“陆——”
    “什么?”
    “……驰风,”谢琢停顿片刻后改了口,“外面风冷,雪也很厚,若无要事,要不就在这里休息?”
    怕谢琢反悔似的,陆骁立刻答应:“好!书房里有火炉,怎么都不会冷,我睡在这张榻上可以吗?”
    谢琢应下了,又亲自去帮陆骁抱来棉衾。
    等在榻上躺下,明明一夜没有合眼,但陆骁却有些兴奋,毫无睡意。
    他忍不住想,谢琢曾在这间书房里挑灯夜读,也曾在某一个暖风和煦的下午,斜倚在榻上翻看闲书,在有鸟雀停在窗台时抬眸去看……
    想到这些,他的心尖处就有些酸软。
    灯烛已经被吹灭,隔壁的卧房里传来很轻的动静,没过多久,这点动静也没有了,想来谢琢已经躺到了床上。
    陆骁又开始胡思乱想,想若以后跟阿瓷坦白了,就能把库房里存下的布匹都送过来,还有这几年洛京时兴的首饰衣裙,阿瓷应该能从中挑出自己喜欢的。
    另外,就他看见的,阿瓷家里似乎只有男子衣裳,旁的胭脂水粉更是一样都没准备,或者是藏在什么地方,不让人发现?反正不管如何,他准备了很多,阿瓷可以一样一样挨着试,直到找出合适的为止,如果都不适合,那就再买好了。
    也不知道明年过年前能不能行,要是能行,他就可以将库房里备下的东西当作年礼,尽数送给阿瓷,断不会像今年一样寒碜……
    棉衾上隐约有一股极淡的梅香,和谢琢身上的气味很像,让陆骁昏昏欲睡间,以为自己骑着马,行在凌北的雪原上,寻找一株不知在何处的梅树。
    第二天,正旦国宴在紫宸殿中举行。
    虽然徐伯明还被关在诏狱未定罪,二皇子也仍在禁足中,朝中不少人惶惶不安,各方心思算计各不相同,但在正旦这样的大节上,每个人不管心里如何做想,至少面上都表现得和乐融融,不见半分隔阂。
    谢琢穿着绯色官服,腰间的银鱼袋晃了晃,他侧身问寇谦:“那位是不是就是五皇子?”
    寇谦正拢手坐着,身在翰林院,天子近旁,现在情势难测,不少人都借着敬酒的名义来打听些有的没的,寇谦干脆谁都不理会,几次冷脸后,他面前终于冷清下来。
    听谢琢询问,寇谦顺着视线看过去:“没错,确实是五皇子。那位才十七岁,外家不显赫,他母亲贤妃对他的婚事也不着急,皇子妃都还没定下来,往日也没有武艺或才学不错的风声传出,所以一直没什么存在感,除了在宫宴上能见着,平时根本碰不上。”
    三皇子四皇子都上玉牒序了齿,只是不到十岁就夭折了,五皇子的两个弟弟也同样没能平安长大,所以在长成的三个皇子中,五皇子李恪年纪最小。他身着皇子服,应该是继承了母亲的相貌,眉目清朗,就算没多少人同他寒暄闲聊,神态也不显局促。
    正当谢琢想收回视线时,发现沈愚去了五皇子面前,笑容满面地说了几句话,身边还跟着陆骁。
    寇谦也看见了,登时皱了眉:“听说在昨日的大傩仪上,有人夸赞延龄的教坊词写得好,被陆小侯爷听见了,开口就是什么堂堂探花郎,正经文章不会,总爱写些辞藻华丽的官样文章。延龄,我总觉得陆小侯爷对你有不浅的成见,或许还记恨你以前说他是纨绔子弟。”
    谢琢神思一晃,不由想到昨夜书房中,陆骁那一声“延龄”。
    虽是同样的发音,但由他叫出来,总有些不一样的意味。
    “无碍,”收回心思,谢琢面上没有不忿,“陆小侯爷许久没来天章阁,想来平时也少有能碰见的机会,我能避则避就是了。”
    寇谦点点头:“延龄不把这种话放在心上就好!不过梁国公世子还真是和谁都能聊上几句,虽然他行事铺张奢侈,性子却很不错,就是不知道怎么跟陆小侯爷交好的。”
    国宴时间不短,临近结束时,天已经黑了不知道多久。咸宁帝携皇后提前离席,大皇子则以带着幼弟认人为由,几乎在席间走了一整圈,很是长袖善舞的模样。
    如今徐伯明基本已经注定是必死之局,二皇子失去唯一的倚仗,过年也在禁足,面都没机会露,大皇子一改此前的颓势,又重新春风得意起来,恭维的人也只多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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