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颔首,温和道:“我省得。”
    高和又小声告知:“杨首辅和大皇子都在殿内,”这才往殿门的方向抬了抬手,“谢侍读请。”
    大皇子李忱于十月底被前文远侯世子刺伤,之后一直卧床休养,趁机暂避二皇子的锋芒。如今徐伯明被腰斩,二皇子仍未解禁,一切尘埃落定,再无人能与他争夺储位,才施施然地让太医对外说他伤情已经痊愈。
    谢琢视线在不经意间与大皇子对上,立刻恭谨地垂眸致礼,随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帮咸宁帝整理奏折。
    大皇子正与杨敬尧争执,谢琢听了没多久,就明白了到底是什么事。
    制科开考在即,但主考官的人选还未定下来。杨敬尧谨慎,自己不愿去,也不准备推举,只做旁观。
    但大皇子不同。如今,二皇子虽然被咸宁帝保着命和名声,但外家有如此污名,他自己也不干不净,无法完全摘出,若是立他为储君,不免引得天下文人激愤。
    因此,储君之位,几乎已经是大皇子的囊中之物了。
    朝中多得是风吹两面倒的人,此般情势下,明里暗里站队大皇子的官员不知道有多少。而相应的,想要获得投效,大皇子就必须拿出一定的利益作反馈。
    此次制科的主考之位,便是极重要的一份。
    杨敬尧拢着手,闭目养神,等大皇子说完后才慢吞吞地开口:“此次制科,取士颇多,读书人都很是重视。殿下所推举之人,才学尚可,年资不足,想来,担不起这重任吧?”
    李忱每每看见杨敬尧这副拿腔拿调的模样,就觉得不耐烦,但在咸宁帝面前,他必须按捺住脾性:“杨首辅说得有道理,可我认为,现在沉疴尽去,更应当焕然一新才对。且我所荐之人,在士林中亦很有声望。”
    杨首辅语速依然不急不缓:“殿下久居宫中,怎能确定谁真的有声望?另外,殿下年纪尚轻,不知这沉疴尽去之时,更不应该革新过快,否则,容易人心不稳。”
    这句话就差指着大皇子的脑门,骂他没见识还没经验,看法判断都是错的,尽是添乱。
    大皇子还要说话时,一直听着他们争论的咸宁帝出声:“好了,都别争了,杨卿说得不错,老大你选的这个人稳不住此次制科考试,让他再熬几年吧。”
    咸宁帝都开了口,大皇子自然不能再说什么,只好俯身:“儿臣受教,谢父皇。”
    从文华殿出来后,李忱便不再掩饰自己的神情。
    他原以为,李慎这辈子最多只能当个闲散王爷,储位已经注定是他的了,对未来的储君,父皇必然会准了他的推举,全了他的脸面。
    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结果!
    “这个杨敬尧,装腔作势!不过是父皇脚边的一条听话的狗,让咬谁就咬谁,还真以为自己高瞻远瞩、明察秋毫了?”
    小太监紧紧跟着,他没进殿,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不阻碍他附和着骂道:“没错,老不死的,竟敢给殿下脸色看!”
    眸光狠戾,李忱一甩宽袖,冷哼:“等我哪天登上那个位置,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杨敬尧!”
    这番话由高让复述,传到咸宁帝耳里时,咸宁帝搁下用以勾画批注的墨笔,盯着鎏金柱上的龙纹,一阵沉默后,倏地冷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杨敬尧?”
    高让静得如一尊雕塑。
    几息后,咸宁帝突然放缓了声调:“高让,你说啊,打狗还要看主人,现在已经设想着杀朕的狗了,真让他当了太子,是不是就要设计着杀朕了?”
    他猛地将手中书册砸在地上,怒声喝道:“反了!真是反了!”
    高让连忙匍匐在地:“陛下息怒!”
    文华殿中发生的事无第三人知晓,散衙后,谢琢走出宫门,就见马车边,葛武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
    踩着马凳上了车,谢琢询问:“可有什么事?”
    葛武拉了拉缰绳,一边道:“好像有点奇怪,张召来问我,知不知道他家侯爷最近可有跟哪位公主交从过密。”
    “公主?不会的。”谢琢很清楚,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陆骁都避得极远,就他所见,也只有在正旦国宴上,曾被沈愚拉着去和五皇子聊过两句。
    “可张召似乎很是肯定,还忧心忡忡的,说他家侯爷被不知道哪位公主蒙骗了。”葛武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认认真真赶起马车来。
    等回到住处,陆骁果然已经等在杏花树下了,正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跟自己下围棋。
    不知道坐了有多久,发上肩上都落了粉白的花瓣。
    谢琢顺手取下陆骁发上的两片花瓣,在指尖捻了捻。
    于白棋一方坐下,接下陆骁左手的棋子。落子后,谢琢突然提起:“张召说,你被某位公主蒙骗了?”
    陆骁正在喝茶,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缓过来,赶紧道:“没有公主!也没有蒙骗!都是胡说!我是清白的!清清白白!比雪还白!”
    “怎么扯上清白了?”谢琢指尖蹂躏着薄薄一枚白色棋子,明明只是极为寻常的小动作,却令陆骁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黏上去,又一次口干舌燥。
    连忙喝了一口冷茶,陆骁解释:“延龄,你要信我,我一直守身如玉!怎么可能有什么公主!”
    他又把今晨出门时和十一叔的对话大致说了一遍,“十一叔他肯定是想太多了,才会找张召悄悄探问。”
    谢琢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直到陆骁又喊了声“延龄”,他才抬起眼:“没有子嗣真的没关系?”
    陆骁想,阿瓷可能是在意的。
    都说女子月事很是难捱,可他发现,阿瓷似乎没有这样的情况。他悄悄去翻查了医术,又找太医院的院正问过,得知体寒的女子在孕育子嗣方面极为艰难,至于月事,他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体寒之人月事可能很少出现或没有。
    更逞论阿瓷还有寒疾在身,身体虚弱,现在和以后或许都会是男子身份。
    他哪里舍得?
    于是陆骁摇头:“真的没关系。我年少时便已经做好准备,凌北黄沙是我的茔冢,陆家帅旗是我的墓碑,大雨烈阳都是天地为我作祭。如此,哪里需要子嗣为我摔盆。”
    “而且——”
    谢琢问:“而且什么?”
    他有预感,陆骁会说出什么令他心颤的话来。
    风将杏花瓣吹落在棋盘。
    陆骁道:“而且现在我有你了。无论如何,我只要你。”
    第53章 第五十三万里
    谢琢提前离开天章阁, 出现在千秋馆时,宋大夫十分刻意地揉了揉眼睛:“我竟然没有看花眼,真的是公子来了?”
    说完, 他动作飞快地将笔架旁的墨锭全部收好,只将剩了半砚台的墨汁留在桌面上。想了想, 又于心不忍, 还是抽了两锭墨, 重新放回原处,满脸写着“算了算了,你随意摆弄”的嫌弃。
    谢琢看得好笑,坐下后,将手腕搁到了迎枕上。
    “公子开年以来,倒是跟往年很不一样,来我这里来得勤快许多。”宋大夫手指搭上脉,嘴上还闲不住, “到底是不一样了,这情情爱爱, 最是无用,却也最是有用。”
    谢琢任他取笑, 不答话。
    “从脉象来看,有了陆小侯爷,公子胸中气郁都散了不少。”宋大夫收回手, 又道,“来往凌北的商队又送来了一批凌雪草, 我与别的几味药配伍,加加减减,写出了几个方子, 要劳公子亲自试药。最好是将每次喝药的时间、服药后的反应和感受全都详细记录下来。”
    谢琢颔首应下。
    宋大夫蓦地笑起来,目光温和,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公子真的变了不少。”
    以前的谢琢,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只能活几年的事实,不曾挣扎,也不曾有求生的念头,明明是还未及冠的少年人,眼中却死寂地不见半丝波澜。
    他虽医术高明,但却救不了求死之人。不过他也并非不能理解,这世上的一切,公子都无眷念,甚至想来,活着的每一天对公子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吧?
    听见这个评价,谢琢并不笃定。
    或许是的?
    至少以前,他从不会想以后,有了陆骁,他却忍不住每天都会想有陆骁的以后。
    提笔写好药方,宋大夫捋了捋胡须,笑得轻松宽慰:“我的医术,说不上生死人肉白骨,但真论起来,肯定能排进大楚前列,公子好好吃药,只要公子不想死,就算哪一天阎王敲门,我也会尽全力留下公子的命!”
    二月二十四,谢琢随驾前往太液池赏柳,烟波画船,有教坊司的乐伎在船上奏曲轻唱,渺渺如仙乐。
    咸宁帝心情好了不少,命高让给乐伎分发赏钱,又找来宫廷画师,令他趁着春日晴好,杨柳垂岸,画一幅《太液柳风图》,并让谢琢题诗。
    谢琢连忙低头,惭愧道:“臣诗才着实不佳,担心一不小心污了画师的画作。”
    咸宁帝扬扬宽袖:“无碍,延龄之才,不在诗作,朕心里清楚。”他又笑道,“况且,朕说你写得好,这天下间,又有谁敢说延龄写得不好?”
    谢琢听懂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只要他全心依附,忠心耿耿,不生二心,那么,不仅是他的诗写得好或不好,皇权还会慷慨地赠与他名望、地位、权力、财富……
    就像首辅杨敬尧。
    谢琢没有再推辞:“那臣只好献丑了。”
    宫人都等在十步开外,咸宁帝站在水榭中,四面当风,他半眯着眼,慨叹:“朕许久不曾这般悠闲了。”
    顺手拍了两下朱红圆柱,“太医还劝朕注意歇息,可上午泽州报春洪泛滥,中午应州又上折子说起了疫病,下午池州的铜矿又塌了。等朕终于把这些事处理完,八百里加急,凌州的军情奏报又送了过来,朕如何歇得?”
    与先帝连月不上朝、沉迷丹药不同,咸宁帝很是勤政,同样也很忌惮分权,万事皆要过目,所以才安排了翰林官员每日去文华殿轮值,从旁帮着整理奏折。
    转过身,咸宁帝边走边道:“说起凌州,陆将军强调北狄新任汗王耶律真狼子野心,但依朕看来,北狄皆是蛮族,到现在,有些部落还在生吃牛羊肉。除骑兵强悍外,无论粮草、军械还是战略战术,都远不及我大楚。
    不过朕也明白,陆将军镇守凌北边境,肩上责任极大,怕出了什么事不好向朕交代。”
    谢琢垂下眼,掩去情绪,没有开口。
    就在这时,谢琢余光中有白影闪过,他望过去,发现是一只毛发蓬松的拂菻狗。这种狗很是名贵,从西域传入大楚后,极受宫妃贵妇的喜爱。
    小狗身边没有跟着照管的宫人,或许是迷路到了太液池边,见了人,没有躲,反而小跑着靠近。
    却不想高让脸色大变,紧捏着拂尘,一改往日的细声细气,声音很是尖利:“来人,快去把那畜生赶出去!快!”
    咸宁帝抬了抬手,示意众人不得擅自动作。
    高让后颈浮出一层冷汗,被风一吹,冷得身子一缩。他不敢猜测咸宁帝的心思,发现那小狗一路跑到龙靴前,还闻了闻时,更是心惊胆战。
    直到一声哀鸣,拂菻狗被咸宁帝狠狠踹了出去。
    谁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高让急智,连忙喝道:“这小畜生竟然惊扰了圣驾!哪个宫里养的,就赶紧送回哪宫去!”
    一众宫人静默不敢言,直到一个小内监回道:“好像、好像是大皇子妃的爱宠……”
    大皇子妃?瞥了眼咸宁帝的神情,高让眉心狠跳,心里不免犯愁。这宫里多少年没出现过狗了,大皇子妃养了不说,还任由拂菻狗跑到了陛下面前,这不是直触逆鳞吗?
    咸宁帝生母地位低微又早早离世,他还是皇子时,很受先帝厌弃。不说皇子尊荣,连御膳房的小太监都敢克扣他的饮食。
    先帝沉迷丹药,不理朝政,还格外宠爱陈贵妃。
    那时,陈贵妃有一条很是珍爱的拂菻狗,吃穿用度比照公主,时时都跟着数名宫人照料。时不时地,陈贵妃会将还是皇子的咸宁帝招去她的椒房殿,命他在地上爬行,与自己的爱犬抢食,且不准用手。
    若赢了,还是皇子的咸宁帝就能吃到一块半生的肉。若输了,则一整天都会忍饥挨饿。
    往往这时,陈贵妃还会让宫人们下注,赌皇子和狗到底谁会赢,观看时也会笑得花枝乱颤。
    没有人敢忤逆陈贵妃,同样,也没有人可怜一个与狗抢食的皇子。
    逼宫夺位的当晚,咸宁帝一把火焚尽陈贵妃华丽奢侈的椒房殿,至此,拂菻狗在内廷绝迹。而咸宁帝登基后,从未册封“贵妃”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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