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秋不由得笑了“遥之什么时候回来的?”
    卫逍道:“昨儿个刚回来,这不便来找你了?”
    谢春秋点头“巧了,本王也是近日回的京城。”
    卫逍笑道:“早听说王爷的英姿伟绩,还没来得及道喜。”他拿眼神示意自己身侧由小厮牵着的那匹马“在下很是想念随云楼的女儿红,王爷可赏脸与在下同去?”
    谢春秋道:“自然。”
    谢春秋坐在桌子对面端详着眼前人,卫小公子瘦了许多,原本地地道道一个纨绔子弟,现在变成了大抵数日没好吃饭的纨绔子弟,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谢春秋也便陪着他喝,卫逍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你这酒不戒了?”
    谢春秋一愣,旋即笑了“早便破了戒,再者说,你借酒消愁已然很惨,没个人陪着岂不是更惨?”
    卫逍斜斜看她一眼“怎么这么快就情海无涯,回头是岸了?”
    谢春秋为自己添满了酒,应了一句“回头是岸。遥之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何不放过自己。”
    看卫逍这幅样子,谢春秋便知道他此行必然又是无功而返,其实她托他舅舅派人寻找打听过,数年前的那次风暴,周边百姓都心有余悸,听说那次西行的商队,无一人有生还迹象,尸身也遍寻不着,红颜大抵早变作了大漠中的一把枯骨。
    卫逍大抵是真的醉了,他把手一挥“我不回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没找到人也没找到尸,我回的什么头?”
    谢春秋默然半晌,和他碰了一杯“我不如你。”随即一饮而尽。
    她将卫逍送回府后再回家,天色已经晚了。
    王府门前的灯笼已经点着,照见府门前停着一顶轿子,她正疑惑这么晚了,有谁还会来她容王府上拜访,便见管家匆匆的从内迎上前来,先是行了个礼,然后道:“王爷,兰太傅已经等了多时了。”
    风一吹,谢春秋的酒醒了些,心中疑惑,这个时候了,兰璟过来做些什么?
    她一边想一边向厅内走,果见一室灯火之下,兰璟静静的坐在那里。
    他就在那里,手中捧着茶杯,却不去喝,右手覆在杯盖上,目光微微垂下去,不知所思为何。
    那一刻谢春秋生出了一种幻觉,似乎兰璟已经在那里等了她许久,不是一两个时辰,而是很多年。
    啧,她果然是醉了。
    兰璟见她回来,方起身行礼,谢春秋眼见着晃了晃,被他手疾眼快的扶住,她似乎见兰璟皱了眉,之后那把清冷的嗓子在她身侧响起“殿下怎么喝这么多的酒。”
    谢春秋不动声色的避开了他的手“太傅当心不要沾了酒气,本王闲来无事便常如此,太傅大概也听说过。”
    她自己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晃了晃头“方才本王失礼了,太傅见谅。”
    接着看向兰璟“兰太傅此时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接着不等他回答,谢春秋一片混沌的脑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你不会也是皇上指使过来劝本王不要去兖州的吧?”
    “皇上让太后使了苦肉计还不够,又让你来使美人计?”
    可惜晚了,这要是换做一个月前,兰璟一开口,她必定神魂颠倒五迷三道,今日就算她已经喝酒喝的很是颠倒,不该糊涂的地方却绝不会糊涂。
    她本是心中暗自思量,等看到兰璟那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将那句美人计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谢春秋尴尬的刻了咳“这……太傅……我,口无遮拦,您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兰璟的神色渐渐恢复正常“臣此来并非受了皇上的命令,殿下可不必多想。”
    顿了顿,还是道:“殿下这酒还是少喝些为好。”
    哦,不是皇上的命令,那还能有什么旁的……哪还能有什么旁的,兰璟之所以这样说,大抵是策略罢了。
    谢春秋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坚定的心智真的受了这美人计的蛊惑,于是笑着扶了扶头“是了,本王今日的确醉的狠了,不若太傅先请回,等本王清醒了再说旁的事吧。”
    兰璟似乎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被下了逐客令,很是怔了怔,谢春秋估摸着他堂堂兰侯之子,当朝太傅从小到大也未尝被人下过逐客令,幸而他只是略怔了一下,神态并未难看,而是站起身来,形容依旧端雅,风度卓然。
    他道:“突然前来打扰是臣冒昧了,殿下好生歇息,臣告辞。”
    谢春秋本想招管家送客,然而看着兰璟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兰璟转身面向她站定,谢春秋道:“长驻兖州一事,本王心意已决,太傅回去就同皇上这样说罢。”
    月色下,兰璟身影似乎震了一下,接着很失风度的转身离开,走了两步方才站定,他微微侧身,语气说不清是无奈还是什么“殿下对臣,似乎误解颇多。”
    接着道了一句“臣告辞。”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谢春秋揉着头复又坐下来,心里想着兰璟方才的话,想了半天头越发疼,便不去想了。
    第二十三章
    半个月后,小皇帝离宫,几位重臣随行,留御史大夫秦无庸监国。
    仪仗一路向南而去,到了南边,便改了水路。
    船行半日,谢春秋从舱里钻出来到甲板上透气,眼见着烟波淼淼,四下茫茫,从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回头,秦渭然躬身向她行礼“容王殿下。”
    谢春秋一挑眉,他老师还留在京城,怎么秦渭然反倒跟了来。
    秦渭然立刻便回答了她心中疑虑“老师说要臣随行伴驾,臣方才有幸随皇上一同南巡。”
    随行弹劾还差不多,被弹劾的还多半都是自己。
    谢春秋每次一碰见他便没有好事,第一次是她调戏人家被兰璟抓个正着,第二次便是知道了兰璟和他表妹的婚约,她诚觉着自己与小秦御史八字不和,草草点头应付过去便打算离开。
    没想到秦渭然一如既往的喋喋不休了起来“臣听闻殿下在兖州英勇果断,荡平匪徒,还身先士卒救无辜女童于水火之中,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看来我表哥说的没错,殿下果然不是个荒淫无度只知享乐的人,殿下若是将这正道继续下去,必然有一日洗清污名,成为一代贤王。”
    谢春秋一向觉着自己与荒淫无度并不沾边,从秦渭然这不知是夸还是贬的话里分辨出那么一丝称赞的味道,然秦渭然这么好似老师训诫学生的的话也让人高兴不到哪里去,她咳了咳“小秦御史实在过奖,折煞本王了,”
    秦渭然四处张望一下“殿下看到我表哥了没有,临行前去兰府做客,听说因为那日表哥在朝堂上赞同皇上南巡一事被兰侯爷责骂,我见他这几日似乎一直颇为郁郁,不知是不是因为此事,这不想着去开导开导。”
    谢春秋不禁为了兰璟感到一丝同情,自己如何被父亲骂的事就这样被秦渭然拿出去逢人便说,若真传了出去,兰太傅那光风霁月的形象,怕是要被打个折扣。
    但其实兰侯爷也不是没有道理,有自己这个奸王在,他实在不必搀和这事,朝臣们不说,心中对他也必然有些微词,因为那日在容王府两人算是不欢而散,启程以来,谢春秋一直对他能避则避,不想多生事端,偶尔相见只在皇上面前,倒是未曾留意他是否不高兴。
    她向秦渭然道:“本王以为兰太傅不是那等因为被父亲几句责骂就能多日郁郁的人,真是如此想必另有缘由,小秦御史大可去开导于他,本王先回去了。”
    熟料刚进了舱内就被皇上身边的赵公公拦住“殿下,皇上召您过去。”
    谢春秋便随他到了皇上的房间,赵公公从外面关上了门。
    小皇帝难得穿了一身常服,负手而立,见她来了开口便问“你把兰太傅怎么了?”
    谢春秋有些摸不着头脑“臣能把太傅怎么?”
    皇上未免也太看得起她,她要是有这个本事,何必自苦了这么多年。
    小皇帝显然不信“朕瞧他看你的样子,似乎马上就要疯了。”
    离宫的这段日子,每次兰璟与谢春秋一同到他驾前,偶尔看向谢春秋的那种眼神,似乎是极力的压抑隐忍,然而又临近爆发的边缘,在他看来,便好似拉到尽头的一根弦,若有人再不知好歹的扯上一把,就要断了。
    谢春秋觉得皇上是在说梦话,她道:“皇上说的真是兰太傅?那皇上大可不必担心,就算普天下的人都得了失心疯,兰璟他也会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那一个。”想想又补了一句“臣最近未曾开罪太傅,”想想又补了一句“就算开罪了也没有开罪的那样狠,想必就算疯也不会是冲着臣来的。”
    皇上看她一眼,眼神像是庙里的住持一般参透世事“朕真是搞不懂你们,罢了罢了,朕懒得管了。”
    谢春秋一见他拿这老成的样子便想笑,然而又不能笑,只得憋到回自己房间内方才笑了出声。
    晚上船泊在码头上,靠近一小镇,谢春秋坐了一天的船,正是头昏脑涨,便趁机出去透气,孤身一人踱到城镇之中来,这里许是因为临近码头,人流往来密集,所以还颇为繁华,她走在街上,听小贩沿街叫卖,有微风徐徐而来,吹的人心头舒爽。
    她在小贩处买了一包桂花糕,边走边吃边进了一处酒楼,近水的城镇的酒楼,拿手好菜里必然有一道鱼,谢春秋吃饱喝足,从酒楼出来,见不远处,兰璟一身白衣,立在那里。
    谢春秋顿了顿,觉得他未必看到了自己,于是决定扭头就走。
    兰璟与平日里全然不同的嗓音带着一丝隐忍的怒意“你给我站住。”
    谢春秋讶然回头“你,你是叫我么?”
    兰璟走过来,拉住她的胳膊便把她往一边带,用动作告诉了谢春秋,他叫的就是她容王殿下本人。
    她不好在这街上与兰璟拉拉扯扯,便只好由着他带着自己越走越是偏僻,直到一处小巷才停了下来。
    谢春秋有些急了,口中叫道:“兰太傅,兰太傅!”
    兰璟并不搭理,谢春秋眉头一皱“兰璟!”她有些口不择言“我知道你被你爹骂了心情不好,但你也不能拿本王撒气吧,你我也没那么深的交情不是。”
    兰璟似乎被这话彻底激怒,握着她稍显清瘦的肩膀,重重将她抵在墙上,石壁的凉气透过衣襟传到后背,还有些硌得慌,偏偏被死死压制动弹不得。
    她第一次知道,这写得经世文章,秀挺柳楷的手是如此的有力。
    兰璟低头看着她,慢慢闭了眼睛,语气分明的咬牙切齿“谢春秋,你再敢躲我一次试试。”
    谢春秋欲哭无泪,就是自己躲着他被他察觉,也不必动这么大的气吧,他兰见卿的气量什么时候这么小了?
    兰璟接着一字一句的道:“你从前日日躲着我便罢了,现在还要对我避如蛇蝎,那日我去王府只想问你,海棠花会为何失约,为何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去了兖州剿匪,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结果你告诉我自己会长驻西北,我便又想问问你为何要突然做此决断,可你却……你……你到底要我如何……”
    她感到握着自己的肩膀的手又收紧了一些,捏得她有些疼,兰璟睁开眼睛,两人四目相对“谢春秋,你心里到底装了什么?”
    那一向盛着银星的眸子现在只剩一片暗色,只一瞬不瞬的望着她,似乎要透过她这幅皮囊看进心里去。
    谢春秋四顾无人,心中一片绝望。
    小皇帝一语成谶,兰璟真疯了。
    第二十四章
    那日花会,满城灯火,海棠灼灼,兰璟好不容易找借口将沐荷衣送了回去,复又匆匆向回走去。
    若不是他母亲坚持说表妹许久未回京城,要他带着她去看个热闹,自己也不必出此下策。
    兰璟回到东城,幸而时候未迟,他赶到了两人相约的地方,手中捏着一只金簪,他不知那位金尊玉贵的容王殿下喜欢什么,这是方才路过珠宝铺子请店家帮忙选的。
    柳梢头的月亮渐渐升起,眼看着已经过了戌时,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只不见那袭红衣的影子,兰璟以为她是有什么事耽搁住了,决心再等一等。
    天际一道银蛇闪过,大雨倾盆而至,他这里没有遮挡,整个人片刻便被淋了个透,然而却也不知躲避,只站在那里,不时有人扭头看一眼这位白衣的公子,接着匆匆而过。
    雨越下越大,花会早早便散了,只余几盏灯在风中摇摆,颇为寥落。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声渐渐传来,却是自家的家仆前来寻他。
    兰璟回到府中,沐浴更衣,晚上便发起了高热,整个人烧的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混沌中醒来,只觉头脑沉重,像是塞满了铁块。
    小厮松烟见他醒了,在他额上试了一把,口中念念有词“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这烧可算是退了。”
    接着连忙叫人去把煎好的药拿进来,服侍兰璟喝下。
    药汤苦涩,兰璟一边喝一边听松烟在一旁絮叨,这人从小跟着自己,却不知从何处学来这样多话,此时便听他道:“公子可算是醒过来了,昨儿下午好几位大人来家中找公子议事,等了多时,见公子一直睡着,这才走了,走之前还留话说公子什么时候醒了,派人去告诉他们一声呢。”
    兰璟的嗓音十分沙哑“可是出了什么事?”
    松烟歪着头“估摸着是为了容王殿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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