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千里塞外阴山以北的一处帐包当中。因为在逃亡路上沾染了寒气入骨,而导致了一直到开春都在缠绵病榻的前大唐执领宰相郑畋,突然从皮毛堆砌而成的床榻上挺起了瘦骨嶙峋的身体,而两眼放光的茫然望向远方,用一种亢奋的声音喊道:
    “听见了么?”
    “我大唐将士校阅的声音?”
    “还有圣上和诸位臣僚上殿议事的鼓声。”
    “快与我更衣洗漱,他们可都都在等着我呢!”
    “杀贼、杀贼,此番定要一举克复大唐的龙兴之土了。。”
    然而在旁侍奉的皓首老仆却是满脸流泪的泣不成声,而刚刚闯进来报信须发灰白的族弟郑僻,则是满脸不可置信和充满哀伤的转头过去不言不语。因为,在外间发生的嘈杂和喧嚣,乃是收留和隐匿了他们的这个鞑靼种尼孙部,正在遭到其他同族的围攻和突袭。
    而这一切的缘由和根源,就是因为他们心存侥幸的秘密收留了这位,以为奇货可居的大唐最后宰相;但是,梦幻泡影终有被人戳破的那么一天;随着冰雪消融而草原上的道路重新通畅之后;想要南下找点便宜的鞑靼等部帐,却在沿边地带的戍垒、堡寨当中,被插着太平青旗的军队痛击之后。
    首当其冲的鞑靼各部当中,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了如今的大唐之地,已经换上了新的朝廷和天子(主宰者)了。这时候,有人私藏着已经灭亡的前朝宰相,就成为了可能引来祸端和灾难的众矢之的的罪名了。当然,也有人是因为之前所受到的欺骗而想要泄愤的缘故。
    因为随着反攻关中的官军在中土损失在太多精壮人口之后,这些阴山以北游牧的杂胡帐落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至少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之上,损失了太多青壮年的失败者部落,是没有资格延续下去的。他们留下来帐落中的老弱妇孺和牛羊、草场,只会成为周边其他饿狼一般扑上来撕咬的部落养料。
    而且,就算没有这些临近部落的瓜分和吞噬,就算是留下来这些老弱之众凭借自己的力量,也是没有办法熬得过每年形同鬼门关一般的塞外漫长冬天。反而是被别部吞并之后还有一部分人可以活下去(可以生育的女人和直接作为奴隶的较大孩童)。毕竟,在这竞争激烈而内卷严重的草原上,没有一分资源是多余和可以浪费的。
    因此,当各部联军在关内战败覆灭的消息传回来之后;首当其冲的十几个鞑靼部落就入冬前最后的时间里,先发生了一轮势力重新洗牌式的内乱和攻战;各种朴素而残酷的背叛与出卖,算计与图谋,还有简单粗暴的连横合纵,几乎每一天都发生在这些部落之间。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并没有人留心和注意到像是异色水滴一般,汇入到其中较大部落之一尼孙部的这一小队汉地来人。但是再怎么激烈的纷争与侵轧,在付出了好几个存续较久的部落消失,又有数量更多的一些的小部帐自立和诞生后,也终有迎来落幕和厌倦的一天。
    因此,作为其中主要的得利者之一的尼孙部,在获得了大量牛羊丁口的同时,也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其中来自唐地投奔者的存在行迹;而草原部帐之间也不缺乏相互抢来抢去所形成的各宗错综复杂亲缘关系;于是乎,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封锁消息和保存秘密,就成为了一种无奈的奢望。
    而对于这些翻脸成仇的临近部帐而言,再退一步说,只要把这位亡国宰相控制在手中,日后面对主宰中原之地的新朝时代,便是一个从中谋取利益的重要筹码;就算是前朝的前朝被突厥人奇货可居给执送回大唐,换取相应利益的隋朝义成公主和萧皇后一般的典故。
    当然了,郑畋一行当初得以逃到塞外之后,原本也是看不上这些一盘散沙而只有暂时的利益,才能令其联合起来出力的阴北鞑靼部;只是以此为暂时落脚和过度而方便日后绕行塞外,前往依旧尊奉朝廷旗号的河东或是幽燕之地,却因为身为主心骨的郑畋突然病倒耽搁了行程,才不得不滞留到现今。
    尽管如此,当他们尝试派出的信使相继消逝在茫茫草原之中,而最后只有一位得以负伤逃回来;也带来了河东道的代北群山之间,已经被李可举的卢龙军旗所插满的消息时,也是他们最为欢欣鼓舞的高光时刻;就连缠绵病榻上的郑畋都保持了较长时间的清醒,而竭力为他们规划将来。
    但是后来的事情,却是很快证明了什么叫做不知恩义廉耻的胡人做派。当这些客居藩部的人们想要尝试性的,再度派出一一小队信使进入代北的延边戍垒,以为联络上李可举的燕军时,那原本还算恭顺和客气的尼孙部,却是毫不犹豫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放行;
    哪怕郑畋让跟随自己的族弟取了对方部族中,满身腥膻味而不知道几嫁之后才回归本部的所谓贵女;但是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却是软磨硬泡的始终不肯松口。然后暗中准备行囊和骡马的人突然失踪了;那名从带备置地好容易逃回来的信使,一个不宜饮酒的伤员也就此醉酒溺死在了无名水泡子里。
    然而,剩下的人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自己在小觑了这些粗豪不文却不乏狡猾机变的塞外杂胡同时,显然是陷入了对方某种名为野心和欲望的落网之中;于是,事情就这么一步步的被在郑畋面前隐瞒和拖延了下来;直到现在再也无法将这个谎言和假象维系下去了。
    事实上,就算是这些残存逃亡者之中同样也争议和分歧;其中比较年轻而相对激进的看法,是乘着大家心气还没有被彻底消磨掉之前,不顾一切的撕破脸或是拼他个鱼死网破的就此脱出控制去,另行寻找机会前往代北;而求稳的年长者,则是以作为主心骨的郑畋身体无法承受激烈奔波为由,继续观望求变。
    而现在,显然已经到了他们无需再为此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再多的分歧和意见在外来攻杀者的屠刀面前,也是毫无理由可讲或是可以努力争取的。想到这里,世世代代就是荥阳郑氏的家生子,而十五岁就开始服侍郑畋游学和出仕,亲眼见证了娶妻生子和几起几落的荣辱进退,而形同大半个后宅当家的老仆,也充满疲惫和倦怠的看着满脸不忍的族弟郑僻道:
    “五郎君,你先带着剩下还能走动的子弟先行一步吧。能多保全下一些骨血是一些了。”
    “那郭老您呢?”
    郑僻闻言倒是错愕反问道:
    “我自当是与相公同在的;相公这样子已经哪儿都去不得,我自然也就要止步于此了。。”
    老仆却是有些同情和怜悯的看着对方淡然道:
    要知道曾经大唐还是号令天下的时候,作为天下顶级门第出身的五姓七望子弟,像郑僻这种相对资质平庸而近支族人,最少也可以在大房父兄的余荫下悠游度日而富贵无虞。只要待到成年后门荫一个官身,再取一个对等出身的韦杜裴京中高门女,完成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基本人伦;
    然后就基本可以在家族的帮衬下,到处游历交朋结友诗酒唱和以为传扬名声,或是专注自己的爱好乐趣所在,而从其他领域当中有所建树和成就;乃至家族辉煌历史上点缀的一段佳话或是一时的传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人可用之下,病急乱投医取了个满身腥膻的胡女,在无法言说的苦中作乐过日子。
    因此,当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自其他部落的进攻者彻底瓦解了,以尼孙部首领在内核心帐落勇士的抵抗,又在内应的带领下满身是血的冲到这么一处毫无标识的帐包前时,见得却是已然开始熊熊燃烧的烈火,以及端坐在烟火当中衣冠整齐的端坐身影,隐约还可以听到苍凉而老迈的歌声。
    “殷其靁(léi),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靁,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靁,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我是魂归来兮的分割线——
    而在塞外相隔千里的另一端,身材魁伟雄健而面阔额高的耶律乙(字阿保机),正率领着一小队高举旗幡的契丹藩骑;在附近明显新筑哨垒的驻卒注视和目送之下,平淡无波越过了作为松漠都督府和营州都督府传统分界的白狼山(今辽宁省朝阳市喀喇沁左翼蒙古自治县境内),就此正式踏入了卢龙军的地界。
    而这里也是历史上多处发生战争的兵家必争之地,比如汉末三国的曹操就是在此消灭北方乌桓势力和袁氏残余势力;又有南北朝时的北魏再次击破北燕大军而开启灭国进程。因此也让喜欢通读汉地典故的耶律乙不由格外的多看了几眼,然后又以取水和短暂休息为由,亲自带人在附近转了好大一圈,
    当然了,作为他接受了伯父耶律释鲁劝说出使的条件,以及某种后续保证安全和万一的手段;他与被指名同行的妻子述律(平)月理朵所率领述律帐落兵押送的辎重礼物,其实是错开了二三十里的距离,而唯有见到他前行所留下来作为记号的路标和符号,才会率众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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