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皇的意思很简单,这权利之所以这样可怖,是因为他只握于一人只手,不允旁人沾染。而一旦权利被分割,它便不再绝对,不再万能……这绝对的权利是皇庭稳健的根基,是不容任何人动摇的原则。
    因此,蜀皇才说她是个良善而聪明的孩子。
    聪明在看透了这一点,良善在即使看透,即使顺从,也难以接受。
    可是,若她没有这么聪明呢?若她当年从西北回来的时候没有在武英王身上看见自己的未来,没有心甘情愿的交出兵权,又会如何?
    在一刹那间她忽然想,若真是那样,蜀皇会像是对付武英王一样对付自己吗?
    她没有答案,她不想知道答案。
    蜀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龙四海抿了抿唇,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会战问道:“既然父皇不为八荒的身份所扰,为何又不赞同当年婚事?”
    “你喜欢他,太喜欢他了。”
    龙四海皱皱眉:“这有有何干系?”
    “身在皇庭,太喜欢一个人,终归是会出问题的。”
    说这话的时候,蜀皇微微侧头,将目光落在了身前的一副水墨玉兰上。
    自龙四海有记忆起,这副玉兰图便一直挂在书房里,三十年时光,御书房内的摆设千变万改,唯有那副玉兰图一直雷打不动的挂在那里,从未挪过地方。
    他话里似是有所感慨,让龙四海忽然想起常修说的有关那位郭小姐的事情来。
    她抿了抿唇:“不过是光明正大的喜欢罢了,儿臣不知这能出什么问题?”
    蜀皇挑眉:“能出的问题太多了……比如说一时冲动做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又比如说被感情蒙蔽被人算计,再比如说……将别国张榜布告的通缉犯带回家里,养在自己身边。”
    声音轻飘飘的,传进龙四海的耳朵里却像是雷鸣般炸响,炸的她后背汗毛瞬时竖起。
    蜀皇知道了……
    她抬头看向蜀皇,声音不再自然,变得十分干涩:“父皇……”
    原本因为暑气还泛着红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鬓边落下一颗豆大的冷汗,她僵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见她一脸见了鬼的模样,蜀皇却并不以为意,声音似是平常:“将人送走吧,反正当初也已经和离,早该断了。”
    “不行!”拒绝的话未经大脑一般脱口而出。
    蜀皇眯了眯眼:“寡人知道你放不下他,若他只是个暗卫便也罢了,可是背后又牵扯了那么多事情出来,是个大麻烦。”
    说完了这话,他便看着龙四海似乎是在等她点头。
    然而半响,龙四海却拒绝道:“父皇恕罪,可是儿臣不能放他走……”
    蜀皇蹙了蹙眉:“寡人才说了你聪明。”
    “那儿臣还是做个愚蠢些的人好了。”
    最初的震惊褪去,她看看向蜀皇表情坚决,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见她一脸执拗的模样,蜀皇叹了口气:“寡人这是为你好……他身份太复杂……留下这么个人在枕边,后患无穷。”
    做过太子的人,又怎会真心甘愿做回一个小小的驸马都尉?
    第六十章 狐媚主上
    御书房内的苏合香缓缓燃烧, 龙四海开口,原本清丽的声音也像是被香气熏染,有些沙哑。
    “父皇, 您说得对。或许身在皇庭之中,小心谨慎方为上策……可是儿臣愚笨, 与亲近之人相互猜忌, 互相谋算, 这事情学了看了许多年却还是学不会。”
    说着,她唇角微微挂起些笑意,似是自嘲。
    “可能注定是学不会的事情, 所以而成也不打算去学了。父皇也好,太子皇兄也罢,还有八荒,都是儿臣亲近之人,所以儿臣不想再去算计了……”
    “……刚才我问您的问题您没有回答,那儿臣便当已经听过父皇的答案——儿臣相信即使自己不是什么聪明良善的孩子,却依然会是父皇的女儿;正如这样,儿臣相信太子皇兄会是我的兄长,儿臣也相信, 八荒对我是真心相待。”
    自始至终,龙四海垂下的眼眸都未曾看向蜀皇, 反倒是将视线遥遥地落在书桌的桌角上,檀木上的清漆历经数百年稍有磨损, 然而岁月的痕迹却越发古朴柔和。
    蜀皇听了她的一番话, 微微叹了一口气,对她的反应似是在意料之中,又像是在意料之外。
    半响, 他终于妥协道:“你若真想将人留下也可以……只是京中人多眼杂,等武英王的事情过了,便带着他去封地吧。”
    “是。”
    她没有任何迟疑的答应,动作之快让蜀皇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轻叹道:“寡人当初真是不该答应这桩婚事。”
    “儿臣不孝,还请父皇恕罪。”
    她躬身一礼,身躯挡住面颊,蜀皇未曾瞧见她眼角湿意,她也没看见蜀皇眉间轻愁。
    出了乾清宫,即使日头已经偏西,阳光却依然热烈,明晃晃地照在头顶,没了书房内的阴凉,龙四海却觉得松了一口气……好像是有什么悬在心头的东西终于落定,让人双脚重新回到了地面。
    湛蓝的天幕中,夕阳泛着浅浅的红,她深吸了一口气,不由环顾四周,看了看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
    金泰蓝的花盆里,蔷薇开得正艳,粉白两色的花瓣儿在微风里颤颤巍巍的,赤红的月季,带紫的三色堇,红墙绿瓦下,一切都是那么繁复明媚。
    她或许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龙四海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满腹的花香与幼年时的记忆别无二致。
    “阿容!”一个男声从她身后响起。
    龙四海回头一看,只见是龙霖烨正在身后叫她。
    “皇兄怎么来了?”
    “快开饭了,你皇嫂让孤来看看你出来了没。”
    龙陵也刚刚走到花园里便瞧见她正盯着满院子的花发呆,不由蹙了蹙眉:“怎的在这里愣着?”
    龙四海摇头:“没什么,就是看着夏天的花开得真漂亮。”
    “这倒是。”龙霖烨的目光顺着她的眼神落在满院子的花上,“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春天都不开花,一入了夏反倒繁盛起来。”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御花园角落的那两株金桂上:“在过不久入了秋,你喜欢的桂花也快开了。今年湛西要进供一批丹桂和金桂,等到了孤让人移些去公主府。”
    “入秋啊……”龙四海偏了偏头,想起刚才蜀皇的话,不由低声喃喃,“也不知道等不等得到那个时候。”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
    说着,她伸手攥住了龙霖烨的袖口:“皇嫂不是还等着我们开饭吗,快回去吧。”
    龙霖烨偏头,只见她笑意盈盈叫人看不出不妥来,便由着她似是儿时那般拽着自己的袖子往东宫走。
    路上,两人与天机卫的统领钟杰擦肩而过,不由相互对视了一眼。
    蜀皇为武英王设的鸿门宴只怕是要开始了……
    这晚,龙四海在东宫用过晚膳这才回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夏夜的星空似是格外闪耀,无数星辰坠在天幕之上,比皇庭最耀眼的珠宝还要夺目。
    马车嘀嘀哒哒的行驶声在夜晚寂静的道路上分外清晰。车架刚刚停在公主府门前,龙四海一掀开帘子,映入眼眸的便是八荒一张温润的脸,微微抿着唇角,似是一副不大满意的模样。
    “下午便进宫了,殿下怎得才回来?”
    听他声音里带着些许抱怨,龙四海笑着解释道:“今日皇兄皇嫂邀我去东宫用晚膳,我不是派人回府交代过了吗?”
    说着,她看向今日回府传话的阿昭,目光里似是问询。
    阿昭见状,赶忙道:“奴婢回来便说过了……”
    八荒顺势将人揽进了怀里,搂着她往凤鸣轩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晚膳从酉时吃到现在,都快子夜了,也不知东宫是拿什么山珍海味招待您,等明日我也叫人去买了食材做给您吃,免得到了半夜也看不见人影。”
    自从给两人回到通京,八荒每日在府里无事可做,对她更黏糊了些,每日穿衣用膳绝不假借人手,比王易烟那太子妃操持得还更加细致。龙四海有些好笑地吻了吻他的脸颊道:“用过晚膳,皇兄来了兴致,我便陪他小酌了两杯这才回来。”
    闻言,八荒埋头凑近了些,果然从龙四海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气。他憩鼻子的模样像极了什么小动物,龙四海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唇……
    并非浅尝辄止,龙四海将唇舌送进了他的嘴里研磨挑.逗,直到八荒开始回应,她这才坏心眼的退了出来,在他耳边轻声道:“今晚喝得清酿,让你尝尝……”
    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龙四海表情很是放松,软乎乎地靠在他怀里,眼里尽是狡黠。
    八荒无奈地看着怀中的姑娘,伸手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两人行过花园,龙四海这才又道:“父皇知道我们俩的事情了,今日也答应复婚了。”
    她隐下了其他的对话,只将好消息报给了他。
    八荒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真的?”
    “当然,”龙四海笑呵呵地抚了抚他的脸,“驸马大人。”
    “陛下他……没说什么其他的?”
    虽然龙四海报喜不报忧,可八荒总觉得这事情大概没那么简单,然而却见她只摇摇头:“他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乐意便好。”
    虽说复婚的事情他们已经谈过许多次,然而真正地得到了蜀皇的首肯,八荒只觉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俯身吻了吻她头顶发丝,声音郑重:“殿下,我会对你好的。”
    闻言,龙四海唇角勾起一丝笑来,嘴上却不饶人:“瞧你这话说的,若我给不了你驸马的名分,你是不是就要对我坏了。”
    “当然。”八荒毫不犹豫。
    龙四海抬头瞪他一眼,手顺势掐上了他腰间软肉:“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回答这个问题。”
    八荒呵呵一笑,低头看她,墨眼泛着微光,声音温柔:“若是没法子名正言顺地站在殿下身边,那臣就要做个狐媚主上的外室面首,每日缠在殿下身侧,让您无暇顾及其他……那不是很坏吗?”
    说到“狐媚主上”的时候,他的头凑近了些,吐息扫在龙四海耳畔,带着些许的沙哑,配上那张如玉的俊脸,倒真像是修炼千年的涂山狐狸。
    龙四海勾了唇角,手臂攀上他的脖颈,将人掉在他脖子上轻轻晃悠:“狐媚主上?哪儿用做外室,驸马现在可不就是了吗?”
    清丽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引诱,八荒揽住她的腰身更紧了些,搂住人往凤鸣轩走去。
    感受到男人身体越发火热,龙四海唇角笑意更深,在他怀里,由他颇为急促地带着回了凤鸣轩。
    然而就在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龙四海却忽然摁住了他的手,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八荒偏偏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龙四海眼中含笑,却抿紧了唇,故作正经道:“从前不是有规矩吗,驸马与公主每月只有六日合床,今日还不到时间,你先回去吧。”
    这话一出口,八荒目色一暗。
    三年前也是在这里,她要留他过夜,他却总害怕不合规矩,拒绝了她回了凌竹轩,结果第二日她便进了宫,再回来的时候便已经向蜀皇求好了和离圣旨。
    想起那日他接到那纸明黄绢纸时的惶恐心碎,他上前两步将龙四海逼到了凤鸣轩外的墙角处,低头看她,墨眼沉沉。
    龙四海也不惊慌,抬起头来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眨了眨眼:“驸马这是做什么?天色已暗,时间不早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那是当日他说的话,三年之后,在同一个地方,龙四海又将这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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