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捕风捉影,那到底是臣妾的亲妹子,臣妾缘何会将她往火坑里推,何况赵家家教,断不会做出如此行径。”
    “也盼你明白你赵家家教才好。行了,你的心意朕知道了,点心留下,你若无事便回吧。”
    赵惜柔还想说话,却又对上赵钦那张冷脸,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赵钦见她讷讷的,又叹口气,心想,到底同父异母,缘何差上这许多。
    这念头刚落,心里就生出一股悚然。立时令自己打消这念头,只挥挥手叫赵惜柔退下了。
    赵惜柔尚不知底里,赵如意已成韦婕妤座上宾。
    无它,她给韦婕妤出了两个绝好的主意,而作为交换,赵如意要名正言顺的女官位份。她不能脱离家族,但她也绝不会被赵惜柔随意揉搓!
    夜色冷寂,虽是春日里,夏日的燥热却也开始蠢蠢欲动,如同这永无宁日的深宫。如今回想起来,她最宁静的日子便是在容水村了。只是当时亦知,那样日子,能求一时,难求一世。
    赵惜柔走后,韦婕妤求见。赵钦不愿意见赵惜柔,还是愿意见见韦婕妤的。他自然不知道如今赵如意是韦婕妤身边座上宾,但他思量这些日子赵惜柔与韦霜之间的变化往来,尤其是前一段,赵惜柔一反常态,堪称清明,便知中间当有赵如意手笔。
    当真是本性难移,到哪里都想着搅动风云。
    韦婕妤亦过来送吃食点心,或许是小门小户出身的缘故,韦霜的点心做的当真好。甜而不腻,入口清爽,尤其一道玫瑰酥,三分香气五分甜糯,即使赵钦这样不贪口欲之人亦觉得好。想起自己当年初回皇城,后被册为太子,韦霜就是那时候来到他身边的。
    初时也不觉得像,处久了,到底觉得是有点像的。也就是那点子像,成就了今日韦婕妤。韦婕妤一向知情识趣,知道皇上日常事务繁忙,此时也并不敢多留,却是为在帝王心里留个影子,今晚翻她牌子罢了。殊不知自打知晓赵如意在这宫里之后,赵钦便无心再翻任何人的牌子。
    像是种业力,又像是宿命。
    不过赵钦倒愿意往韦婕妤处去坐坐。申时过,与众阁臣议完事,赵钦便往玉英殿去了,此时赵如意正缩在自己屋子里打络子,听外头有极气派的声音唱皇上驾到,心想。这韦婕妤倒是比赵惜柔多些本事。想赵惜柔,百般讨好,只一点不对便失帝心,这位韦婕妤却有些四两拨千斤的意思。
    韦婕妤见赵钦过来,心中亦是一喜。只是如今到底在皇后孝期,喜怒哀乐都不该过了,不然恐被人扣上一个不敬先皇后的罪名,那便很得不偿失了。韦婕妤向赵钦行礼,赵钦亦待她和气。有宫女引两人往暖阁里去坐,韦婕妤今日一身月白短襟莲纹上衣,下着豆绿宫绦裙,端的是素净高华。
    “皇上来的正好,膳房正巧送了晚膳过来,皇上若不嫌弃,就在嫔妾这儿吃一口吧。”
    赵钦玩着手里的汉白玉扳指,神色有些暧昧不明,却也不驳她。
    “令人再摆一副碗筷,倒是不饿,只是该进食时便要进食。”
    ”正是呢。“
    韦婕妤笑。除却富贵与野心,赵钦这样性情平和又疏朗豁达的男子,也的确是韦婕妤心中描摹的意中人应有的模样。
    用过晚膳,韦婕妤方起入正题。
    “宫中有些妃嫔、宫女一辈子见不着家人也不罕见。臣妾自有私心,但这一点私心,亦是臣妾公心。”
    “阿霜你有心。”
    韦婕妤,单名一霜字。赵钦的神色忽然在慰藉与眼中莫测起来,却不知道她这点探究全被赵钦看在眼里。虽知赵如意绝不会坐以待毙,不过……这小女子,竟能教韦婕妤帝心几何?但转念又想,帝心无非就是我心,的确,她一向最知我心。
    赵钦陷入长思,这漫长的思量看在韦婕妤心里,却忽的忐忑起来。
    “这事,便交由阿霜你去办,若办得好了,有赏,若办不好,则罚。”
    帝王一锤定音,却叫韦婕妤整个人都颤起来。
    但她是稳得住的。她立时道:“皇上,许多事,名不正,则言不顺。”
    赵钦一勾唇角,他的心情实在不错。
    “那便许你与淑妃、贤妃同理六宫。”
    成了!
    韦婕妤心中生出万分欢喜,那一刻,她想到赵如意的脸,她想到赵如意今晨在玉英宫侧殿的娓娓而谈的模样。她穿着琥珀色襦裙,头上是一只一点花纹也无的金钗,只扫了一点脂粉,眉画的细而淡,整个人看起来是冷静而睿智的。
    今晨,韦婕妤把玩着一柄玉如意,整个人怏怏。赵如意并不在意韦婕妤的冷淡,她择了个宽敞地方坐下,未待韦婕妤开口,先道:
    “昨晚睡前细思宫中事,想到两样纰漏,娘娘或将此事告与皇上,说不准能全娘娘心愿。”
    “哦?我有什么心愿?”
    韦婕妤与赵惜柔最大的不同,便是韦霜素有耐心,而赵惜柔,全无半点耐心。赵如意笑笑,此时有韦霜贴身的宫女替赵如意上了茶,赵如意谢过,也当真喝了一口,并不露怯。
    “宫中女子,不为宫权,便为帝宠。有些时候,宫权亦是帝宠。”
    赵如意这样明敏,明敏到韦霜的眸子亦明亮起来。太阳便是这时候露了头,今天本该是个阴天,不过老天爷的事谁也猜不准,此时竟又成全了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韦婕妤亦因此觉得愉悦,只是这愉悦中仍带着数不胜数的审视与慎重。心中却想,赵惜柔实在是心瞎眼瞎,这样智囊不用,偏用那外强中干的崔选侍。
    当真是嫉贤妒能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民女虽未见过皇上,但民女却见过太后娘娘与太妃娘娘,淑妃娘娘、贤妃娘娘、淑容娘娘、您与姐姐也都见过了。如民女未猜错,诸位娘娘里,皇上最不喜欢姐姐。”
    韦婕妤笑,又问了句刁话。
    “那你猜,皇上最喜欢谁?”
    “揣测帝心是大罪。不过民女想,皇上喜欢有用的人,且宫里不止有太后,还有太妃,皇上实在是仁孝之人。”
    韦婕妤玩着如意的动作,忽的便停了。她忽然有些想听这个女子讲下去。赵如意却换了个角度说这件事。
    “姐姐一直以为有圣宠才有协理六宫之权,其实姐姐一直都想偏了。其实,只要有本事,有用处,按着皇上的意思办事,自然会有这协理六宫之权。”
    这女子,是真知帝心。赵如意偏头看向韦婕妤,见韦婕妤亦目光激荡地看向她。两人之间似乎有种心照不宣,亦神交已久的默契。
    其实,赵如意给韦霜出了两个主意。
    其一,是除正一品妃位之外,其余妃嫔、太妃娘家人,除圣上允准,三年准入宫问安一次。
    其二,求皇上允三十岁以上,不在要务女官、宫女离宫归乡。
    此为仁政,亦可收拢后宫之心,太后娘娘掌宫闺几十年却非当今生母,当今再仁孝,却不会坐视太后永掌宫闺。天子需要仁政收拢后宫之心,亦需要一位不在太后与天子之间左右摇摆的臂膀。
    韦婕妤韦霜,愿做这臂膀。
    “不过。”赵如意皓齿轻笑。
    “这主意成与不成,其实不在这主意好与不好,而是在于娘娘的身份。贤妃娘娘与淑妃娘娘皆出身高门,贤妃娘娘有女,淑妃娘娘与何太妃一向亲近。陛下愿用这两人,但不一定愿信这两人。臣女与娘娘出的主意,并非是想让娘娘在陛下面前显示出十分手段,而是想让娘娘向陛下投诚。娘娘出身书香,家事清白,潜邸旧人,多年情分,对于陛下来说,娘娘或许比高门之女更值得信任。”
    那一刻,韦婕妤怦然心动。而赵钦亦不负赵如意所测,果然同时提拔了韦婕妤。
    太后在次日得了消息,太后老了,有时候为了娘家不得不争,但她亦是明白,有时候不争也便是争。于是在赵钦圣旨明发,许淑妃、韦婕妤同理六宫之时,太后亦只是对慈姑姑道:“哀家瞧着赵姑娘不错,想收在我身边做个义女,你瞧着成吗?”
    慈姑姑便道:“娘娘看上了她,是她的福气。”
    太后一笑,便道:“不急,不是此时。此时,当让她先见一见皇帝。”
    于是,由韦婕妤起草,提赵如意为正八品司记司女史的任命文书便落到了赵钦案前。是个雨夜,韦婕妤春风得意,瞧这雨便也欢喜。赵惜柔于这一场混沌中一无所获,亦与崔选侍生出嫌隙。
    赵钦反复摩挲那张任命文书,忽然意会了她进宫的缘由。
    原她是想清清静静过完这一生。不能做姑子,做姑子太苦,不能嫁人,嫁人受人摆布。赵钦忽然想到自己曾问赵如意,若这一生不能嫁如意郎君,当如何。
    “当活得自由。”
    “如何自由?”
    “凭本事吃饭,得财帛,掌权威,自然自由。”
    外头雷声不歇,章公公捧了绿头牌上来,赵钦在韦婕妤与赵婕妤之间反复瞧了个来回,说:“赵婕妤之妹赵如意,朕瞧着,端庄聪颖,便留在朕身边,做大侍御。”
    那朕便,予你自由吧。
    第39章 命运(4)
    雷声一阵赛过一阵地凶,赵如意如今得闲,身心皆宜,于是叫了李悦过来闲话。李悦在宫里的日子总比她长,不知从哪淘换了些瓜果点心,她现在是冷灶中的冷灶,连本来与她同住的宫女都借故搬出去了,唯李悦还照旧与她往来。
    如今春日里,宫女们的宫装都换成了一袭翠绿,顶顶的嫩也顶顶的艳,就是衬的人不漂亮。李悦的肤色本有些暗,被这翠绿一比,自然更显得憔悴了些。宫中宫女侍卫不可有情,赵如意瞧李悦眉目含春,便知道她是不曾把宫规放在心里的。
    心里想着日后替李悦谋个前程,不过如今得先保全自身。从前听赵钦提起保全自身以待来日的话,总觉得这样的念头太凉薄,如今却想,原来这并不是凉薄,反是现实。李悦是赵如意荐给赵惜柔的人,虽说如今替赵惜柔养着皇后娘娘生前的爱犬,但日子到底不如从前好过。
    更漏滴了一晌。
    “这玫瑰瓜子是我做了好几天绣活换来的。你尝尝味道是不是好,”
    李悦一笑眼便弯成个月牙形状,赵如意顺势取了个放入口中,才要咬开,忽的听见外头忽然吵嚷起来。赵如意对危险有天生的警觉,她暗示李悦将瓜果收了,又嘱咐她:“先别说话。”
    李悦张张嘴,半晌也只说了句哦。
    外头的吵嚷声近了,赵如意的心莫名空了一拍,但她一向镇定,又想,若是韦婕妤过河拆桥,她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心里来回转了许多个念头,又想了许多个法子,最终果然听那吵嚷声停在她门口,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道:“赵如意接旨。”
    赵如意有些怔。
    接旨,接什么旨?
    这宫中能下旨的无非那么几人。或是懿旨,或是,圣旨。
    想到这儿,她心中略有些惶恐。只是脸上还算镇定,倒是李悦一脸的惊惶,嘴里却还安慰她:“没事的,若有事,也定是好事。”
    赵如意领李悦这一份情,反握住她的手,镇定地站起来,走上前去,又推开了门。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来的人不算多,但也决计不少,有宫女打着宫灯,照的周围有种让人发蒙的亮光。一位颔下无须的公公眉目慈善地看着她,着绯服,窄袖袍衫,绣鹤。赵如意规矩学的好,知道这样服制当属宫中品阶极高的内官,赵如意心中越发狐疑,面上却不显,她照规矩行礼,听那位公公骈四骊六地宣读完,心里十分惊骇,脸上却不露分毫。
    “今册赵氏为福宁宫大侍御,掌福宁宫中大小事宜,属内仆局,从圣上调令。”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过了许多次,在这许多次里,她的目光掠过许多张脸,平静的、嫉妒的、惊羡的、审视的。不知为何,在恢复理智之前,在她脑海中最终闪过的,是长水村里那条笔直的大路。
    “赵侍御,接旨吧。”
    赵如意规矩学的极好,内心千涛万顷的惊骇亦不曾让她有半分逾矩之举。她恭恭敬敬叩首,真心实意谢主隆恩。脑海中心如电转,只想,韦婕妤的手伸不到此处来,何况能这样抬举我,不似韦婕妤心胸。
    她心中存着狐疑也存着惶恐,好在规矩不错,又问那位公公:“小女斗胆,敢问公公如何称呼,之后又是哪样章程?”
    章公公亦打量着这位即将上任的大侍御,宫中鲜有这样年轻的四品女官,天威难测,章公公虽有幸曾在天子幼时侍奉左右,但到底不是伴大的情分。好在他为人谨慎,天子又自来对下宽厚,两相无事,如今也平平安安的得人叫一声公公,只是到底需有十二分谨慎,于是章公公便带着这份谨慎,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表情。
    “我姓章,日后少不得与赵侍御多有交集。如今天色晚,赵侍御先搬过去,明日自有当值的章程。”
    别的却是一应不曾多说。
    赵如意知他谨慎,这宫里的人,谁又不谨慎呢,于是也不多问,只说了句是,又言:“我怎么也得给赵婕妤去说一声才好。”
    “这是自然。”
    章公公倒也不急。
    赵如意满腹狐疑,只觉得手中的圣旨重极了,先请托回了房中收拾东西,等一切妥当,便准备先去向赵惜柔辞行。只是将出门的时候,那本来放圣旨的包袱没系严实露了一角,需得重新包扎一遍,鬼使神差的,将那圣旨打开了看,恐自己是在梦中。
    只圣旨铺开,里面的字句尚未看个囫囵,已是浑身冰凉,说不出话来。
    ———
    玉英殿东西配殿皆灯火通明,方才轰隆隆的雷雨声此时竟歇了,雨后的沁凉入心入骨,赵惜柔本欲就寝,此时却好整以暇地坐了,看着一地的烛影摇红,月光亦借着窗扉流泻进来,衬出赵惜柔那张艳色无边的脸。
    “娘娘。”
    小宫女过来与赵惜柔耳语一声,令她脸上的笑愈发地冷。
    赵如意便是这时被人带了进来,因知她与阿崔不睦,赵惜柔自认体贴,此时便未令阿崔随侍左右。赵如意此时略缓过神,亦向赵惜柔行宫礼,赵惜柔只止不住地冷笑,却也知道赵如意已是今非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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