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路走过来,第一个察觉到他们存在的人。
    带着探究的目光令柳书意有些不安,她靠近沉墨书,拉了下他的衣袖:“沉公子,你看那个人……”
    沉墨书正望着河里的浮灯若有所思,闻言转过头:“谁?”
    “桥上那个,背着剑的。”不过……北燕的帝京可以随便带兵器上街的么?
    沉墨书顺着柳书意的指尖,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长桥,却没见到有什么背着剑的人,柳书意这才发现一错眼的功夫,桥上那人已不知去向。
    “难道是我看错了?”她有些不确定了。
    沉墨书朝着桥的方向微微眯了下眼,没有多问,转而道:“我已知渡河的方法。”
    “什么方法?”柳书意忙收回心神。
    “河里的浮灯,仔细看。”
    柳书意依言看去,只见连绵成片的河灯之中,时不时有人溯游而上,她先前只略微扫过一眼,以为是些撑船的船夫,现在仔细一看却发现了端倪。
    那些人身影飘忽,四肢僵硬,脸上茫然无神,一如先前他们见过的亡魂。每个人的脚下都踩了一盏河灯,似乎被什么牵引着,或靠向岸边后就离灯而去,或轻飘飘地穿过灯海,继续逆流前行。
    “那些是……”
    “跟我们一样的鬼魂。”
    中元节祀亡魂、放河灯,据说河灯会为亡魂照亮回家之路,带领他们寻到自己的亲人。
    “既然他们可以,那我们也可以。”
    沉墨书死魂之身无法触碰凡物,但河灯本就是供奉亡魂的器物,沉墨书应该是用得的。
    他踩在青石板砌成的岸沿上,看了柳书意一眼,然后选了河边一盏最大最华丽的莲花灯,迈步踏了上去。
    “小心!”柳书意心头微紧,却见沉墨书已经稳稳地站在了那朵莲灯上。
    莲灯大如伞盖,竹条红纱绷成的花瓣微微颤动,就这么将一个清隽颀长的成年男子托举了起来。莲心烛光明亮,为他垂下的衣摆晕上了一层暖色。
    沉墨书试了试脚下的平稳度,确认没有问题,转过身朝柳书意伸出一只手:“可行,速来。”
    递到面前的那只手修长有力,苍白的手背上覆盖着暗青衣袖,三指收起紧紧压住了袖口。柳书意微顿了一下,没再迟疑,隔着衣袖扶上了对方的手腕。
    沉墨书一个用力,将柳书意带上了莲灯。
    魂魄没有重量,踩上去莲灯晃也未晃一下,只是站了两个人,显得十分局促,柳书意紧紧靠着沉墨书,沉墨书抬脚踹了一下岸沿,借着这力道将莲灯推离了河岸。
    岸边正准备放灯的富家子弟一回头,发现自己花了大钱精心准备的莲灯自行飘走了,急得大呼小叫起来:“爷的灯!爷的灯跑了!”
    “抱歉。”柳书意轻声说道。
    夜风吹荡开两人的衣摆,莲灯晃晃悠悠地向河对岸飘去,没过多久,他们就碰上了河中心成片的灯海。
    “之后的路要自己走过去了。”沉墨书望了一下对岸,那一头也有人在放灯,飘过来的河灯绵延成线,好似一条星火铺就的浮桥。
    柳书意点了点头。
    那并不算很难,一盏盏河灯摩肩接踵,簇拥在一起时沉时浮,沉墨书在前面开路,柳书意握着他的手腕跟在他的身后,踏上他踩过的河灯。
    他们被无数流光溢彩的灯盏包围在中间,仿佛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柳书意低头看向水面,黑沉沉的河水泛着粼粼细浪,倒映出金色和红色的灯影。
    ——但没有他们的影子。
    他们都已经死了啊。
    ……
    就在柳书意和沉墨书渡河渡到一半的时候,一队披甲持刀的金吾卫迈着整齐的步伐,跨过永宁长桥,奔向了人群骚动的方向。
    一时间兵甲碰撞,脚步纷乱,百姓惊呼连连。
    金吾卫乃是维持帝京治安的禁军护卫,要负责京中日夜巡查警戒,楚明夜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在街上闹事,立刻就有人跑去通知了今夜当值的金吾将军。
    金吾将军听到来人通报,不禁大为头疼。
    别人也许不清楚,他因着职务的关系却是知道一点内幕的,那位异族出身的定远侯爷看似没有实权,不过是靠着姐姐得宠才攒了点军功,实际却是骁屠禁卫里的人,直接隶属于皇帝陛下。
    且他武功极高,莫说今晚执勤的这队侍卫,就算所有金吾卫加起来也不见得拦得住他。
    但头疼归头疼,职责在身也容不得他们退缩,金吾将军思忖了一下,一边命人继续往上报,一边自己带队前去拿人。
    等他们赶到东市时,楚明夜已经砸了一整条街的摊子。
    他面色阴沉,形容可怖,手上的血滴了一路,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有百姓受了伤。
    金吾将军赶紧命部下分作两队,一队驱散又害怕又忍不住看热闹的百姓,一队拔出刀团团围住楚明夜,将他阻拦在街头。
    自己则身先士卒,持刀上前喝道:“京城重地,严禁闹事!定远侯……”
    周身人语嘈杂,本就令楚明夜难以感知柳书意的方向,现下又被人阻拦,心头怒火更是高涨。
    他看着伸到自己眼皮底下的长刀,无心多听对方废话,手臂一抻,一把钳住了刀刃。
    金吾将军一愣,就要往后撤刀,扯了两次却纹丝不动。再看楚明夜指骨凸起,手腕缓缓旋转,一声铮响之后,竟将一柄精钢炼制的弯刀生生拧成了两半。
    锋利的刀身嵌入指间,楚明夜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扬手,将断刀朝着金吾将军掷去:“滚!”
    金吾将军大吃一惊,急忙闪身躲开,刀锋擦着他的脸颊划过,带出一串血珠,然后深深插入了他背后铺地的石砖。
    “定远侯!你竟敢……”金吾将军抹了一把脸,举到眼前一看满手鲜血。
    “我再说一次,不想死的话,滚开。”楚明夜冷着脸迈腿往前,逼得众人齐齐后退了一步。
    但是其他人能退,金吾将军不能退,他咬了咬牙,接过属下递来的刀,就要继续上前。
    正在此时,数十名黑衣人踏着屋顶而来,无声地从天而降,落在了金吾卫和楚明夜之间。
    领头之人朝着金吾将军一摆手:“退下吧,这不是你们能对付的人。”
    他的掌心握着一枚鎏金令牌,金吾将军只一眼便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是骁屠禁卫。
    金吾将军大松一口气,他心知肚明,方才定远侯已是手下留了情,不然如此近的距离,断刀完全可以直接插进他的心口。现在他们内部来人自己解决,自然再好不过。
    他连忙收刀抱拳:“是。”转身指挥部下驱散人群、清点伤亡去了。
    楚明夜目光沉沉地看着对面的男人,脸色愈发不悦。
    屠七,骁屠禁卫现任的副统领。禁卫所中的老人,在上任统领卫长秦殉职以后,统领之位本该由他接任,却被自己这个外族人抢走了。
    他与自己向来不对付,行事总是阳奉阴违,能给自己使绊子就绝不会错过,这次如此积极的前来,想必又是要寻他的麻烦。
    当真烦死了。
    “统领,”屠七上前行礼,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言语中听不出几分恭敬,“还请随属下回去,向陛下请罪。”边说边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楚明夜——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满身怪异符文……当真是山里出来的野民。
    楚明夜没有说话,只是神色阴翳地盯着屠七,自然看出了他的鄙夷。
    让人不快的蝼蚁,现在还要阻挠他寻找书意,怎么办?
    ——统统杀掉就好了。
    楚明夜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动,眼中凶光乍现,突然欺身向前,如跃起的毒蛇一般抓向屠七的胸口。
    屠七的实战经验自然不是金吾将军能比的。他看似轻松,实则一直警惕着楚明夜,在对方出手的一刹那也立刻动了起来。
    二人近身相搏,转瞬间便过了十几招,屠七手持乌金弯刀,楚明夜赤手空拳,竟然打了个不分上下,甚至屠七觉得楚明夜并未使出全力。
    他心中暗暗吃惊,楚明夜的武功居然又精进了!
    而且比之以往更多了一份让人生怖的邪气,他有一种预感,楚明夜是真的想要当场杀了他。
    “楚明夜!你想杀我?!”屠七狼狈地又躲开一次杀招,怒道,“同僚相残,你不怕陛下发怒吗!”
    楚明夜的动作停了片刻,好似听到一个可笑的笑话。
    “杀了你……又如何?”他阴阳怪气地扯了扯嘴角,“难道陛下会让我偿命不成?如果陛下真的这么看重于你……你现在就不会是我的属下了。”
    诛心之语令屠七恼羞成怒,他扭头冲周围的黑衣人喝道:“统领疯了,一起上,将他擒下!”
    他带来的人自然听他的话,十几个黑衣禁卫同时出手,从四面八方攻向了楚明夜。
    楚明夜浑然不惧,现在的他妖物附体,已不是普通武者可以抗衡。
    他游刃有余地避开周围的攻击,只盯着屠七一个人猛攻。而在凡人看不见的虚空里,无数血红须线钻入禁卫们的后心,贪婪地汲取起他们的生机。
    禁卫们的动作越发迟缓,屠七一个人独木难支,被楚明夜打压得连连后退,这一退,就退到了永宁桥上。
    木板铺成的桥身带着弧度,屠七脚下一趔,动作迟缓了半分。
    楚明夜立刻抓住机会,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穿过屠七的防守,五指扣拢掐住了他的喉咙。
    青年的手指纤长有力,裹满红色血浆,只需再用力半分,屠七的颈骨就会被捏碎。他被迫仰起头,无法开口求饶,而其他禁卫落在后面,眼看也救援不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屠七必死无疑的时候,楚明夜的动作陡然定住了。
    他双目瞪大,望向桥外,瞳孔骤然紧缩。
    在那个方向,远处的河堤上,他看见了——柳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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