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薛珍珠站在门口,阴鸷的目标扫过殿中众人,最后落在最上方的幼童身上,意味深长地说着,“仁慈是走不动这条路。”
    谢延目光镇定,神色从容,淡淡说道:“杀戮同理。”
    郑樊一怔,缓缓抬眸去看上方的人。
    就连一直低眉顺眼的谢病春也忍不住抬头去看这位幼帝。
    薛珍珠一愣,随后冷哼一声,理了理袖口的花纹,高傲地仰着头,第一个踏出殿内。
    ——成王败寇,她薛珍珠,最是明白这个道理。
    白茫茫大雪落在眉间,冷得人一个激灵。
    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她也曾感受到这样的寒冷。
    那个凉亭中,帝后恩爱,幼子聪慧,热闹而温馨,她便是站在殿外冷眼看着。
    她也曾满怀期待的嫁入皇宫,也想着为那位英俊温和的帝王诞下龙子,也想和人琴瑟和鸣,画眉描唇,可,终究都是痴妄。
    幸好,她还有权力。薛珍珠站在原处,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雪花落在手心,冰冷晶莹,却也脆弱渺小。
    她缓缓吹落,突然大笑起来。
    谢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封斋一脸阴沉。
    “谢家多痴情,一个个都是。”薛珍珠大步走去,衰老的眉眼落上雪,雪白一片,“可惜……”
    可惜什么,身侧竟然没有一个人听清。
    殿内,谢延目送薛珍珠离开,这才继续说道:“胡呈儿心术不正,识人不清,把所有安南使臣都带下去,等候发落。”
    胡呈儿一惊,连声求饶。
    锦衣卫直接捂着他的嘴,把人拖了下去。
    殿内顿时少了一半人,火盆里的温度越来越低,最后趋于湮灭,殿外的北风却是逐渐呼啸声起。
    “扶阁老起来。”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对绥阳说道。
    郑樊眼皮子耷着更加厉害了,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叩谢万岁。”
    “我虽年幼,却也看得清今日之事。”谢延声音一顿,随后继续说道,白蒙蒙的雾气,笼着他的面容,只留下一双格外漆黑的双眸,“两位都是国之肱骨,此事却让朕大为失望。”
    “赵传即日起革西南都指挥佥事,贬为庶民,陆行除去锦衣卫指挥佥事一职,留职待用。”
    这是高举轻放的意思,所以只惩戒了他们各自的手下人,也算是给内阁和司礼监之首的两位大人面子。
    谢延认真说道:“郑樊和谢病春自作主张,但言其忠君之心,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谢万岁。”
    郑樊和谢病春行礼谢恩。
    “至于阁老检举明相一事。”
    明笙抬眸,一张脸煞白无血色,便显得瞳仁格外亮。
    “朕自会详查,只言片语的流言有损明家声誉。”他并未看明笙,只是淡淡扫过众人,暗含警告之意。
    一侧的安悯冉缓缓闭上眼,终于放下悬着的一颗心。
    ——万岁,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啊。
    出了一个涉嫌忤逆的外家,太后也会跟着明家被后世史书戳着脊梁骨骂。
    明笙最是厌恶这个女儿,谁能想,最后救他一命的,却是两人表面的父女情分。
    戴和平身形摇摇欲坠,也紧跟着送了一口气。
    “今日之事乃是大周耻辱,亦是朕的大罪,明日朕便是下旨罪己诏。”谢延突出一口浊气,随后声音一厉,“但,今日之事若是谁敢泄露半分,这些便是下场。”
    他伸手指着地上的几具尸体,语气是难得的严厉。
    “是。”大臣们敬畏应下。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一场冬至大宴的忤逆风波在大雪中悄然落下帷幕。
    明沉舟当夜在瑶光殿枯坐了一日,直到谢延的到来才打破瑶光殿的安静。
    “万岁。”明沉舟眨了眨眼。
    谢延依旧是那身皱巴巴的衣服,他迈过高高的门槛,仰着头看着面前的娘娘。
    “娘娘。”他腰背挺直,神色凝重,声音低沉,“我不会让娘娘伤心的。”
    明沉舟一愣。
    “但我也希望娘娘应以自己为重。”他眨着眨眼,上前一步,牵着明沉舟的手,“刀剑无情,娘娘不该冲上去的。”
    明沉舟声音沙哑:“知道了。”
    “我没有罚掌印和明相。”他三言两语地把殿中的一切解释给明沉舟听。
    “那万岁打算如何处置太皇太后和誉王啊。”明沉舟低声问道。
    谢延一愣,随后轻声说道:“不知。”
    “还未想好,而且誉王妃也有八个月的身孕了。”他轻声说着,“绥阳那边带来誉王的话,言明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王妃毫不知情。”
    明沉舟眨了眨眼。
    “他这般袒护王妃,可见对她颇有情谊,那又何必……”
    谢延坐在软榻上,晃着小腿,细声说道:“前朝宁王案,开了一个坏头罢了。”
    明沉舟一愣,低头去看谢延:“万岁知道宁王案。”
    谢延仰头,眨了眨眼,不解问道:“当年这事闹得这么大,西南百姓至今都不能安稳过日,老师自然讲过。”
    “原来是这样。”明沉舟眨了眨眼,轻笑一声。
    “娘娘,我要是杀人了,娘娘会不喜欢我吗。”临走前,谢延认真地看着她。
    明沉舟沉吟片刻后说道:“不会,你是万岁,没有一位帝王手中是没有鲜血的。”
    “只要不是滥杀无辜,那便都是情有可原。”
    谢延沉默地听着,点头说道:“娘娘说得对。”
    他来的时候已经是子时,天色暗得厉害,大雪已经没有停的迹象,宫灯上的雪层层压着,光亮一寸寸暗了下来。
    绥阳手中的宫灯在凌冽北风中摇摇晃晃。
    谢延婉拒了明沉舟的相送,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瑶光殿。
    雍兴元年十一月十五,誉王殿下因病去世,剥夺亲王称号,降为仁忠伯,同月,薛家女早产,诞下一子。
    十一月十七,言官弹劾薛家鱼肉百姓,欺男霸女等十宗罪,万岁震怒,罢了薛家忠义侯头衔,阖府贬为庶民。
    同月,柏寿殿早已冷冷清清,树木鲜花无人打理,呈现出落败之色,当真是树倒猢狲散。
    谢病春披着大红色大氅站在柏寿殿门口,守门的锦衣卫抱拳行礼。
    他身后跟着绥阳,绥阳手中托着一壶酒。
    “在小佛堂。”侍卫低声说道。
    谢病春冰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讥笑。
    大门被咯吱一声打开,殿内并未点灯,屋内昏暗,香薰袅袅,只隐约看见纱账后的金身佛像。
    □□未登基前做过和尚,是以大周颇为崇拜佛像,明宗尤甚,大修佛寺。
    薛珍珠穿得整整齐齐,跪在佛像前,她明明听到门口的动静,可依旧拨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绥阳站在门口,恭敬说道:“万岁仁慈,送老祖宗体面上路,对外只是老祖宗年纪大了。”
    薛珍珠不为说动。
    绥阳皱了皱眉。
    “我想和太皇太后说几句。”谢病春的目光从佛像中收回,伸手拿过他手中的酒盏,淡淡说道。
    绥阳点头:“奴婢在门口等着。”
    谢病春的声音一出,倒是让薛珍珠拨弄佛珠的手指一顿。
    “人人都说明宗遵从佛教,却不知,不过是因为柳皇后喜欢,他才修庙铸塔。”
    谢病春的声音在昏暗的屋内平静响起。
    薛珍珠嘴角紧紧抿起。
    “你说你喜欢他,厌恶柳皇后独宠六宫,可你却连他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谢病春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讥讽。
    “你,你竟敢诋毁先帝。”薛珍珠手中的佛珠被狠狠贯在地上,不施粉黛的脸上露出苍老的面容,高耸的颧骨,让她显得刻薄,生人勿进。
    “这难道就是万岁的意思。”
    谢病春极高,站在红柱前,就像盘桓在金柱上的巨大蟒蛇,只留下一双无情的兽眼,看着面前失态的太皇太后。
    “你可是我儿提拔上来的人,你竟敢这么对我。”她咬牙切齿地说着,“当年,我就该叫黄兴杀了你。”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轻笑一声。
    “你若是当日真的杀了我,也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情。”他轻声感慨着。
    “你明明能这么心狠,让万岁冷落清流,逼得明笙去西南布局,又迫使郑樊也插了一脚,最后任由锦衣卫和安南的人折磨宁王府的人,宪宗,只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可他偏偏违背过你两次。”
    “一次是专宠皇贵妃,一次是保下我。”
    薛珍珠眼睛微微睁大,目光落在谢病春的侧脸上,突然眉心狠狠皱起,露出强烈的厌恶之色。
    “不过是一个阉人,何须我儿如此保护,脏了自己的手。”她眉宇间的厉色几乎要凝成实质。
    “你让黄兴放火杀我,不过也多亏了这把火,我腰间那枚伤疤就有了解释,不然你这个懦弱的乖儿子,也不会放下心来,日日把我当做疼爱他的皇兄原谅他的证据。”
    谢病春缓缓走进,修长的背影笼罩着薛珍珠的身形。
    薛珍珠冷笑一声:“果然如此,这个废物。”
    “确实是,废、物。”谢病春轻笑一声,目光落在薛珍珠的眉眼上,轻轻吐出一口气,“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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