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越潜走进昭灵居所,看见侍女吃力搬动书架上的竹简,越潜立即上前帮忙。
    竹简不同帛书,很沉重,两名侍女娇弱,不适合干体力活。
    他待女子温和,不似服侍公子灵时,面上总没有什么表情。
    两名侍女忙于事情,当越潜从其中一名侍女手中取走一束竹简,无意间手指相触,越潜自然而然分开,波澜不起。
    经由越潜帮忙,进度很快,书架上的竹简已经清空,堆放在一起,如同一座小山。
    侍女取来绳子,越潜低头捆系竹简,他专注做事,听见昭灵说:“明早,你将竹简送还藏室。”
    越潜应上一声,继续忙手头的事。
    将竹简分篇捆绑,捆得严实,侍女取来一把小刀,越潜接过,割开绳索。越潜捆绑余下的竹简,两名侍女仍在一旁相助,他们都是贴身服侍公子灵的人,相互之间有种默契。
    昭灵坐着不动,模样清闲,他的身份使他不必做任何事,只需袖手旁观。
    终于,竹简全部捆好,总计三大捆。
    等明早公子灵乘坐马车回宫,越潜会将这三大捆竹简载上,归还藏室,本就是从藏室里头借出的书。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小雪,昭灵望向院子,雪花落地后,很快消融,地面湿漉漉。今年冬日比去年暖和,雪下得少,不过通往藏室的那条土路,应该也是泥泞难以通行。
    昭灵忽然想起去年冬日,他赴五兄的酒宴,见到越潜在藏室外头扫雪,那时白茫茫一片,唯有越潜的身影映入眼中。那时越潜执着木铲,脚上戴着脚镣,身上穿着一件他送的羊皮袄。
    若是跟随自己回城,越潜只能住在王宫附近的下房里,在一个小小的单间里头,吃住都不好。若是留越潜在别第,等于放任他自由,他可以回南齐里的家,也可以往返别第。
    昭灵心里已作出决定。
    傍晚,厨房准备好公子灵的晚餐,铜簋里肉羹滚烫,食盘中烤羊肉散发热气,肉香扑鼻。
    昭灵坐在食案前,扫视满目的美味佳肴,他对家宰道:“再加张食案。”
    在屋中添加一张食案,一份餐具,食案就放在昭灵身旁,赏赐美食,赏赐的对象自然是越潜。
    这顿晚饭,没有乐师,也没有跳舞的美姬,当食物撤去,屋中只有昭灵和越潜。
    昭灵清洗双手,接过越潜递来的巾布擦了擦手,他道:?“你留下看守别第,即便在别第,我也要你随传随到。”
    越潜应道:“是。”
    这句随传随到,意味着,并不是放任他自由。
    夜深,寝室里其他灯火已经熄灭,唯有床头一盏昏黄的小灯,隔着床帷往外看,四周漆黑一片。
    别第里的人绝大部分都睡去了,寂静得只有风声。
    越潜从床上坐起,他身上的衣物略显凌乱,而发冠一丝不乱。他坐在床沿,背对一侧躺卧的人,静静整理衣袍。
    能察觉床上的人也已经爬起,且一直在注视他,越潜没有回头,不想与公子灵有眼神接触。
    夜幕里做的事,明早太阳升起,便就烟消云散。
    昭灵靠床坐着,不出声,看越潜整理衣物,知道他很快就会离开自己的寝室。
    果然,他打算起身了。
    昭灵伸出两条温暖的手臂,从背后将这个急着离开的人一把抱住。胸口贴着他宽实的背部,头枕着他的肩,依依不舍。
    一副暖呼呼的身体贴在背上,身后人无声无息,双臂紧抱,不让离去。越潜身影一怔,坐着不动,他熟悉昭灵身上的气息,熟悉他的声音,甚至不用看,也能看见对方那双清亮的眼睛。
    柔软的发蹭着耳边,交颈并头,肌肤传递来暖意,越潜敛眸,一只手缓慢抬起,刚举到肩高,即将摸上公子灵的头时,公子灵等不来回应,把人放开了。
    越潜没回过头,也没有说出一句话,他退出寝室,将房门关上。
    明早,昭灵回宫过冬,这一个冬日,他都将住在王宫里。两人再次拥抱,得是明年春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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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清早,?盛装的昭灵步出别第,他在越潜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别第的厮役、女婢全部站在院外,?在家宰的带领下,站做一排,躬身恭送主人离去。
    昭灵坐进车厢,?车帘随之落下,他拉开车帘,?看见越潜站在外头送行。他衣冠端正,双手并拢,?身子稍稍向前倾,作礼送行。
    目光落在他的眉眼唇鼻,在他的长腿、腰身逡巡,?昨夜自己与他一同躺卧,?在橘黄的灯火下,拥抱,?亲吻,?做亲密的事。
    从他的眉眼看不出什么情感,他冷峻的如同远方冬日里冰封的南山。
    车帘放下,?挡去越潜的身影,也挡住了冬日的北风。
    “出发。”
    昭灵在车厢里轻轻拍了下手掌,马车应声启程,?车轮翻滚,车上的銮铃清脆响动。
    听见銮铃声,越潜直起身,抬起头,目送熟悉的四驾车载着公子灵缓缓离去,?马车驶上大路,速度逐渐变快,最终车身被路旁的树木所遮掩,即便极目眺望,也再看不到。
    公子灵回宫,带走一众随从,他走后,别第的人员减少大半,这座位于郊区的大宅显得特别寂寥。
    返回别第,越潜穿过数道院门,来到主院,他登上公子灵居室的石阶,将书房的门推开,屋中清雅而整洁,唯有门旁的三大捆竹简显得碍眼。
    越潜唤来两名厮役,与他一同将三捆竹简扛至屋后的马厩,这些竹简需要装车,送还藏室。
    赶着两驾车,载上竹简,越潜驰骋在通往都城的大道上,他在之前公子灵马车途径的道上,与公子灵一样穿过南城门,进入城中。
    所不同的是,公子灵沿着平坦宽敞的王宫大道,直达宫门,进入深宫禁地,而越潜进城后,沿着一条土路,前往位于城南的藏室。
    差不多一年前,越潜还是藏室里头一个搬运竹简的奴工,后来公子灵将他留下,成为一名侍从。
    这之后,越潜即便前往藏室,除去守藏史外,藏室的奴人也好,往来的官吏也罢,从未有人能将他辨认。
    马车刚抵达藏室,一名青壮的藏室奴便过来帮忙,和越潜一同将竹简卸车。越潜扛起一大捆竹简,穿过藏室的庭院,他步伐很快,藏室奴也扛着一大捆竹简,慢吞吞走在越潜身后,人看着很木讷。
    守藏史景仲延今早不在,一名藏室的文吏登记越潜归还的书籍,他不慌不忙清点竹简,时不时还和身边的一位泮宫学官闲谈。
    越潜转身正欲走,听见那名文吏对学官道:“守藏史今日恐怕不会过来了,昨日的事,夫子听说了吗?”
    学官摇了摇头,叹息道:“听说了,国君这不是胡来嘛,怎能听信莫敖的谗言。”
    文吏朝学官紧张地使眼神,他无意间发现那名来还书的侍从并没有离去,而是站在一旁听他们交谈。
    回头往后瞧,学官见到身后有人,便就不再说话。
    越潜知趣离开,返回马车,他坐在车上,执鞭思索,到底是什么事?随后又不怎么在意,毕竟融国的事与他无关。
    把藏室抛在后头,越潜赶车前往城中的南市,还没有抵达南市,途径客馆时,他便感觉到异常。
    客馆住着融国招揽来的四方宾客,这些宾客有许国人,也有舒国人,岱国人,甚至还有维国人。
    他们的身份是说客,是谋士,是名士。
    往时客馆外面车水马龙,今日却被士兵围得水泄不通,氛围阴森可怖。时不时见到面带恐惧的宾客,从客馆里跌跌撞撞出来,他们的行囊被士兵抢走,倾倒在地上检查,似乎在搜寻什么。
    甚至有两名许国人打扮的宾客,戴着木枷,站在囚车里,嘴里不停喊冤。
    不知道犯得是什么法?
    这番可怕情景,令路过的马车匆匆逃离,越潜不慌不忙,加快速度离去。城中似乎出了什么大事,而且看来针对的是外国宾客。
    南市照旧热闹,平头百姓们如往常一样过活,途径酒肆门口,越潜听见酒客在说什么“许国人都是奸细”与及“国君下了逐客令”。
    结合适才在客馆看到的情景,越潜大致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许国也好,融国也罢,和他也无关。
    从南市购得肉食、米粮和酒,外加数张羊皮,越潜赶着车离开城南,他准备出城。
    没有公子灵差遣的话,他这个冬日不会经常进城,城中即便闹翻了天,住在城郊也不受影响。
    向守城的士兵递上一份进出城门的公凭,士兵放行,越潜驾车驶离南城门,把身后的热闹与喧嚣置之脑后。
    回到别第,越潜没有将车中的物品卸下,那些物品并非是为别第采购。
    公子灵回宫前的指示,是让越潜待在别第时刻待命,越潜基本听从,他从城中返回别第后,便就老实待着。
    从早上待至午后,无所事事,空荡荡的主院里,只有风声相伴。
    都城的城门每到黄昏就会关闭,禁止出入,一般到了午后,公子灵对越潜的差遣还未传达到别第的话,基本上,这一天就不会有差遣了。
    傍晚,越潜离开别第,驾车驶往南齐里,他今夜会宿在南齐里的家。
    抵达南齐里的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越潜披星戴月。此时,常父不仅吃过晚饭,而且为省油灯钱,正卧下准备睡觉。
    听到熟悉的敲门声,常父才披衣起来开院门。
    院门打开,越潜驾车进院,常父手中执着一盏油灯,举灯照明,说道:“我还以为是谁呢?怎么突然回来?”
    “公子灵回宫过冬,这段时日,我会经常回来。”越潜从马车下来,掀开车帘子,便就往屋里搬东西。
    常父过来帮忙,把马车里的物品搬进屋,常父抱着数张捆在一起的羊皮,诧异问道:“怎么还买来羊皮,我不是有冬衣了?”
    入冬后,越潜就给常父带回一件御寒的皮袄,很暖和,此时就披在常父肩上。
    越潜没回答,他将酒扛进厨房,把厨房里打量一番,食物很充足。常父将那捆羊皮搬进屋内,也往厨房走来,他问:“吃过饭了吗?”
    “没,有什么吃的?”越潜掀开陶甑的盖子,见甑中有冷豆饭,可以充饥,他坐在灶前生火,打算将豆饭热一热。
    即便在别第里天天吃着美食,他对食物仍旧不讲究,能填饱肚子就行。
    常父执着厨刀,在木俎上切肉干,把肉干切成片,摆在陶盘里,一会也放水中蒸一下,给越潜做下酒菜。
    没多久,一大碗豆饭,一坛美酒,一大盘蒸肉摆上木案,越潜坐在案前吃饭,小酌。
    常父也坐在案旁,却是拿着针线,剪刀,将数张羊皮裁剪,缝制成一件宽大的羊皮袄。
    屋中升着炉火,冬夜里寒冷,一老一少坐在炉边烤火,仿佛以前住在小草屋里,围坐在火塘边烤火那般。
    “在苑囿时,咱们穿的冬衣里头都是草絮,真是冷得人直打寒颤,那时常想着,能有件羊皮袄该多好。”常父边缝边说,言语有些感伤。
    越潜只是饮酒,没有搭话,静静听常父说话。
    低头抚摸这件即将成形的羊皮衣,它又暖和又厚实,常父问:“阿潜,你几时给他送过去?”
    这是给樊鱼的冬衣。
    越潜说道:“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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