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十多天前,他在矿场见到越潜时有多吃惊,到今日想来,一切也还像梦一样。
    越潜道:“保重。”
    樊鱼笑道:“保重。”
    以前啊,越潜跟他说保重时,那语气很绝望,此时这句“保重”,充满希望和期许。
    两人在林子里匆匆交谈几句,返回各自住的刑徒木棚。
    越潜住的木棚靠近西矿窟,而樊鱼是东矿窟的刑徒,两人没住在一块。
    第二日清早,越潜拉着木车到东矿窟装矿料,他见到风伯益的儿子风显,风显脚上戴着脚镣,身上有好几道鞭伤,不过小伙子精神看起来不错。风显与越潜点了下头,为避嫌,没有进行交谈。
    这个早上,孟阳城来的刑徒用木车、竹篓,竹筐装运矿料,踏上返回孟阳城之路,这一路艰苦卓绝,即便是越潜,也累得像条老狗。
    回到孟阳城,刑徒们因为长距离输运矿料,纷纷累瘫在地上,越潜坐在矿料堆积的小山上,稍作休息。
    此时已经是午后,北风很大,吹散笼罩在冶炼作坊上空的烟雾。
    越潜望见上方的孟阳城,看得很清晰,包括城垛上的弓兵。
    孟阳城里,住着公子灵,两日后,如果公子灵还没有离开孟阳城,他将亲眼目睹战火。
    两人面对面相见之时,恐怕得是某一方沦为俘虏吧。
    越潜希望昭灵离开孟阳城,安然无恙,平平安安返回融国寅都。
    孟阳城上,昭灵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两名随从在房中整理物品,为他收拾行囊。卫平执着一份公文,进入昭灵房中,他将公文递上:“南夷郡的郡城刚被‘青王’的贼众攻陷,如今全郡沦陷。”
    昭灵接过公文,扫视一遍,喟叹:“云越的情况,竟是乱到这样的地步了。”
    卫平问:“云越北地的郡县,近来经常遭受贼目常贵侵扰,朝中已经派出一支军队,正在讨伐常贵。公子,要暂时留在孟阳城吗?”
    把公文搁在书案上,昭灵思索一番,回道:“不必,我们明日就前往云水城。”
    他心里着急,想尽快巡视完云越故地,好返回融国寅都,将云越的情况禀告给太子。
    父王的一些弊政必须立即改变,并提出补救的办法,再不能拖延。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阿灵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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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孟阳城的城门打开,?两辆马车从城中出来,一支护卫队紧随在车后,马车向东驰去,?行驶在“金道”上。金道是融国为了运输铜矿而修建的一条道路,它相对平直,能通马车,?并且沿途设防。
    昭灵坐在马车上,回望身后的孟阳城,?今日天气清朗,弥漫在山脚下的雾霾消散,?能望见冶炼场的人与物。
    一份莫名的惆怅从昭灵的心底浮起,直到孟阳城远去,再看不见远山披上的紫色和高高的城楼,?这样的情绪才逐渐被驱散。
    越潜从冶炼作坊出来,?习惯性的抬头望向城门,他见到开启的孟阳城门,?向东离去的马车,?规模可观的护卫队,他伫立许久。
    无视褚监工粗暴的骂声,?甚至是抽在他背上的鞭子。
    当马车消失不见,越潜才回过头来,他那神情凶悍而可怖,?目眦尽裂,褚监工一懵,手中的鞭子停滞在半空,竟忘记要落下。
    越潜走在前,朝烧炭场走去,?他浑身脏污,腰围的破布脏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从背部鞭痕渗出的血很快沾附上灰尘,血液凝固。
    身后是褚监工的骂声,他用云越语恶毒的谩骂自己的族人,仿佛越是对越奴残暴,越能彰显他不同于越奴的身份。
    烧炭场总是浓烟滚滚,刑徒的身影在里头忽隐忽现,越潜想起前日隔着紫溪,在烟雾中与昭灵“相见”。
    回想适才,载着昭灵的马车驶出孟阳城门,向东远去。
    公子灵走了。
    有时会在脑海中浮现昭灵的脸庞,有时会很想再听听他的声音,越潜不认为这是因为思念,他与公子灵缘尽于此,多想无益。
    今日初七,明日就是初八,与风伯益约定起事的日子即将到来。
    马车行驶在金道上,经过道上的第二座哨所,行驶的速度有所减缓,并最终停下来,昭灵步下马车,登上一座小山丘。
    山丘下是云越百姓的村落和农田。
    农田荒废,村舍大多倒塌,村中人口凋零,只见几个老幼,还有一头瘦犬。
    南方如此温暖的气候,即便到冬日仍是草木常春,这里的人以稻作为生,在太平时代里,完全能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
    村子曾经也繁荣过,屋舍间曾经也有过欢声笑语。
    卫平望向上空偏西的太阳,他爬上山坡,对坡上的昭灵道:“公子,出金道后,路途上恐怕有贼寇,天黑前最好能抵达越津渡口,时候不早,不能再耽搁。”
    昭灵从山坡上下来,说道:“走吧。”
    午后的风吹乱昭灵宽广的衣袖,风中带着寒意,山区的日夜温差大,山中不便过夜。
    昭灵登车,马车继续向前行进,傍晚,马车经过金道上的第三座哨所,驶出山区,前往越津渡口。
    昭灵与卫平一行人抵达越津渡口,见到渡口燃起数支火把照明,码头船运繁忙,有运载士兵的战船,有运粮的粮船,还有几个文官装束的男子,携带家小,焦急在码头与管理船只的士兵交谈。
    卫平前去打探消息,很快回来,对昭灵道:“是从南夷郡逃出的官吏,听他们说,‘青王’那伙贼人刚刚攻陷南夷郡的郡城,二把手张泽就领兵往彭县的方向前进。”
    昭灵道:“他们既然知道二把手的名字,知道贼目‘青王’叫谁名谁吗?”
    卫平摇头:“我刚问过他们,确实不知晓,倒是古怪。”
    贼寇头目的名字成谜,二把手却有名有姓,恐怕只有一种可能,贼目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
    昭灵和卫平坐在屋中交谈,等待士兵安排船只,此时,管理越津漕运的官员匆匆赶来谒见尊客。他来时,正好听见昭灵和卫平的交谈,听他们提起“青王”二字。
    漕吏道:“禀公子,‘青王’神出鬼没,至今也不知道名姓,好在泽郡有人见过他,小臣这边刚获得他的一张画像。”
    卫平连忙问:“画像何在?”
    漕吏立即喊名士兵去取,没多久一张通缉用的画像递到卫平手中。
    展开画像,卫平先是疑惑,继而像似惊诧,随后将画像递给昭灵,他那眼神很复杂,面上的表情还有些不可置信。
    昭灵接过画像,看见画像的瞬间,当即认出这个所谓的“青王”,就是越潜。
    画像中的男子披散头发,眉目凶恶,画得有点失真,但面部特征还是很好辨认。
    越潜的容貌,昭灵再熟悉不过。
    手指触摸画中人的眉眼,昭灵惊愕过后,是一阵沉默。
    时隔一年有余,再次见到越潜,竟是以这种方式。
    漕吏道:“小臣听说此贼也就二十岁出头,不知道从哪里学得一身好武艺,还颇有些谋略。当初此贼为攻打泽郡的郡城,故意假扮田夫,去郡城修城墙……”
    还没等漕吏说完话,昭灵倏然站起身,卫平随着他起身,卫平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一时不清楚这份不安打哪来。
    昭灵若有所思,突然问道:?“卫平,彭县距离金谷关多远?”
    原来如此,卫平顿时恍然,这份不安的预感从哪里来,难道这帮云越贼寇打算攻打金谷关吗?
    “公子,从彭县前往金谷关,只需半日!”
    卫平见昭灵神色凝重,问道:“难道公子觉得越……”
    越潜神通广大,已经潜入金谷关?
    没接着往下说,卫平知道不能提越潜名字,在场还有漕吏这个外人。
    公子灵曾经的侍从,如今成为云越反贼的头目,始料未及。谁能想到呢,越潜不仅没死,还领着一帮云越人起来造反。
    漕吏不明所以,听不明白两人的交谈,他是下属,也不敢多问。
    一时屋内静寂无声。
    卫平思考利害,觉得没有迹象显示越潜在金谷关,青王的部众向彭县前进,可能目的就是彭县。
    不过这帮贼寇行踪可疑,攻下夷南郡的郡城,却没有留主力看守郡城,反而北进,不合常理。
    昭灵让漕吏仔细讲述“青王”如何攻打泽郡的郡城,漕吏一五一十都说了,经由他口事情显得十分传奇,而越潜也仿佛不是凡人,像似拥有某种神力。
    待漕吏离去,卫平才问:“公子,确认是他吗?”
    确认是越潜吗?
    卫平当然认识越潜,只是画像上的并不十分相似。
    “是他。”昭灵说得笃定,自己又岂会错认。
    有公子灵来辨认,铁定就是越潜了,真是他,那就相当麻烦了,卫平心想。难怪风传贼目“青王”是越灵王之子,他还真是云越王子,不是假冒。
    卫平问:“公子为何觉得他人在金谷关?”
    昭灵道:“我不确定。”
    只是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在孟阳城时很强烈,就像,就像越潜就在身旁,有几次仿佛只要回过头,就能看见他。
    之前不知道越潜即是贼目“青王”,昭灵没做多想,此时想来,在孟阳城时,那份强烈的感觉也许不是错觉。
    昭灵思索一番,说道:“这伙贼人行踪可疑,恐怕目的不是彭县,况且贼目没有出现,反倒是二把手在领兵,确实费思量——卫卿,明早同我返回孟阳城!”
    卫平应道:“是,公子!”
    他也觉得事有蹊跷,需要观察一下“青王”部众的动向。
    眼下云越到处都是造反的贼寇,融兵应接不暇,暂时组织不出一支有力的军队讨伐“青王”?部众,确实头疼。
    要是普通的贼目倒也罢了,越潜可是越灵王的儿子,光是这个身份,就极具号召力。
    决定明早返回孟阳城,这一晚,昭灵在越津渡口过夜。
    夜深人静,油灯昏黄,昭灵坐在书案前,书案上摆放的正是越潜的通缉画像,他凝视画像,右手中紧握着一件蛇形项坠。
    孟阳城下,越潜周边漆黑,唯有窗外的一轮新月散发光芒,他在彼此起伏的鼾声中,思念白日那个乘车离去的人。
    思念是如此强烈,以致他难以成眠。习惯性的摸向胸前的项坠——玉觽,手指摸空,才想起这件珍贵的玉器没带在身边。越潜在孟阳城当了半个多月的刑徒,日子不长,却又感觉十分漫长。
    越潜不在乎吃点苦头,遭点罪,他的意志坚毅如石,他足够强大。
    就是这么一个强大的人,内心也有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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