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倒凌叡不是易事,但只要谋划周全,并非没有可能。
    可不管用何种方法,都不能牵扯道如今已经登基的成泰帝。
    那是皇帝,是天子。
    不管当初他是以何手段登的基,他如今是那金銮殿的主人。
    纵观各朝历史,只要不到国破家亡、民愤天怒的时刻,不管皇帝犯下何种错误,都不会受到惩罚。
    一封罪己诏便是顶了天的。
    除非像凌叡一样,用非常手段。
    可朱毓成,连同都察院的那一群御史,甚至包括一心守护肃州的定国公,以及与以家族为己任的宗遮,都不是能做出弑君夺权之事的人。
    是以,在齐昌林看来,朱毓成做再多也不过是为了斗倒凌叡。就算查旧案,也会彻彻底底将成泰帝从那案子里摘离出来。
    朱毓成收起那两封密信,并未接齐昌林方才那话,而是话题一转,道:“我以为你会斟酌几日才会交出这些信。”
    齐昌林沉默半晌,道:“昨日阿秀同我说,我做父亲了。她离京之时,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那孩子叫齐宏,马上就要满八岁。”
    齐昌林说着,便阖掌一笑,似是在叹息,又似是在自嘲。
    昨夜,余秀娘将信放在他手上,一字一句同他道:“我不求日后宏儿会以你为荣,只求他不会因着你这爹,而觉着羞耻。齐昌林,别逼着宏儿像我一样,连自己的父姓都要摒弃!”
    齐昌林的话一落,朱毓成便微微一愣,而后抬起眼,真心实意地道了句:“恭喜淮允。”
    齐昌林提唇一笑,当初阿秀陪他上京赴考,并不知自己怀了孩子。马车在雪地里打滑,她从车里摔下来,孩子便没了。
    后来阿秀吃了许多年的药,都不曾再怀过孕,那时他还安慰她,兴许是他这辈子没子嗣缘。没成想,就在他同她提出和离之时,她竟然有喜了。
    该说是造化弄人罢?
    可即便是那时知晓阿秀有了他的孩子,他大抵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他追随凌叡,一步一步做到了刑部侍郎开始,他便不能回头了。
    一旦回头,以凌叡狠辣的手段,不仅他会死,阿秀也会死。
    “你可还记着恩荣宴那日,卫太傅同我们说,为官者,须得日日三省,莫忘初心。”齐昌林笑了笑,道:“说来你莫笑,我最初选择做官,不过是觉着自个儿读书好,不去考个功名可惜了。有了功名,日后想娶个自己喜欢的媳妇儿也能有底气些。可后来啊……”
    他的声音一顿。
    后来,他遇到了阿秀,还来到了盛京,听着那些世家贵胄、高门主母如何在高朋满座的宴席里,笑话他娶了个粗鄙的商户女。
    说他与阿秀,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白瞎了他寒窗苦读考来的功名。
    他心里愤怒到了极点,可他无能为力,甚至连出去同人辩驳的底气都无。
    于是他改了主意,只想往上爬,爬到一个足够高的位置,好让世人不敢轻视阿秀。
    大周的元后便是商户女出身。
    当初周元帝未登基之时,周元后也被人笑话过轻视过。后来,那些私底下笑话过她的高门贵女一个个跪在了她跟前,恭恭敬敬地给她磕头行礼。
    权势,能让你护住想要护的人。
    可一旦没有权势,你便成了任人鱼肉的那条鱼。
    齐昌林话说到一半便没再说下去,朱毓成也没问。
    安静片刻后,齐昌林长叹一声,道:“我知你们要动凌叡,也知你此时不敢信我。七年前,凌叡为了在肃州与青州引起动乱,曾偷偷送了几批银子到北狄与南邵,经手人是胡提。当初那账册——”
    “你说的账册,可是这本?”朱毓成打断齐昌林的话,从怀里摸出一本老旧的账册,放在他面前。
    齐昌林的目光甫一触及到那账册,瞳孔便狠狠一缩,迅速拿起账本,面色凝重地翻了起来。
    片刻后,他抬起眼,定定望着朱毓成。
    这账册,竟然与他藏在床底的账册别无二致,不止笔迹相同,连里头的每一笔账都丝毫不差。
    可那两本账册他藏得极深,且都做了暗号,只要有人碰过,他便会知晓。
    问题就在于,那两本账册如今还安安生生地藏在床底,除了他,根本没人碰过。
    那眼前这本几可乱真的账册,又是从何而来?
    齐昌林眯了眯眼,意味深长道:“由抚,我很好奇,你的背后除了鲁伸、柏烛、宗遮、薛晋,还有谁?”
    -
    十月初六,青州。
    青州距离盛京不近,走水路再加陆路,快马加鞭,约莫十来日便能到。
    可霍珏顾及着姜黎,倒是没把行程往死里赶,到得十月方才抵达青州。
    青州与南邵接壤,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摩擦就没断过。从前有卫家与霍家军在,日子还算太平,百姓也算得上安居乐业。
    大周境内,与敌对邻国接壤的城池大多是民风彪悍的。
    可青州不一样,因着诗书传家的卫氏一族出自青州,且世世代代扎根在这片土地。
    这里的民风一点儿也不彪悍,走哪都能见着捧着本书卷的读书人,连不曾上过学堂的百姓们,都能“之乎者也”地说几句文绉绉的话。
    卫家办了不少对外开放的学堂,你是贫苦百姓也好,是世家子弟也好,只要想来学堂读书,都能来。
    卫氏一族的子弟年满十二便要到学堂给人授课,青州泰半读书人皆出自卫家的学堂。每年中秀才者、中举人者不知凡己。
    谁都想不到,曾经雪窗莹几蔚然成风的青州,会一夜间便变了模样。
    卫家没了,霍家军散了,无数青州百姓心中的信仰也崩塌了。
    霍珏望着城门处那大刀阔斧的“青州”二字,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眸难得地起了丝波澜。
    青州,青州。
    上辈子他从未回来过这里。
    不是因着近乡情怯,而是因着,他不愿以那个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霍督公回来。
    反正,从他入宫开始,那个卫家二公子卫瑾就已经死了,便是回来,也不过是一具连认祖归宗都不能的孤魂野鬼。
    风沙随风扬起,天色灰蒙,整座城池像是笼罩在一层阴霾里。
    姜黎望着静默不语的霍珏,不知为何,竟然想起了初入盛京的那日,霍珏亦是像现在一般,静静地望着写着“霍府”二字的匾额,明明面无波澜,却让她看得心酸。
    姜黎如那日一般,轻轻握住他的手,笑着道:“霍珏,我们终于到青州了。”
    感受到那如棉花般柔软的温热手掌,霍珏微微一怔,旋即扬起嘴角,喉结一提一落便温和地“嗯”了声。
    是啊,他回到青州了。
    一行人交出通关文牒,顺顺利利地进城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暮色四合,姜黎望着入夜后便变得阒然幽静的商街,细长的柳叶眉微微蹙起。
    都说青州是大周的边陲重城,姜黎早就知晓这样的地儿,定然会是个肃穆中带着点沧桑厚重感的城池。
    却不想竟会这般宁静。
    这种宁静就像风雨欲来前的平静,无端端地就让人心里生出些不安来。
    姜黎转眸看着霍珏,道:“从前的青州也是这般……清净的?”
    “不是。”霍珏顺着那半挑的布帘,望向窗外,平静道,“从前的青州与桐安城一般,处处都是热热闹闹的。这里的人爱读书,到得夜里,不管是酒肆也好,茶楼也罢,都爱摆‘斗文会’‘斗诗会’。耳濡目染之下,连三岁小儿都能冒出一两个雅致之词。”
    霍珏温声说着,唇角不由得轻轻一弯。
    “可这儿到底是重兵之地,青州人虽爱读书,却不迂腐,性子亦是莽直。斗文斗诗时还是文绉绉的,可吵起架来,那便怎么难听怎么来,能把对方祖宗十八代来来回回骂个遍。”
    姜黎听得有趣,眉眼间都忍不住染了笑意,道:“那你小时候调不调皮?阿姐说你小的时候很不省心的,是不是也被人骂过?”
    霍珏瞧着小姑娘眼底的打趣,捏了捏她的指尖,道:“虽说我小时候没有大哥同阿姐那般省心,但到底算不上调皮,除了偶尔会被祖父罚抄书,倒是没被人骂过。”
    卫家是青州百姓心底的一座丰碑,平日里但凡听见外来人说一两句卫家人的闲言碎语,别说那些壮汉了,便会坐在树底下悠然纳着凉的耄耋老者都会怒目而视,拿着把蒲扇指着那些外来者骂的。
    他作为卫家的小公子,每逢出门,青州的百姓们都忙着同他道好,哪会骂他?
    姜黎听罢,抿着嘴笑起来,道:“从前你在朱福大街,总是冷着一张脸,也没人舍得骂你,还昧着良心夸你持谦秉礼呢。”
    说着,便学着他往常总爱对她做的模样,抬手掐了掐年轻郎君那张白玉无瑕的脸,道:“说到底,还是你这张脸太招人喜欢了。你可知道,从前在朱福大街有多少小娘子喜欢你?我到这会都还记着,你被小娘子们团团围住,出都出不来的场景。”
    小姑娘做出一副兴师问罪、张牙舞爪的模样,可心里到底是疼着自家夫君的,手根本没舍得使劲儿,也就做做样子。
    但饶是如此,那位一贯来清隽冷峻的状元郎还是被她这一掐,给掐出点儿滑稽感来。
    姜黎没忍住噗嗤一笑。
    霍珏垂眸望着她颊边的两粒梨涡,安之若素地由着她掐。
    等到马车在客栈停靠时,何舟何宁俱都发现,自家主子自打到了青州后的那点子极难察觉到的冷厉消散了。
    下榻的客栈就在青州的仙府街,客栈掌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那老人家坐在柜台后,支着下巴,一脸昏昏欲睡。
    几人一进门,掌柜撑开眼缝朝大门望了眼,目光在触及霍珏时骤然一顿,很快便急急忙忙上前,躬身道:“几位客官可是住店?”
    霍珏颔首,眉眼温和道:“四间东南向的天字号房,若是能看到青州的九仙山便最好了。”
    掌柜眼眶一红,身子压得更低了,连声音都带了点颤抖,“有有有!今日小老儿这客栈没人,几位客官想住哪儿便住哪!”
    -
    青州有一座九仙山,姜黎在来的路上便听闻过了。
    听说那座山从前出过仙人,里头有座道观,叫青云观,很是受青州百姓青睐。
    “外祖母从前是望门寡妇,守寡后便去了青云观做道姑。外祖父年轻时是个无所事事但武功高强的游侠,有一回去道观遇见了外祖母,还以为是遇见了仙子。”
    天字号厢房里,霍珏推开窗户,指着远处栖身在漫漫夜色里连绵山脉,继续笑着同姜黎道:“后来知晓了外祖母的身份后,外祖父便投身军营,拼了命地去挣军功。想着有了功名,就能娶外祖母了。”
    谁都不知晓,那位世人交相称颂、用兵如神的霍老将军。当初愿意从军,也不过是为了娶一个女子罢了。
    “后来外祖父与外祖母大婚,方神医与圆青大师还偷偷给他塞了秘药,说能保证他三天三夜,金枪不倒。”
    年轻的郎君低沉的声嗓在夜色里氤氲出一丝柔情,姜黎默默听着,心底却一点一点涌出酸涩来。
    霍珏声音微微顿了下,半晌后,同她道:“阿黎,霍乃我外祖之姓,我原姓卫。”
    说话间,霍珏眸光一转,长指指向东侧一处灯火辉煌的府邸,道:“那里,曾是我卫家世代宅居之处。”
    姜黎顺着望去,便见不远处的那府邸,占地面积极广,黑夜里摇曳的灯火就像夏夜里藏在丛林深处的萤火虫,密密麻麻的灯火连成了海,一看便知是住了人的。
    姜黎喉头微堵,可终究是问出那话:“如今住在那里的,是何人?”
    霍珏似是察觉到了姜黎难以抑制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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