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暴雪之下要令一艘船着火并不易,可那油布篷显然是被动了手脚,几乎是在沾上火花的瞬间,那火光便迅速蔓延开,一时火势猛烈。
    没有船,他们想走水路的计划便行不通了。
    大火似盛放在冰天雪地里最浓艳的花。
    一队不到十人的骑兵从密林里缓缓走出,为首那人身着玄色衣裳,坐于马背上,冷冷望着他们。
    宣毅对上那人的目光,怔然了片刻。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梦里。
    “世子,您先逃!我们人多,等解决了这些人,再去同您汇合!”
    宣毅面容冷峻,缓缓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我们中了软筋香。那些箭里裹了药,遇火即烧,散在空里,我们从方才便吸入了不少。”
    这话一落,暗卫们俱是心神一震。
    方才拔刀时便觉得力不从心了,原以为是几日未曾阖眼带来的疲乏,没曾想竟然是中了软筋香。
    难怪那一队骑兵从密林出来后,便不再上前。这是在等他们中了药后,直接来个瓮中捉鳖!
    这一环扣一环的,恐怕从他们进曲梁城之时,便已经被人盯上了!
    县令府。
    杨县令的夫人提前得到姜黎要来的消息,早就将偏院的一间屋子收拾好。
    单单是炭盆子就摆了三个,生怕小姑娘夜里冻着了。
    姜黎是在云朱与素从抬水进来时,才发现那把小匕首不见了的。
    云朱见她着急地摸着衣裳,便道:“可是夫人那把匕首不见了?”
    姜黎垂着眼翻裙子,“嗯”一声,道:“应当是方才马车被撞时弄掉了。”
    云朱知晓那匕首是青州军那位褚大将军送与她的,自家夫人在青云观还给她和素从看过。
    云朱想了想,便道:“我出去给夫人寻回来。”
    说着就要出去,姜黎忙拉住她,道:“丢了就丢了,外头乱糟糟的。你现在出去,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虽说是有些对不住褚世叔的心意,可死物到底比不上人的安全重要。
    姜黎放下手上的衣裳,望着外头的夜色,道:“趁着天还没亮,我们再睡一会,免得明儿起来没精神。明日还不知晓外头会怎样呢!”
    姜黎才睡下没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外头庑廊传来脚步声。
    她也没多想,只当是县令府的仆妇起来做事。
    直到那脚步声渐渐逼近,停在门外,她才心口一凛,坐起身,随手抓起个烛台。
    门骤然被推开,一道玄色身影静静立在那,吹入廊下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肩上。
    郎君背着光,瞧不清面庞,可姜黎对他实在太熟悉,几乎在门开的瞬间便认出他来。
    “霍珏!”
    听到小娘子的声音,霍珏提脚入内,走到床边,细细看了她一眼,道:“今日可有被吓到?”
    姜黎愣怔怔地放下烛台,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做梦,下意识便牵住他的手,却发现那惯来温热的手,竟然冷得跟冰块一般。
    “我没事,有那么多人护着我,我怎会怕?你怎么提前折回曲梁城了?我还以为你还要一两日方才能回来呢?还有——”姜黎说着便蹙起眉心,双手捂住他的手,道:“你的手怎的这般冷?”
    霍珏默不作声地反握住她的手,低眸瞧着她白生生的一张小脸。
    今夜在那长街上,流民撞上马车时,他差点便忍不住要现身,就怕她受了惊吓。
    转念想起宣毅与定远侯府的暗卫护着马车的行径,他微微凝眸,道:“盛京有逃犯,逃到了曲梁城来。情况紧急,我只好又折返回来,捉拿要犯。”
    说到这,他轻轻捏了捏小姑娘的掌心,道:“你莫怕,那要犯已经捉住,我一会便去审他。”
    姜黎下意识道:“那你还回来吗?”
    霍珏给她理了理中衣的领子,“嗯”了声:“自是要回。顺天府的官兵马上就到,明日曲梁就会恢复正常。等这边事了,我便同你一起回盛京。”
    姜黎这才彻底安下心来。
    虽说云朱、素从还有何宁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可有霍珏在,总归是不一样的。
    霍珏在屋子里留了没一会便又出去。
    一出门,何舟便走上前来,将一个通体碧绿的药瓶递与霍珏,道:“主子,这便是西域的‘噬魂’。葛老说,所有的‘噬魂’都在这儿,共有六粒。按照西域那位巫师的说法,寻常人吃一粒便会丧失大半的记忆,两粒能将前尘旧事尽数忘了个干净,连自个儿名字都不能记着。三粒,则会彻底痴傻。”
    霍珏对这药并不陌生,淡淡颔首,接过药瓶便去了县衙。
    今夜流民作乱,衙役逮捕了不少故意滋事的流民。又因着捉了定远侯府一干人等,此时县衙里的牢房早就挤满了人。
    宣毅被单独关在一个废弃的柴房里,外头两名持刀狱卒守着。一名狱卒见霍珏来了,想起县令大人的交代,忙将柴房的钥匙交与他。
    跟在霍珏身后的何宁、何舟见状,十分自来熟地拍了拍两名狱卒的肩,笑着道:“这几日曲梁冷得出奇,咱们兄弟几个到外头喝口热酒罢!”
    狱卒望了望霍珏,知晓这人是今夜立了大功的那位监察御史,连杨县令都对他十分赞赏。到底是没有起疑心,略一迟疑便同何舟、何宁出了院子。
    -
    柴房里光线昏暗,湿冷的地板上,尽是木头碎末。
    宣毅手脚戴着镣铐,坐在角落里,听见开门的动静,抬了抬眼。
    霍珏拉过一张木椅,在他面前坐下,单刀直入道:“宣世子犯下了三宗罪。一,私盗火药,炸毁鹿鸣山,故意制造雪崩,致九十六名百姓丧命,并上千名百姓流连失所。”
    “二,诱使几城流民汇聚曲梁城,制造骚乱,致使被损害的客栈商铺几十户,无辜丧命者四十有二。”
    “三,偷窃船只,企图走水路前往肃州劫囚。此三罪,随便哪一个都是死罪。可若是宣世子愿意同都察院合作,死罪可免。”
    宣毅是聪明人,自是听明白霍珏所说的“合作”是什么。
    他在兵部任职,又是胡提的未来女婿,算是胡提的亲信之一。眼下父亲在肃州被捉,都察院的人大抵是要他出面指证胡提,乃至胡提后面的凌叡。
    整个朝堂,谁不知晓都察院与凌首辅不对付。
    可如今他救不了父亲,父亲必然难逃一死。
    而他自己便是死罪可免,也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曾经在梦里经历过无数次求死不得的痛苦,死亡对他来说,反倒不是可怕的。
    从被关进这屋子开始,他就已经不在乎自个儿的生死。此时此刻,他也只抬着一双阴烈的眼,目光紧紧攫住霍珏的脸。
    说来,这人带给他的感觉很熟悉。
    声音熟悉,气势熟悉,连方才站在门外背光的身影都极其熟悉。
    总让他想起那个在梦里杀了他无数次的那个“督公”,乌黑的拂尘,朱红色的宦官服,阴沉如炼狱般的目光。
    可那人分明是个内侍,而眼前这人不是。
    宣毅曾派人到宫里去寻一个用黑色拂尘的内侍,却被告知,大周建朝两百年,宫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用黑色拂尘的内侍。
    只那梦境委实太过真实,真实到他宁肯相信那是所谓的前世今生。
    梦里的那位“督公”,捉走他就是为了替那小娘子报仇的。而眼前这位状元郎,如今成了那小娘子的夫君。
    有没有可能,眼前这人也曾经同他一样,做过同样离奇的梦?
    宣毅同霍珏对视须臾,忽然道:“今日我意外拾到了尊夫人的一件旧物,若是霍大人允我见她一面,亲自将这旧物还与她,我便答应大人方才所提的事。”
    霍珏面无波澜地望着宣毅,良久,轻声一笑,道:“既然宣世子不愿意同都察院合作,本官自然不会勉强世子,只好借世子一用。”
    宣毅眉心微蹙,还未想明白他话中的“借世子一用”是何意。忽然眼前一花,下颌一阵剧痛,整个下巴便迅速被霍珏狠狠卸下。
    霍珏从一个青色瓷瓶里倒出四颗赤红色药丸,往他嘴里轻轻一拍,那几粒药丸便一颗一颗滚入他喉头。
    几乎就在霍珏倒出那药丸时,宣毅便面色一变,下意识就要抬手挥开霍珏手上的药丸。
    那药与梦里的药一模一样。
    此时他仿佛又回到了梦里那间充斥着滴水声的水牢,头疼欲裂,仿佛有无数蛊虫在啃咬着脑髓一般。
    “是……你!”宣毅忍着剧痛,一个字一个字艰难道。
    霍珏大发慈悲地给他接上下颌,居高临下道:“我知你在拿她试探我,可你根本不配提她。”
    宣毅痛得眼冒金星,冷汗汩汩冒出,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咬牙切齿道:“你是那个‘督公’!是你杀的我!”
    霍珏微微凝眸,在瞬间便反应过来,方才宣毅因何要试探他。
    他不仅梦到了上辈子的阿黎,也梦到了上辈子的霍督公,以及他自己是如何死的。
    这也是为何方才他一见着“噬魂”,反应会那般大。
    “上辈子你要我吃这药,逼着我忘了她。可是你看,我不仅没忘记她,还将她牢牢记在脑里,连做梦都只梦到她!”宣毅怨恨地盯着霍珏,神色疯癫,“下辈子我依旧会记着她,甚至会先你一步寻到她,让她做我的妻子!”
    霍珏的神色并未因着他这话而撼动分毫,只静静地等待“噬魂”里的蛊虫将他的记忆蚕食殆尽。
    上辈子,他喂宣毅吃了三颗“噬魂”都没能让他忘了阿黎。直到喂进去第四颗,他才彻底失去记忆,痴傻若三岁小儿。
    时辰一点一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宣毅原先充满痛色的清明目光渐渐多了几丝迷离。
    脑中充斥着无数碎片似的记忆,那记忆入走马灯似地一帧一帧晃过。
    一时母亲去世时,握着他的手要他照顾好父亲。
    一时是他喜欢的少女拿着金簪狠狠刺他,同他道:“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喜欢你。”
    一时又是在那间阴森的水牢里,一遍一遍地死,又一遍一遍地活。
    宣毅十指用力插入湿漉漉的发丝里,目露痛苦,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触及到霍珏那张冷峻的脸,所有的痛楚都化成了滔天的恨意,忍不住恶狠狠道:
    “你分明就是个阴间里的魔,一个不能人道的阉人!你以为她会喜欢这样的你?她若是知晓你的真面目,定然会像厌弃我一样厌弃你!”
    没多久,宣毅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到得最后,整个屋子阒然无声。
    霍珏盯着他那双清澈又迷茫的眼,道:“下辈子,你若是敢出现在她面前,我便敢再毁你一次。”
    话落,他弯腰探入宣毅的衣襟,摸出一把巴掌大的小匕首,转身出了屋子。
    -
    盛京,定国公府。
    寒风萧肃,大雪纷飞。
    无双院里的那棵腊梅树已然冒出了细小的花苞,远远望去,竟叫人分不清栖在枝头上的究竟是雪,还是花。
    薛无问从大理寺归来,也顾不得换下身上的飞鱼服,径直推开寝屋的门,入了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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