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冷冷瞥他一眼,不发一言。
    秦厚德深深看了一眼太子,问他:所以林大人所言没错,太子的确是结党连群了?这话已说出来,朝堂上所有人都把头往下低了几分。
    大家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圣上这话已经是给太子定了罪:无论太子究竟是出于欣赏提拔了这些官员,还是为了谋私利,在圣上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圣上认定太子有了私心。
    谢昭暗自摇头:在圣上尚且身体康健的时候,一个太子在朝中拉帮结派,这无疑是犯了大忌。
    太子早没了一开始的从容镇定,他伏倒在地上磕了个头,低声道:儿臣知错。
    秦厚德并不理睬他,反而喊:徐一辛!
    一直老神自在的丞相捏着笏板出来,看起来太子被弹劾一事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他仍旧从容淡定:臣在。
    秦厚德探究地看着他:太子与诸多年轻官员交往过密,还谋私提携这些人。而且听彭疏鸿的话,冯德麟的死与他似乎也有关系。
    他问: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置太子?
    问丞相如何处置太子?这俩是舅甥关系啊!
    许皇后早年病逝,这些年来,若不是徐一辛对太子的看照与培养,说句难听的话,这会儿的太子也不一定是他。朝中人人尽知太子对丞相恭敬有礼,丞相对太子也尽心尽力,在朝中多有扶持。
    现在圣上摆明了要治太子的罪,却问与太子最亲厚的丞相该如何处置,其中蕴含的意味简直让其他官员都不由后背一寒。
    谢昭倒吸了口气,不知道此刻是太子更难做,还是丞相更难做。
    朝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等待丞相的答案。
    在一室肃穆中,徐一辛捏着笏板,没有与秦厚德对视,而是低垂头,敛眸道:依臣之见,太子在监国期间滥用职权,提拔近臣,实属不该。至于冯大人一事,臣倒不认为冯大人的死与太子相关,但是李典的腰牌出现在冯大人遇害之处是也不争的事实。太子没有管教好自己的侍卫,这点无可辩驳。
    停顿半晌,徐一辛面无表情地前倾身子,加重语气:臣以为,太子现在的首要之事,不是管理政事,而是在家反省自身,正德立身。臣也希望以太子之鉴来让其他官员懂得分寸,踏踏实实地任职。
    咚
    谢昭愣愣间,忽的听到不远处有东西坠地之声响起。
    他转过头去,发现是一位秘书丞被惊得没拿稳手中的笏板。竹制的笏板砸到了殿中光洁的地面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引得所有人都不自觉看了过去。
    秘书丞面色苍白地捡起笏板,知道自己在此刻发出声响犯了错。生怕圣上怪罪,他直接站出队列,颤颤悠悠地跪在了地上。
    谢昭眼睛尖,已经看到了秘书丞额角豆大的汗珠滴落。已经四十多岁的男人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害怕到连请罪的话都哆哆嗦嗦说不出来。
    幸好秦厚德无意与他计较。
    他顺着刚才徐一辛的话问:那么丞相觉得,太子在自己府里反省多少日子才好?
    连反省的日子都要丞相来说?
    堂堂太子不理政事,在府里反省,这太子当得还有什么滋味,说是圈禁也不过如此。这反省的日子更不好说,长了对太子不利,短了圣上又不会满意。
    总而言之,难,这是真的难啊。
    在上头那人沉默的注视中,徐一辛闭了闭眼,攥着笏板的手用力到青筋都突起。
    可等再睁开眼,他已经又恢复成往日众人敬仰高高在上的一国之相的模样。
    他平静道:臣以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这下子谢昭都觉得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他心跳如擂鼓,就听上方的秦厚德不咸不淡道:就按丞相说的来,太子结党营私,滥用职权,且御下不力,暂且于府中自省,时间就定为半年。
    竟然真的要这么做!
    满朝文武都失了声音:半月之前,太子还代理朝事,每日处理天下公文,一副合格的储君模样。谁能想到半月过后,当初意气风发之人却跪于殿上,面对着旨意,只能哑然一笑,苦笑应是?
    谢昭与裴邵南遥遥对视一眼,两人俱都看到了对方沉重的神色。
    今日这一场大戏实在精彩。
    谢昭晚上回去后本想早点休息,只可惜怎么也睡不着。他披着衣服去了宅院中的一处,果然听到了墙对面传来的浅淡悦耳的琴声。
    这或许是心有灵犀?
    谢昭这样想,一个高兴又恢复本性爬上了树,趴在墙头,朝对面亭子里停止抚琴、抬头望来的傅陵露出个笑来。
    他高高兴兴道:殿下,你也睡不着啊!
    睡不着是什么好事情么,这人怎么这样兴奋。
    傅陵失笑,无奈地看着谢昭又熟门熟路地翻墙,越到了自己院子里的那棵靠墙的树上。树枝算粗壮,撑住一个谢昭不是问题,更何况这根树枝也不是第一次承受谢昭的重量。
    可傅陵还是起身,缓步来到了树下。
    在谢昭惊讶的眼眸中,他朝谢昭伸出右手。过于苍白的肤色在月光下甚至显出几分透明来,傅陵眉眼是难得的温柔。
    他轻笑一声,问:谢大人,我扶你下来?
    谢昭扬眉,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他眉眼弯起,笑:我信任殿下,殿下不准让我摔了。
    下一刻,双手交握,谢昭从树上跳下。
    初秋的夜晚,风已经有些凉。谢昭的外衣刚被风吹得扬起,就有人替他按住,重新替他把要滑落的外衣严严实实地披在身上。
    谢昭松开握着傅陵的手,唇角不可抑制地上扬。
    傅陵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满天星辰下,笑意从他眼中慢慢地荡漾开来。
    他缓声道:不负所托。
    两人笑闹完,走入亭中。
    谢昭坐在傅陵身旁说起了今早发生的事情,他感慨道:我今天着实有些惊讶,毕竟圣上是太子的生父,而丞相又是太子的舅舅
    这两个太子最亲近的人,却在朝堂之上轻描淡写地给太子定了罪。而那个所谓的反省,说起来和圈禁也没什么差别。
    傅陵听完沉默不语。
    半晌后,他叹息:谢昭,对皇家之人来说,亲情根本不算什么。
    他语气淡然平静,却让谢昭听了心中莫名的有些难过。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傅陵的身份,想起他也是一国皇子,可却在幼年就被生父送来了大峪,当了整整十年的质子。
    质子哪有什么好当。
    在他来之前,他甚至连个像样的能说话的人都不多。
    谢昭低头,闷闷道:对不起,殿下。
    他不该提起这个事情的。
    最不用和我说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傅陵哑然一笑,不忍见谢昭因为自己愧疚,他玉白指尖在琴弦上滑动,转移话题:我弹琴给你听?
    一听到这话,谢昭果然喜上眉梢。
    他笑嘻嘻道:殿下对我真好!
    傅陵抿唇,险些弹错音。
    他面上一派冷清,耳后根却悄悄红了:你记着就好。
    自从那一日太子被弹劾后,京城中有一段日子里,官员们一下子对所有的聚集活动避之不及,个个蜷缩在家里,有家室的过起了妻子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没家室的官员只能自娱自乐,要么作词要么作画。
    一时之间,京城中佳作频出。
    在收到了裴邵南的几幅画作之后,谢昭的表现一如既往,冷笑一声,继而把画作卷成卷轴,直接塞到一旁的竹筐里。
    如不出意外,这些画作将要和它们的前辈一样要吃上好长一段日子的灰了。
    冯德麟一家被害,可是成王还是坚持要给自己的亲舅舅办一场葬礼。
    幸好冯德麟在离开京城之前并没有把自己的老宅卖掉,所以这一场丧事自然是在冯宅里进行。
    葬礼举行那一日,受成王之邀,谢昭和其他一众朝中官员也来到了冯宅。
    第43章 万旭
    谢昭是与窦舜和何方一起到的。
    因为是丧事,三人都穿了一身深色衣衫,袖口和衣摆都无花纹点缀,看起来朴素又低调。冯府的老管家站在门口,见三人气质出众,不由上前弓腰问好。可是等知道这三人的名字,老管家的笑刷的不见了。
    他不仅一瞬间挺直了腰板,还抬起了下巴,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口气来,斜着眼睛阴阳怪气道:原来是害得我们老爷被贬的御史大人们啊。
    御史大人四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老管家在冯府里工作多年,两个多月前冯德麟被贬谪去同西,他原本是要跟上一起去的。只不过恰巧那几日儿媳妇要生孩子,老管家这才向冯德麟要了个恩典,准备等儿媳妇生了再去同西。
    老管家没想到的是,这一留居然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想到刑部说的同行三十余人都遇害了,只余下一个大少爷冯瑞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必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冯德麟或许不是个好官,但是他待老管家却是好的。
    老管家也不愿去想自己老爷对其他百姓作的恶,反正那些都与他无关。他只能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居然没了主家,以后的工钱不知道从何获得,便觉得一口郁气都憋得出不来,看御史台的这三人愈发不顺眼。
    他恨恨地想:御史台就是事精多!他就不信全京城那么多官员都清清白白,只有他家老爷犯了错!要不是这些人告得自家老爷被贬出京城,老爷和那其余三十多人又怎么会遇害!
    老管家很想把这几人全都赶出门去。
    只是想到丧礼的来宾全都是由成王拟定,他还是深呼吸一口,皮笑肉不笑地往后退了一步:御史大人们往里请。
    被老管家来了个下马威,谢昭跟在窦舜和何方的身后跨进冯府的大门。
    他摸了摸鼻子:这管家脾气有点大。
    何方哼了一声,扬起头朝前走去,低低骂了句:一丘之貉!
    他脸色并不好看:一码归一码,这冯德麟做了这么多错事,弹劾他本来就是我们御史该尽的职责,我们并没有做错。至于他被害一事,又不是我们找人动的手,这老管家凭什么给我们脸色看?
    窦舜身为御史大夫,被一个小小管家摆了脸色,心情自然也不好。
    只是想到冯德麟一家的遭遇,他还是神情复杂地低低叹了口气:少说几句话吧,人家没了主子,心情一定很不好受。
    何方撇了撇嘴,到底还是闭了嘴。
    冯府的主屋里头的物件早都铺上了白布。
    谢昭从侍从手里接过三炷香,恭敬地拜了拜,说了些好话后就站在一旁。他的目光放在了一身孝服站在棺木旁的成王上,不由一哂:身为冯德麟的外甥,又是圣上二子、当朝亲王,他能做到这种地步也的确是豁出去了。
    谢昭这样想着,忽的听到身旁有声音响起。
    贵妃一早就来了,听说泪流不止,差点倒在棺木前,口中一遍遍喊着阿兄,教旁人看了都忍不住心有戚戚。
    一位容貌清俊、双眸狭长的文官站在谢昭旁边,自来熟地与他搭起了话。他定定地看了成王许久,转过了头看向谢昭,似笑非笑道:谢大人,御史台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但却是点燃一切的火引子。
    谢昭看着这人许久,迟疑地开口:万旭?
    青年文官惊咦了一声,笑开:难为您还能记住下官的名字,这真是下官的荣幸。
    谢昭之所以对此人有印象,是因为万旭和他一样是今年科举的考生。两人当时一同登科答辩,只不过后来谢昭当了状元,万旭成了探花。
    科举后,万旭和其他及第的官员一起去了翰林院,目前也只是个寻常编修而已。
    万旭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谢昭听得有些不舒服。
    他蹙起眉头:万大人真是小瞧人了,我还没有到记不清人的地步。
    万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谢昭想到刚才他的话,问:你也觉得是因为御史台的弹劾,冯大人才遭此一难?
    万旭反问:难道不是吗?
    谢昭冷声问:那万大人是觉得我们弹劾错了吗?
    万旭静静看着他,勾唇一笑:不,你们没错,你们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冯大人的倒下,对很多百姓来说都是有利的。
    半晌寂静后,谢昭眯起眼睛,看向万旭:万大人是这些百姓之一吗?
    万旭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不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向成王的方向,转换了话题:谢大人,仪式开始了。
    谢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成王面容严肃地站棺材前,同各位前来吊唁的宾客道:舅舅入朝为官二十多载,虽然最近几年的确做了些错事,但他多年为朝廷做出的贡献也不能被全部抹杀。两月前,舅舅带着一家前往同西赴职,原以为这不过是是短暂分离,哪里晓得是天人永隔。
    他叹了口气,意味不明道:不管如何,本王决不会让杀害舅舅一家的凶手逍遥法外,哪怕本王暂时奈他不得,但也总不会让他好过。
    能当上官的都是从科举中层层选□□的人,脑子都不笨,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成王虽然没有明确说出太子的名字,但是话语句句都指向太子。显然,他已经将太子认定为杀害冯德麟一家的凶手,并且试图将这种观念传递给在场的其他人。
    宾客们都默然不语,不敢随便附和。
    成王可以乱说话可以,他们却不可以。
    似是太过劳累,成王待了不过一会儿就去别屋稍作休息。
    谢昭和窦舜、何方一起到了侧屋。很快有官员凑过来,一群官场待久的人精互相问好问安,继而小心刺探对方对于最近朝堂的变动有何看法。
    不得不说,太子被勒令回府反省,而且反省日子至少长达半年,这让不少原本和太子相处得好的官员都人心惶惶。
    毕竟朝廷之上多的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与性命和官帽比起来,立场二字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谢昭不耐烦与这些人虚与委蛇,找了个借口走到窗边,打算透透气再回去。只是没想到他到了窗口,却见到不远处的花园里竟然有一股浓烟直冲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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