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轩院门敞着,院子里站了不少人,此刻都面色焦灼慌乱,端着水盆帕子进进出出。有小丫鬟一不留神差点撞到郑氏身上,慌忙屈身行礼。
    郑氏指了指里面,沉着脸问:“怎么回事?”
    “回夫人,昨夜二姑娘落水后高烧不退,一直昏睡不醒,本来想禀报老夫人,可您说……”小丫鬟抿抿嘴,硬着头皮道:“您说不能扰了老夫人休息,二姑娘身边的兰芝只好今日一早请了老夫人过来。”
    她话还没说完,郑氏就略过她进了屋子。
    屋里一股子浓郁的药味,郑氏下意识掩了掩鼻子,看见老夫人随意盘着头发,披了身衣裳坐在床头前。
    郑氏弯了弯腰:“媳妇给母亲请安。”
    老夫人看也不看她,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嗤:“老婆子我坐立难安,当不起你的礼。”
    郑氏心里一紧,赔笑道:“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少装模作样。”老夫人气得用拐杖直砸地,“檀儿好好的被你带出去,回来竟成了这般模样,你不光不管,倒是想着糊弄我,郑氏,你是想害死我孙女!”
    老夫人从小在深宅长大,什么腌臜手段没见过,只不过老了后有子女儿孙们侍奉,向往子孙满堂,其乐融融的景象,极少往坏处想罢了。
    可若是有人想要瞒着她对付她孙女,老夫人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尤其当年三个儿子里,她最疼爱的还是沈玉檀的父亲,沈玉檀是老大唯一的血脉,故而老夫人才更加看重这个孙女。不说别的,上一世沈玉檀替嫁到赵府,老夫人知道后大发雷霆,差点与二房断绝关系。
    沈玉檀闭着眼,仔细听屋里的动静。
    郑氏仍在辩解:“母亲这话让我心寒,我把檀儿当亲生女儿看待,昨夜要不是天色已晚,大夫又说檀丫头身子无碍,定会母亲一声。再说了,昨日在公主府,大家都在园子里赏花,谁能未卜先知檀丫头会掉进池子里,要不是大将军出手相救……”
    “住口!”老夫人气得直哆嗦,“你再多说一字,便是成心要毁了檀儿的名声。”
    郑氏怏怏闭嘴,她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明面上却一点不能表现出来。
    沈玉檀听着差不多了,慢慢睁开眼,声音沙哑地喊了声“祖母”。
    老夫人应了声,忙凑近给她捋了捋头发,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
    沈玉檀回以慰籍的微笑,扭头看向郑氏,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小心翼翼道:“我昏睡的时候隐约听见二婶说话,想昨日之事的确是我的不对,二婶放心,我一定引以为戒好好抄写女则,静心思过。”
    沈玉檀每说一句话,老夫人脸色就难看一分,等到她话说完了,老夫人直接将拐杖扔到了郑氏身上,怒气冲冲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不是自个儿的不心疼,老婆子我今日就把话放这,我只要还有一口气,这府里谁也别想欺负了檀丫头去。”
    转身又对沈玉檀道:“傻丫头,你没做错。往后的事也是,受了委屈尽管告诉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沈老夫人这番话实在没给郑氏留半点颜面,话里话外都在讽刺郑氏亏待侄女、居心叵测。这话既是说给郑氏听,也是说给所有人听,让她们知道沈玉檀背后有老夫人撑腰,若是想干卖主求荣的事,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郑氏听得心悸,她知道老夫人心疼沈玉檀,毕竟十几年没在身边,想弥补也是正常的。却不想沈玉檀只是受了点委屈,老夫人就大发雷霆,不顾她在沈家这么多年的付出,提着下人给她难看。那要是往后沈玉檀替清儿嫁去赵家,老夫人会怎么做?
    郑氏不敢想。
    沈玉檀看着郑氏吃瘪,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等着郑氏灰头土脸走了,老夫人陪着她喝了药,又说了好些掏心窝子的话,看着下人伺候好她才肯回去。
    送走了老夫人,沈玉檀心里头暖暖的。仿佛回到在荆州的时候,有人真心实意地向着她、疼爱她。
    ——
    大将军府。
    苍耳哭丧着脸,在密室外面呆了一天。隔半个时辰就要冲里面喊话。
    半个时辰又到了,苍耳拍拍衣裳站起来,来到密室前大声道:“主子,属下真的知错了。”
    “当时属下看见南蛮间谍经过,一时惊讶反万分,才忘了找沈姑娘。属下认错,请主子责罚。”
    一支冷箭穿破木门迎面而来,苍耳倏地躲到旁边,箭头钉在了后面的墙上。谢歧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滚。”
    谢歧坐在书案后,手里捧着本书,心思却没留在纸上。
    昨日苍耳回来复命,说并未将他的话传给沈玉檀。也就是说她还不知道谢歧是那两封信的主人。难怪沈玉檀那天并不惊讶,反而行事荒唐,原来是误解了他的意思。
    怪让人难为情的。
    不对,即便沈玉檀不知情,也万万不该引诱他,若是真碰上有心之人,以她的姿容样貌,定会让人占了便宜。
    谢歧自然而然就想到她投怀送抱的场景,身子娇软纤弱,清淡的香气充斥在鼻息间,让人忍不住想靠得更近些,将她揽入怀里。还有在马车里,湿衣穿在她身上,勾出曼妙的腰肢和身前的起伏。
    他喉咙动了下,想起上一世在普渡寺养伤时,也曾撞见过沈玉檀换衣的场面。当年他浑身血污倒在山下,幸好沈玉檀猜到他身份非同一般,偷偷安置在屋里才逃过一劫。
    他躺在床上养伤,沈玉檀就只能在塌上歇息,屋里隔了厚厚的屏风,两人各有一方天地,倒也不觉得尴尬。
    只不过有一次他突然醒来,神思恍惚往外走,行到屏风前才发现沈玉檀正在换衣服。她背对着他,衣衫半褪,后背露出肌肤雪白光滑。那时他只当沈玉檀是救命恩人,只怨自己唐突冒失,匆忙退了回去。可如今再想来,却生出了些别的感觉。
    谢歧倒了杯茶,猛地灌下去,燥热才消下去几分。他决不是清心寡欲之人,相反地,因为少年入军营,荤话听得比谁都多。且每攻占一座城池后,也会掳回不少女人。等到再年长一些开始建功立业,有人为了讨好他甚至直接往他床上塞人。这些事他见怪不怪,却始终无甚感觉,更可以说是厌恶。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难压欲望。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苍耳差点被挤到,连忙闪到一旁。
    谢歧沉着脸,看也不看他径直朝外走去,苍耳刚挪了挪脚,谢歧在前面道:“别跟着。”
    苍耳:……好吧。
    他走过狭长的密道,推开书房的门又往外走去。月亮掩在云层里,夜空中零零碎碎挂着几颗星星。
    谢歧没执灯,就这么走在夜色里,冷风断断续续吹到身上,一直走到座亭子旁才冷静下来,想沈玉檀的事该怎么办。
    落水一事已经传开,虽没人敢在他面前提此事,于沈玉檀却不利。有人在场亲眼目睹,她就算浑身是嘴也不能自证清白,到时就算不嫁去赵家,恐怕姻缘也已经被毁。
    谢歧静静站着暗自烦躁,脑袋里突然蹦出个想法,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既然沈玉檀无法脱身,也没有心上人,那不如娶了她放在府里,一来堵住悠悠众口,以后也无人再敢算计她,算是一劳永逸。二来他也到了成婚的年纪,长辈多次催促让他不耐烦,若是他成了亲,父母自然就无话可说了。
    圆月缓缓露出半张脸,映在水面上,吹风过漾起阵阵涟漪。谢歧隐在茫茫夜色里,心中渐渐有了打算。
    ……
    次日一早,苍耳早早起来继续去请罪,发现主子没在房里,据下人说出府去了。
    可今日休沐又不用上朝,主子一大早出去干什么。苍耳疑惑不已,匆匆追出去见主子刚好上马车。
    苍耳忙走过去问道:“属下来迟了,主子这是要去哪。”
    谢歧看他一眼道:“沈府。”
    “沈府?”苍耳喃喃道:“去沈府干什么?”
    谢歧目视前方,轻吐出两个字:“提亲。”
    第14章
    天刚蒙蒙亮,藤轩的下人们已经忙碌起来了。上次老夫人和二夫人闹了一顿,她们亲眼目睹,连主子都没讨好,做下人的更不敢再有半点倏忽和怠慢,否则春杏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上次二姑娘轻飘飘一句话,春杏就在冷水里泡了一个时辰,回去便倒下了,直到现在还卧床不起。之前仗着是二房派过来对沈玉檀略有得罪的那些人,眼下都惴惴不安。
    沈玉檀转醒,便闻到了一丝药味。她喝了两日的药身体已大好,只不过有时还需做出病弱无力的模样。
    一只手探出床帐,沈玉檀伸了个懒腰,便有丫鬟进来伺候。下人难得这么殷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沈玉檀也乐得自在。
    她由丫鬟们伺候着起身更衣洗漱,因在病中不用出院,沈玉檀就让她们随意用木簪绾发,一张脸不施粉黛。
    早饭一如既往的清淡,不过老夫人特意吩咐了要补身子,所以桌上多添了一道清蒸鸡,沈玉檀装病装得辛苦,好不容易沾点荤腥,连着吃了好几口。入口滑嫩不腻,骨头都煮酥了,咸咸甜甜的,定是厨房下了功夫做的。
    用完饭,兰芝端着熬好的药来。虽然下人们都收敛了不少,但这药还是得兰芝亲自看着才放心。保不齐哪天郑氏气急了眼真的会往她药里放东西。
    今日天气甚好,晴空万丈又无风,日光温和穿过藤蔓,映到地上一条条的影子。
    沈玉檀叫人把贵妃塌搬到院子里,躺在上面晒太阳。旁边摆了张紫檀木案几,上面放了几叠点心水果,她时不时拈一颗放进嘴里。
    正吃得尽兴,有小厮快步走进院里来禀报:“姑娘,二夫人让您去她院里一趟。”
    “二婶?”沈玉檀放下糕点。郑氏这才刚清净两天又要作妖了?她什么时候这么大胆,连老夫人的话都敢当成耳旁风。
    沈玉檀装作病弱的模样咳嗽了两下,捂着嘴道:“我身子不适,若没有什么大事就不过去了,你替我向二婶说声见谅。”
    小厮面色犹豫地立在那,过了会儿才开口:“二夫人请姑娘过去,是为了您的亲事。”
    沈玉檀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郑氏要摊牌了?她该不会这么蠢吧,不说别的,一旦放在明面上来,老夫人这关就过不了。
    她心里纳闷,心不在焉坐在镜前看着丫鬟们给她梳妆打扮,忙活了好一通,才营造出一种尚在病中,人淡如菊的感觉。
    沈玉檀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来到二房院里,刚踏进门就傻眼了。只见院落中间整齐摆着一排箱子,都是用上好的漆木制成,外落金锁,浩浩荡荡堆在地上,看着就很沉。
    赵家不是落败了吗,这还没成婚呢,怎的出手竟如此阔绰?沈玉檀疑惑皱眉,缓步走到堂前,挑开帘子后大吃一惊。
    屋内中间站着个人,他一身玄色金丝绣龙纹长袍,脚蹬黑色皂靴,玉冠束发,闻声转头看她,眼里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沈玉檀完全搞不懂状况了,不小心脱口而出:“是你?”
    谢歧没回答她的话,狭长的眼微眯,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遭,最后皱眉道:“怎么弄成这样?”
    他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沈玉檀下意识往自己身上看,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为了显现自己病中弱不禁风的模样,她今日特意选了宽松的襦裙,脸也搽了一层粉,整张脸煞白。
    她这是装给郑氏看的,惨是惨了些,但谢歧这是什么眼神?不敢置信中透露着一丝挑剔,挑剔中透露着一丝审视,审视中又透露着一丝不满?
    沈玉檀正纳闷,谢歧瞥了她一眼,负手而立朝坐上的人道:“玉檀以后便是谢家的人,贵府若对她不善,便是不把我谢家放在眼里。”
    沈玉檀:“嗯?”他什么意思?她怎么就成了谢家的人了?这都哪跟哪啊?
    郑氏脸色当即就变了,立马道:“女子名声尤为重要,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请大人切莫乱言。”
    沈玉檀嗤笑,她和谢歧双双落水的时候,可没见郑氏在乎过她的名声,巴不得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谢歧没分给郑氏半个眼神,直愣愣盯着上座的老夫人。
    自从沈玉檀进来就一直沉默的老夫人终于舒了口气,道:“前两日老身还担忧不已,但今日听大将军一席话,老身甚感欣慰。大人放心,今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檀儿就绝不会在沈府受了委屈。” 老夫人的话令人动容,默了默又道:“大人请先落座。”
    忙有下人搬来两张座椅,谢歧和沈玉檀一左一右对立而坐。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沈玉檀端起茶杯,故意挡住了半张脸。
    其实那天回去,沈玉檀就后悔了。也怨过自己自作多情引诱谢歧,两人浑身湿透一块上来,本就无从解释,偏偏郑氏从中作梗,就算他们是清白的也强行被泼了一身脏水。
    郑氏说的有一点对,女子名声尤为重要,这事于谢歧不过风流韵事一桩,可放在她身上,恐怕好姻缘都被堵死了,虽然说她也没指望过,只不过觉得问题更加棘手了。
    沈玉檀恍惚想着事,老夫人叫她:“檀儿,檀儿?”
    连着叫了几声,沈玉檀才回过神道:“祖母有事?”
    “叫你过来虽说于礼不合,但祖母觉得,有些事还是当面讲清楚得好。”老夫人斟酌片刻道:“你大约也猜到了,谢将军今日是为你而来。”
    沈玉檀一口茶呛在嗓子眼,差点噎死。她岂止是没猜到,是打死也没猜到。
    两日前谢歧还在马车上义正言辞训了她一顿,毫不留情拒绝她,当得上一句正人君子。这才过去了两天,祖母却说谢歧为她而来?也就是说,谢歧要娶她?
    沈玉檀委实觉得不可思议。
    沈玉檀沉默着,老夫人只当女儿家面子薄,先跟谢歧说话:“大人求娶檀儿,老身需得知道到底是遵从本心,还是仅仅出于愧疚?若是后者,只能可惜大人白跑一趟。就算檀儿名声受损,今后嫁不出去,老身也不能将她稀里糊涂地许了人,从此后悔终生。”
    老夫人说出这话来,四下皆静,尤其郑氏当时脸色就变了。老夫人这话可半点没顾谢歧的面子,谢歧是什么人,少年豪杰,战功无数,陛下亲封一品护国大将军。谢家更是四世武将,满门勋贵,相当于大瀛的半边天。沈玉檀若能嫁到谢家,实在是高攀。
    郑氏心中愤恨,她的女儿仰慕谢歧却无果,反观沈玉檀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老夫人居然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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