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叹巍巍朱墙尚依旧,君已做成亡国奴。
    沉宴惨然地笑了,终于攥紧了手,猛地超前栽去
    那前头点着一支烛台。与其再多苟且几个时辰,亲眼看着叛乱者冲进王宫;不如与众多真正无辜的亡魂一起,成为这百年王朝的殉国者。
    陛下陛下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略显陌生,但是气喘吁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一名穿着太监衣裳的人焦急推开宫门
    已然坐在烈火中的沉宴漠然抬眼,与他双目相对,来人惊叫一声,唤道:陛下!
    臣,救驾来迟!!
    崇信三年,五月。
    惊华宫大火。
    曾经付出了无数物力人力修葺而成的奢华王宫付之一炬,再金碧辉煌的殿宇,终成了一片灰烬。
    但是,极其令人诧异,后来者搜捡惊华宫余烬的时候,却并没有找到最后一位盛泱君王沉宴的遗骸。
    最后鎏金殿的位置,只有房屋的残垣,并未能够寻找出一具完整的尸骨。
    有人说,那是因为崇信帝还未死,他曾经的挚友、被驱逐出星野之都的观星阁少阁主楚渊来救了他;另有人说,是崇信帝无颜死在祖宗上朝的地方,另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自尽了;还有人说,是火太大,烧了数日,尸骨早就被烧成灰烬
    但无论如何,这与数万因为盛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并不相关。
    他们在那恍如人间地狱的数月里所思所求的,不过是怎么活下去。
    喂,年轻人!
    端阳节的那一天,一名村野农夫从自己的村子前往另一个村子赶集。
    途径星野之都的时候,却在林里遇到一名白衣人。
    他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污迹,乌黑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身后,还有些许贴在颊上。
    农夫见他身形孱弱,却还背拉着一个极大的重物拖行,从背影看上去便极其吃力。
    不由热心地凑上前去,想问他可需要帮忙。
    年轻人,我这有牛车,你想去何方,我可载你一程。
    农夫微笑说:活过战乱可不容易,现下有机缘碰见,都是有缘人!互相帮忙个,可别客气!
    他说着,便想去拉扯白衣人的绳,却手伸在半空,陡然喝!了一声
    这
    农夫话语堵在喉间,大吃一惊:这白衣少年拉扯着的,竟是一个巨大的棺木!
    棺椁由梓木雕成,外头纹着繁复精美的纹理,刻痕还很新,像是才不久被人亲手雕刻完成的。
    整体呈银白色。
    你这
    农夫看看白衣人,又看看这银白棺椁,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说你这是要背着你战死的亲人返回家乡吗,还是说节哀顺变。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脸上神情变换几番,白衣人的面容始终是麻木漠然的,仿佛对世上万物已经失去了反应。无论外头再发生什么,他都已经不再在乎了。
    你你在流血!!
    稍时,已经颇受到巨大冲击的农夫再次惊声,指着西淮喊道。
    西淮背着棺椁行出了数十里,沿路拖行,肩背手心惧磨出了血痂。
    但是他连一点知觉也没有。
    及至迷梦草发作,咳中带血,也恍若未觉痛楚。
    待我咽气
    眼前一阵阵发黑,最后一瞬朝前栽倒时,他望着急急朝自己奔过来的农夫说:将我与这棺椁葬在一起。
    与他同死,便已足够。
    农夫大惊失色,未曾想到自己这一出门随手打个招呼,就打出了一条人命。
    喂,喂!
    他试图摇晃着西淮,却感知到手心一凉是西淮昏倒前将一枚金铢松开在他手心,大抵是算作埋葬自己与银止川的报酬。
    你怎么回事你不要死啊。
    农夫颤声,俯下身去侧耳听西淮的心跳,又战兢兢试图探西淮的鼻息
    这是什么东西。
    然而,倏然间,他却从西淮怀中瞧见一纸药包。
    农夫愣了一下,阴差阳错的,他迟疑伸手,将药粉从西淮怀中取了出来。
    正是西淮从花辞树那里求来的迷梦草解药。
    世事有时候就是这样拙劣恶趣味:
    当你求生的时候,命运不许,叫你咫尺天涯终成阴阳两隔;当你妥协放弃,只愿死后同穴时,它同样不应,只愿你们同渡奈何也成空想。
    西淮在农夫家醒来的时候怔愣、沉默了很久。
    农夫的一家都沉浸在自己竟然随手救活了一个人的喜悦中,欣喜若狂地同西淮说他是怎么随手发现他的怀里有包药粉、又说他是仅抱着一两成的侥幸心理给他服下没想到,竟真的有用!
    误打误撞将他救活了!
    西淮茫然听着,那一刻,他想到的是银止川曾经说,即便是来世,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是冥冥之中那人尚有灵识吗?
    真的不愿来世再见到他,也不愿与他这个曾经欺骗过自己的人死后同穴,所以才叫他切莫也故意求死,死后脏了他的地方。
    晶莹泪水一滴滴从白衣人苍白的脸孔滑落,农夫一家惊异地看着他,大惊失色道:
    哎!小公子,你怎么活过来还哭啦?
    七十年后。
    盛泱与梁成交境边界。
    江州云村。
    前前朝的时候呢,帝京还不叫帝京,叫星野之都。星野之都内共有十大世家,分别是银、林、赵、朱、秦、李其中呢,数林和银最为风盛。一个为文官之首,一个是武臣之峰
    荫荫大树下,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凑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地讲着:
    今天我们就演这个!我先选我先选,我要选最最风华绝代的扶安公子楚羡鱼!
    好哇。
    另一个小孩说,他精神奕奕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比划了一下,笑嘻嘻道:那我选武官之首的银止川!天下之兵的主人!
    嗯,那我要金陵公子,叶逐颜
    第三个小孩开口,细声细气地说着。
    诶,但是你不是喜欢小姜宁吗?
    旁侧一个头戴妖怪面具的男孩睁大眼,问道:你选叶逐颜,但是西淮公子最后并没有和银七公子在一起呀。
    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小孩涨红了脸,低低看着自己的手指,说道:可是可是银少将军喜欢金陵公子。
    嚯,那你不如和他一起换成秦歌和歌姬照月好啦。
    戴妖怪面具的小孩说道他扮演的原是贪狼言晋。从戴面具这一点来说,倒是将言晋面覆铁面具的习性模仿了个十成十。
    小孩说道:他们俩在一起了。但是银七将军和金陵公子是仇人,他恨他,他也恨他。他骗了他,他连死都没有再见他一面哩!
    谁说仇人就不能在一起啦。
    第一个选扶安公子楚渊的小童说话了,他敲了一记自己的徒弟言晋,说道:我与你也是仇人呀。但是朝暮皇帝就很喜欢他的师尊扶安公子,他们的故事,整个中陆都知道呢!
    那、那么不一样
    小言晋说道,他声音闷闷的:朝暮皇帝喜欢他的师父,但是他的师父并不喜欢他呀。最后扶安公子
    好了,不要吵了!
    最像个小大人的那名孩子打断所有人的话,说:那这样吧。你们选御史台林枕风和御殿大都统李斯年好啦。他们俩没有仇没有恨,还是青梅竹马哩!
    可林御史最后死了呀。
    蹲在一旁的银止川小声逼逼道:还是凌迟呢。御殿大都统也在最后的混战中下落不明,据说他们俩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呢。
    这这。
    小孩们哑口无言,闷了许久,憋出一句:那他们都没有在一起呀?
    说书人家的儿子点点头:他们最后都没有在一起。
    史书落幕的时候,他们四下离散,都与自己最爱的人阴阳两隔。
    就像那句酸诗里所说,人心方寸间,山海几千里。
    这世上最爱彼此的人,总是隔着最远的距离。
    小孩们怅然地看着围在中间的那处空地,忽然有些明白了历史总是最残酷的东西这种体悟。
    戏本子里唱得辗转回肠的故事,尘埃落定时,竟就只是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彼此。也没有在一起。
    小丁果回家吃饭了
    稍时,一声悠长的叫喊从村头传来,孩子们一怔,这才发现已经到日暮西山、回家吃饭的时间了。
    炊烟袅袅地从各家升起,盘旋着飘向天空。
    小孩们各自扯下头戴的妖怪面具、荒庙里捡来的假濯银之枪,伸伸懒腰,四下散去。临别之前,或又互相约定着,待会儿吃过了饭,初入夜不久时,再来一起约着玩闹。
    这是星野之都战役结束的第七十年。
    中陆上已经没有盛泱这个国家。但亡国之君沉宴过后,却并不是燕启的帝王拿下了盛泱的疆土。而是被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继承了王位
    楚渊曾经的小弟子、满门遭斩的离相遗腹子,言晋。
    他是远超于中陆五国所有残忍君主的绝对暴君,当他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旁人甚至会想,温柔悲悯的扶安公子,怎会教导出如此狠戾偏激的徒弟。
    他离经叛道,罪孽深重,连对自己的师尊,都犯下决不可饶恕的重罪。
    在其死后百年,楼里坊间,都还流传着他与楚渊纠葛交缠,绮丽难言的各式戏本。
    说其虔诚、说其低卑,说其眷恋而不可得。
    世人称其,朝暮皇帝。
    但是,这一切也都是后话了。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
    君在野撑着乌骨伞,头戴金色小冠,轻声哼着小曲儿走入弄巷。
    这里虽小,但终究地属江南,有着江南的水乡风貌。
    黛瓦白墙不说,每一户人家,都种着碧荫荫的爬墙草,直爬过墙头,垂到院外。
    谁知道繁华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注1]
    君在野一路轻声哼哼着,拐过小巷,走过桥头,直停在一座单门独院的小木屋前。
    那小木屋坐落在湖边,不是很大,但是极其安静。
    外头是桦树林,窗边是碧蓝的湖水。想来每晚睡前,能看到银色的粼粼的月光;早晨醒来,外头是带着雾气的一片稀薄晨色。倘若下雨,还会有淋漓的雨声。在门前,还立有种两棵桃树。春来可打桃子吃,夜深闲敲棋子时,窗台上还会落着一两片桃树的花瓣。
    君在野微微一笑,将伞收起来,折在门前藩篱上,轻轻敲了敲门。
    走近了看,才发现这屋子的院落里还种着绮耳草,窗台上摆有许许多多的小瓷人。或坐或立,十分可爱,却看上去都仿佛有些年头了。
    门前的一只秋千,在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着。
    不请自来,打扰了。
    君在野朗声说。
    但是房内依然没有动静,他便也并不客气,推开藩篱,自行走了进去。
    这座小屋极其精致,哪怕已逾半个世纪,其内装饰、雕琢,依然显得独特有加。
    白绵纸糊门窗,没有染过漆的松木做的桌椅当初银止川将这座坐落在江州的小屋的房契交给西淮时,确实是很费过心思准备的。
    住起来虽处湖边,但是并不受潮气,冬夏都很干爽。
    唔你来了。
    榻上,一白衣人正在浅睡。
    他身上搭着张薄薄小毯,虽然已经年近迟暮,但是却依然能从眉眼中看出曾经少年时的绝代风华,清隽无双。
    听闻动静,略微起了些身。
    噢?你知道我?
    君在野脸上稍稍显出些讶异的神采,似笑非笑问道。
    但随即,他又注意到屋内的一处布置着的佛堂和青灯。
    以及别处装饰,也显出一种冷肃和禅意来。
    我长伴青灯很久了。
    西淮淡淡说道。他撑着身体,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再起身已经略显得稍有困难,但是一簇一颦中,依然有种说不出的冷郁气质。
    君在野微微含着笑,摆弄佛台上的一支翡翠菩提。
    噢,那看来你已将尘世参破了
    是啊,所谓红尘,少了某个人之后,也不过如此。很容易参透的。
    西淮很淡地笑着,他披衣下榻,问:怎么,你今日来,是终于到我大限之日了吗?
    君在野停顿了一下:不错。
    难怪。
    西淮低头,稍稍勾起唇角,注视着窗台上从盛泱带来的小瓷人们,如怅惘一般说道:方才我做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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