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决明睁开眼,“满意了?”
    谢寻微笑着点头,“满意。”
    百里决明长叹一声,可算把人哄开心了。
    “对了,师尊日后若有合心意的娘子,一定要告诉寻微。”她歪着头,笑容清浅,“我是师尊的徒弟,一定要第一个知道。”
    “好好好,第一个告诉你。”百里决明敷衍道。
    百里决明把檀木盒子从袖子里掏出来,“送你个小玩意儿。”
    谢寻微打开木盒,小鸡崽蹲在里头,眨着黑乎乎的黄豆小眼,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符灵?”谢寻微蹙起细眉。
    “对,”百里决明弹她额头,“这小玩意儿给你养了,帮你找点儿事儿做,别成天想东想西,完了还得我哄你。”他冲小鸡崽努努嘴,“给它取个名儿。”
    这样小而脆弱的东西,让人很有一种碾碎它的欲望。谢寻微垂眸,温柔地抚摸小鸡崽毛茸茸的小脑袋。百里决明看了很高兴,他就知道这丫头会喜欢。谢寻微想了一会儿,笑道:
    “我想到了,就叫它百里小叽。”
    ————————
    穆关关倒着走,仰头看横梁上的彩画。天都山很大,回廊曲曲折折,迤逦如红绸。彩画上说的是仙门衣冠南渡的故事,据说在数百年前,玛桑黑教传入中原,人们不再惧怕死亡,放任恶鬼横行,北方被一个又一个鬼域占领,仙门不得已南渡长江,在江左扎根。后来是姜氏祖先首倡灭鬼兴道,仙门复兴。大宗师无渡北上清除鬼域,收伏恶鬼,人间才恢复安宁。
    后背撞到个硬梆梆的东西,穆关关仰起头,正对上穆知深铁灰色的眼睛。他的眸色很少见,是铁锈一样的灰黑色,他的目光也如冷铁一样冰凉,对上他的目光,仿佛在触摸一把寒凛凛的刀。
    穆关关并不慌张,嫣然一笑,“知深哥哥!”她转过身来,往后稍退了点儿,两人的距离还是很近,她抬手撩了下发丝,短短一截花香从袖陇里飘出来。她眨了眨眼睛,“你还不认识我吧?我是阳夏来的,咱们俩算堂兄妹。你叫我关关就好啦,‘关关雎鸠’的关关。”
    “不要叫我哥哥,我和你不熟。”穆知深的眼睛里没有表情,“退后。”
    “哦。”穆关关吐了吐舌头,往后退了一步。
    “不够,继续退。”
    穆关关又往后退了一步。
    “再退。”
    穆关关有些生气了,退后一步跺脚道:“我不跟你说了,我走了!”
    “够了。”
    穆知深拔出刀,三尺长的刀身,刀尖刚刚好架在穆关关的肩膀上。锋利的刀刃割断穆关关的一寸青丝,青丝随风飘扬,落入灿烂的花丛。空气好似在一瞬间凝滞住了,世界寂静得只剩下风声。
    第59章 有姝(五)
    穆关关可怜兮兮看着他,委屈道:“知深哥哥干什么用刀指着人家?你再不收回,小心我哭给你看。”
    “不要叫我哥哥,”穆知深冷冷地说,“其余的随便。”
    “知深哥哥,知深哥哥,知深哥哥。”穆关关的笑容颇有些恶劣的味道。
    穆知深:“……”
    穆关关不知道这小子忽然发什么疯,居然用刀指着一个漂亮的女孩,他的脑子一定哪里不正常。来之前查过,穆关关和穆知深没有见过。他左思右想,自己并没有哪里露出马脚,正准备随便说点什么蒙混过关,穆知深喊了他一声,让他一瞬间住了口。
    穆知深喊的是:
    “谢宗主。”
    说完这句话,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风卷起万千花瓣,花雨落于红廊间。两人对视着,穆知深面无表情,谢岑关颇有些尴尬。为老不尊的模样被识破,着实让人老脸通红。幸好他谢岑关脸皮厚,并不十分纠结。
    他一下松了架势,抱着手臂靠在阑干上,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换回了原本的男人嗓音,“怎么发现我的?我明明演得这么好。最近真是邪门,扮成什么样儿都被戳穿,”他颇有些不高兴,“改日去观里烧炷香,去去晦气。”
    一个娇俏可爱的女孩子,吐出的却是男人的声音,这场景实在是很诡异,但穆知深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平静地像一潭死水。他开口:“你演得很好,但你惹了不该惹的人。你不应该去招惹百里决明,你的行为触怒了一个人,那个人想要把你送到百里决明看不到的地方。在宗门动手很麻烦,尤其是现在,所以他要我先来调查你。”
    “哟呵,还有这等人物。谁啊?对百里决明这么上心?”
    穆知深沉默不说话。
    “好吧,我不问。”谢岑关摸着下巴,“你是怎么调查出来的总能告诉我吧?”
    “我没有调查,我只是跟着你走了一段路。”穆知深收回刀,如水的刀光没入刀鞘,“你身长六尺五,腰围二尺二,腿长三尺六,除了胸部,其他部位的尺寸都和在鬼国见到的一模一样,我起了疑心。刚刚你撞到我,让我确认了我的猜测。”
    “哈?”谢岑关低头打量自己的身材,这男人的眼睛忒毒了吧。
    “你们改易装扮,常常忘记一些细节。比如说头发,你头发的香气和在鬼国时一样。”穆知深眸光平淡,“你很喜欢木槿香的澡豆吧。”
    真是个奇怪的人,谢岑关想,看起来木讷,却出乎意料的敏锐。
    他漫不经心地鼓掌,“厉害,不愧是宗门上上品。”说着,他的笑容渐渐染上险恶的意味,“小娃娃,你话儿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叔叔不杀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你杀不了我。”穆知深淡淡地说,“一旦我们有了打斗,角楼的瞭望弟子会立刻看到。“他用刀柄指了指远处的角楼,”你是鬼怪,出招必有阴气,它会触发防御阵法,天枢宫的座师会立即收到反馈。这里是十八曲回廊,座师从天枢宫赶到这里只需要十息的时间。今天有廷议,各大长老和家主均在山中,赶到这里平均大概要十四息。巡逻弟子会到得最快,只需要五息。所以,你需要在五息之内杀了我,并且逃走。”
    他蓦地抬起眼,铁灰色的眸子凛冽如刀。
    “但是,那不可能。”
    谢岑关长叹一声,“真是流年不利。行了,你跟我在这儿废话这么多,我看你也没有动手抓我的意思。既然如此,”他勾唇一笑,“你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先说好,不要问我来天都山干什么,你就当我闲着无聊来玩玩咯。”
    “为什么调查无渡?”穆知深问。
    谢岑关挑眉,“你怎么知道我调查无渡的事儿?百里决明跟你说的,还是你们那个裴小郎君说的?”
    “裴真。”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回答我的问题。”
    谢岑关仰着脖儿看天,“这话可就长咯……让我想想……”
    穆知深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似乎被烧过,边角发黑。他说:“不要对我撒谎,这是百里决明的手记,抱尘山围剿之后,我在废墟里捡到的。里面记了很多无渡的事情,我想一定对你有用。如果你据实相告,我可以把这本册子送给你。”
    谢岑关摸着下巴,仍在迟疑。
    穆知深撕下里面一页,递给谢岑关。
    这一页被烧毁了一点儿,字迹仍是清晰的。
    “无渡老儿从那个地方回来了,受了伤,耳背也比以前更严重了。这老儿年纪虽大,却喜欢玩命,不像我,成天只想趴着。罢了,他高兴就好。反正快归西了,人临死之前总得了了心愿什么的。他说那个地方是最接近天的地方,一旦进入那里就会失聪,持续不断地耳鸣。我说你耳背还去那个地方,是不是想变成聋子?
    这个时候他笑了,他的笑容里有很多我说不出的东西。最近几年他经常这样笑,这让我觉得他确实离死不远了。他说从前有一个人告诉他,那个地方让人们失聪,是为了让人们听见上天的声音。他说他们管这个叫‘天乐’,他们每年都会派聋子上山去听。上天有问必答。那个人说得没错,这次他真的听见了,在耳鸣声中,有人在低语。我问他听见了什么。他说他听见了解决一切的办法。”
    戛然而止,后一页在穆知深手中。
    直觉告诉谢岑关,百里决明说的“那个地方”就是“西难陀”。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真的能听见上天的声音么?如果上天真的有问必答,是否可以告诉他怎么救他自己?无渡说的“解决一切的办法”又是什么意思?谢岑关拿着纸张的手在颤抖,他抬起头,凝视穆知深,“把手记给我。”
    “给我你的答案。”穆知深冷冷说。
    “我告诉你你就给我?”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穆知深道,“你轻狂,但我守诺。前辈务必以诚相待。”
    “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件事情根本跟你无关。”
    谢岑关坐下来,揣着袖子。他分腿而坐,还穿着裙子,仪态实在是很不雅观。穆知深皱了眉,默默别开脸。
    “好吧,我告诉你,”谢岑关枯着眉头,眉宇间染上星星点点的落寞,“因为他带走了寻微。”
    时间是十六年前,谢岑关在鬼国里待了整整五年,终于找到了离开鬼国的道路。这里他没有细说,似乎并不想让穆知深知晓。他附身在一具残缺的尸体里,蓬头垢面,爬回了谢家。他十分犹疑,五年不见,昔日俊秀的谢宗主成了一只丑陋的长毛僵尸,他担忧自己不会被认出来,更会遭到谢家子弟的封印。但是他的担忧统统落了空,因为那天是谢寻微的生辰日,也是谢家灭门的日子。
    当他踏入谢氏门庭,只见满院鲜血。檐溜下全是粘腻的血液,汇成小河汩汩而流。他一具一具翻尸体,找他的妻子,找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孩子。在正堂门厅,他看见了幼小的寻微,满脸脏污,裙子上都是血迹,黑黝黝的眼睛空茫一片。他想他的孩子该如何面对这样惨淡的命运,满门尸体,母亲被杀,父亲化鬼,从此孤身一人。
    寻微就那样抱着母亲的尸体呆呆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旁边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认出来那个老人是无渡,他满心痛苦之余又感到庆幸,至少他的孩子得到了抱尘山大宗师的救助。他躲在断壁后面,远远瞧着他们。
    “无渡爷爷,我可以过几天再跟你走么?”寻微轻轻地问。
    “不要担心,寻微,我会帮你埋葬你的家人。”无渡温声道。
    寻微摇摇头,“我要等等阿父。他还没有回家,假如他这个时候回来了,我又走了,他会找不到我的。我们再等几天,好不好?就多等几天。”
    “好吧。”无渡叹息,“五天之后,我们启程。”
    他们等了五天,寻微用瘦弱的肩膀扛着铲子,在后院为自己的家人挖坟。无渡请来街坊邻居,埋葬谢家人的尸体。寻微坚持要自己挖母亲的坟,他没有眼泪,也没有话语,只是不停地挖着土,昼夜不停。当他把最后一抔泥土撒在他母亲的面容上,五天之期到了,朱门空空地开着,门槛上有风有雨,独独没有那个风雨中归来的人。
    谢岑关不敢出去,他是个鬼怪,丑陋、狰狞,他已经无法站在天光下。
    寻微终于要启程了,他什么都没带,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攥了一方丝帕,血迹斑斑,来自他母亲的胸怀。
    “阿母说阿父许过诺,一定会回家的。这是阿母的杏花手帕,将来有一天,阿父看到这条手帕,就会认出我。”他仰着脸儿问无渡,“爷爷,阿父会遵守诺言回家来么?”
    无渡手摩他的发顶,“寻微,你要相信,所有心愿终有一天都会实现。”
    悲伤犹如哀霜,落满谢岑关的心头。他这辈子没有体会过这样的荒芜与痛苦,被鬼母撕咬的时候没有,成为鬼怪的时候没有,困守鬼国的时候也没有。这个时候他终于感受到了,因为他的孩子沦落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想他应该出去,他应该出现在寻微的面前。即使他成了鬼怪,他要告诉寻微,阿父回来了,阿父守住了诺言。
    于是他想立起身,想要从颓圮的断壁后面走出去。可这时无渡回头了,那目光穿越潇潇风雨,落在他的身上。霎时间他手脚发凉,原来无渡早就发现了他。他想要解释他是谢岑关,然而他看见,无渡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要过来,不要出现,”无渡声音遥遥传来,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这个孩子已经不属于你了。我会将她带往抱尘山,她会得到妥善的照料。我亲自授她经书,我的师弟百里决明教她术法。你不要出现,更不要告诉她你是她的父亲。”
    他瞪大眼,无渡竟然知道他是谢岑关。
    “什么……意思……?”
    无渡叹了一口气,“意思是,如果你出现,我会杀你。”
    “不是我抛弃了我的孩子,是无渡把他夺走了。”谢岑关缓缓地说,“你明白么?”
    穆知深静静看他,没有回应。
    “我去过抱尘山山下,我见到过百里决明吹火挣钱,养我的孩子。无渡或许别有居心,但百里决明值得信赖。而且在那之后,我的身体……准确的说是我的魂魄,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不得不离开,不得不把寻微送给百里决明。我照顾不了他了,只有百里决明把寻微当作亲生的孩子照料,我才能够放心。”谢岑关不无悲伤地慨叹,“穆小郎君,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无奈,我们不得不做很多我们不想做的事。现在,你可以把百里决明的手札给我了吧。”
    “还有一个问题,鬼国之中,你走之后,我们发现你原本的肉身发生了异变。”
    “啊,你想问我为什么会这样?”谢岑关摸着下巴,“我只能告诉你,不是我动的手脚。我原本想帮你们破坏那玩意儿,可惜没来得及。如果你要准确的答案,”他狡黠一笑,“咱们说好的一换一,你得给我别的好处。”
    穆知深将手札扔给了他,转身离开。这家伙当真守诺,说一换一就一换一。死板的家伙,谢岑关撇撇嘴,将札记收入怀中,沿着回廊往前走,回到自己的院子。解开衣裙,脱了假胸,这玩意儿死沉,戴着难受。卸了妆容,打算好好研究一下百里决明的手札。箱笼还在地上敞着,无渡的冰蝉玉盒躺在绣花包袱里。他一向是个邋遢的人,随便用脚挪了挪箱子,包袱里掉出一沓手帕。他定睛一看,手帕上绣的全是杏花。
    ——“阿母说阿父许过诺,一定会回家的。这是阿母的杏花手帕,将来有一天,阿父看到这条手帕,就会认出我。爷爷,阿父会遵守诺言回家来么?”
    他记得这包袱来自裴真,在鬼国的时候,他从裴真那儿偷走的。会是巧合么?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么?裴真……裴真……,谢岑关怔怔地蹲下来,拾起那手帕,他的妻子,寻微的母亲,名唤喻真真。
    原来裴真,那个风姿卓绝的妙手神医,便是寻微。
    ——“那个孩子,我不要了。”
    他亲口在寻微的面前,说了这样的残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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