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摇头。
    季世子淡淡:“你不想喝,也可以不喝,不过明天就别过来南书房了。”
    成玉懊恼:“怎么可以这样!”
    季世子没有理她。
    成玉磨蹭了一会儿,终归还是端起了那只瓷碗,捏着鼻子将一碗甜糖水灌尽,又立刻摸到一只大茶缸,将一缸子茶水也灌进肚才缓过劲来。
    终归还是不服气,不禁小声嘟哝:“但是你很可爱,这真的是一句好话来的,我们用可爱这个词,难道不是我们想称赞一个人的时候,才用这个词的吗,世子哥哥你为这样一句好话难为我,真是太小气了。”
    季世子翻了一页书:“看来你真的想再喝一盅。”
    成玉没忍住做了个鬼脸:“你不要再拿这个威胁我,已经没有糖水了。”又摇头唏嘘,“你这个人啊,真的是不讲道理。”
    季世子放下书,看着她:“我可以让素眉再现炖一盅。”目光落在空了的托盘上,“比这个还甜,然后我定住你,给你灌下去。”
    成玉愣住了:“你不可以这样!”
    “我可以这样。”季世子神色淡然,“因为我这个人真的很不讲道理。”
    “你……”成玉恹耷耷地垂下了头。
    季世子问她:“还要继续和我辩论吗?”
    她恹耷耷地摇了摇头。
    季世子满意地点头:“不辩了就回去好好看书。”
    这一日在南书房中剩下的时刻,二人便全然在看书中度过了,一看就看到了酉时二刻华灯初明。
    在出拒霜院的路上,成玉回忆了一下自己下午的表现。然后,她反省了很久。
    那之后,季世子今天再没同她说过话,连她方才离开书房同他道别,他也只是嗯了一声。
    她觉得,她大概率是惹季明枫不高兴了。而且她很快找到了症结所在。
    她可能真的不该说季世子爱吃甜食很可爱。
    季世子他是个身长八尺的英伟青年,为人处事又冷峻凌厉,似他这样的青年,可能确实不喜欢别人说他可爱。
    哎。她有些烦闷地挠了挠头。
    像秦姑娘就很懂世子,适才她虽没有觉得秦姑娘同世子说的那几句话有甚特别,但事后回想,秦姑娘说话可谓句句都能熨帖到世子心中。
    譬如秦姑娘知道世子看书不喜旁人打扰,送甜汤来时便说是自个儿惹人烦才要给他送来;再譬如她留秦姑娘同世子继续攀谈,秦姑娘听世子说要帮她取书,便含笑先说自己要走,不搅扰他二人读书。
    她虽没听过秦姑娘同世子说更多的话,但已可以料想,秦姑娘应是不同世子抬杠的,也不专挑世子不喜欢的话凑上去讨没趣。
    可她,她就委实太愁人了。
    哎,今日,今日已然这样了,只好明日再接再厉罢。
    可明日她见着季世子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也是个难题。她也不知道他到底爱听什么。
    她满怀心事地一路走出拒霜院,面上糊着一片愁容。
    她这满面的愁容被躺在拒霜院外的早樱树上一边喝着酒一边等她的蜻蛉瞧了个正着。
    成玉同蜻蛉倾诉自己的愁绪,一愁世子不好捉摸,二愁自个儿不够善解人意,主要还是愁世子不好捉摸。
    蜻蛉将手中的酒葫芦荡了几荡:“依我看,你们今日处得甚好么,再好没有了。在世子面前,你本心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本心想如何对他便如何对他,着实没有必要像秦素眉那样刻意讨好。”一笑,“世子他……不一定喜欢你像秦姑娘那样待他。”
    蜻蛉的话让成玉有点糊涂,但她也没有深究,见蜻蛉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自个儿也有了一点信心,高高兴兴和她一道回春回院了。
    次日成玉并未如往常一般一大早便去拒霜院。因昨夜和蜻蛉对饮,蜻蛉同她说起菡城城郊青雀山庄的莺啼乃是丽川府春景一绝,言彼处绝非是俗地,年年总有许多才子骄客前去听莺。
    蜻蛉话不多,但极擅言,因此讲起这一处踏青圣地来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仿佛果真瞧见游人以酒求诗,才子扶醉联句,而佳人调弦相和之景。
    成玉对才子们联诗没有什么兴趣,但对歌姬们的唱和大有兴致,被蜻蛉之言勾得心里直痒痒,次日一早便和蜻蛉前去青雀山庄听莺去了,至申时三刻才回到府中。
    因她是个运动少女,并无一般小姐们的娇弱,走了大半日玩闹了大半日,也不觉十分辛苦。回府后想着平日在南书房中看书要看到酉时,她此时过去还能赶得上到季明枫跟前点个到,因此未想什么便去了拒霜院。
    是日天好,成玉踏进拒霜院,老远便望见了季明枫。南书房挨着烟雨湖,湖畔遍植烟柳,杂了几株杏树,绿丝霏霏,春杏馥馥,一派春好之景。
    成玉走得近些,瞧见季世子一身蓝衫,手握一卷,临窗而坐,清俊非常。但世子的目光并未落在书页之上,世子他微蹙眉头远望着湖景,不知在想什么。
    成玉隔着好远便挥起手来同季明枫打招呼:“世子哥哥!”
    得她声音入耳,季世子微微一怔,从湖上收回目光望了她一眼。但世子并没有回应她,目光在她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又重新投向了湖中。
    成玉揉了揉鼻子,全不在意地朝书房门走去。世子不搭理她是个常事,她并不在意,至于世子方才皱眉观湖……季世子今日可能不大开心。
    那她不应该来打扰季世子啊今天,应该让他独处,人不开心时不是都喜欢独处么?可来都来了,转身就走也不大好,或者应该先进书房问候一下季世子,然后再找个借口离开?对,这么办很妥当。
    她就推开了书房门,问候了一下季明枫,接着在自个儿的圈椅跟前胡乱磨蹭了两下,忽然想起来似地:“啊,答应了蜻蛉姐姐今日要和她一起绣双面绣,我怎么又跑到南书房来了,世子哥哥,我还有点其他的正事,今日我就……”
    季明枫看了她一眼,不客气地打断她:“那算什么正事。”顿了一顿,伸手点了点桌面,“过来喝糖水。”
    成玉一愣,果见季明枫身前的书桌上摆了只白瓷汤罐并一只白瓷碗。她不大明白他叫她喝糖水是什么缘故。难道她昨日说他一句可爱他竟记恨到了今日,晓得她讨厌喝甜糖水,因此备好了这个专在此候她?他不至于如此罢……
    成玉狐疑地探身过去,季明枫已将糖水盛好,摆在了她面前。他自己则执笔开卷,在方才翻阅的书册上批注什么。
    成玉虚瞟了一眼,世子察觉到她的目光,亦抬眼看她,她赶紧收回了目光,磨蹭着顾左右而言他地夸赞起世子那一笔书法来:“一般来说用软毫笔写小楷容易将字写得没精神,但世子哥哥你这一笔字却是形神俱得,你可真厉害啊!”
    世子没有理她这一茬,右手笔耕不休,左手食指在盛着糖水的白瓷碗前点了点,言简意赅道:“喝。”
    成玉又磨蹭了会儿,许久,她道:“世子哥哥,我其实不太喜欢吃甜食……”
    世子的笔停住了,抬头看着她:“所以?”
    “所以我觉得,”但见季世子眉峰蹙起,她突然想起来今日世子不开心。不是昨日才反省过自己么,便是没有秦素眉解意,她也不能这种时刻上去触霉头啊。她立刻打住了,直挺挺地转了话锋,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所以我觉得……虽然我寻常时候不爱甜食,”她挖空心思想出了一句,“但这是你给我留的糖水,既然是世子哥哥专程给我留的,我就不该挑食啊。”说着一边观察着季明枫的神色一边端起了白瓷碗,见季世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她一点空子也钻不了,只好破釜沉舟地抿了一小口。
    糖水沾唇,她咦了一声:“这个百合莲子糖水怎么是凉的?”
    季世子淡淡:“你来迟了,糖水凉了,是糖水的错?”
    她认错认得倒快:“是我的错。”但终归还是不想喝。
    她踌躇了半晌,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出来:“不过我想,既然凉了,我还是不喝这碗糖水为好,”她神色真诚,“这也是为世子哥哥着想,因为,”她探过去一点,为他讲解这事儿的内在逻辑,“你看啊,这个凉掉的糖水,万一我一喝,结果喝病了,最后会麻烦谁来照顾我呢,当然是世子哥哥你啊,岂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季世子看也没看她一眼,提笔蘸墨,波澜不惊道:“麻烦不了我,齐大夫就住在你隔壁院子,他治吃坏肚子很是在行。”
    成玉心里咯噔一声。呃,她大意了,世子不像小花和梨响那样好骗,她一个在山匪窝中还能安之若素、又跟着他一日一夜赶路也全然无事的郡主,要让他相信她突然娇弱得能被一碗凉汤放倒,的确是为难他。
    她端起那白瓷碗,不情不愿地嘟哝:“那我喝就是了。”
    然糖水入腹,才发现竟然还挺好喝。成玉很是吃惊,狐疑地向季世子:“今天这个怎么不太甜的?是你和秦姑娘讲不要炖那么甜吗?不对,秦姑娘今天不是去进香了吗?”
    季世子闻言顿了顿笔墨:“天底下只秦素眉一人会炖汤吗?”
    “哦,不是秦姑娘炖的,那这是谁炖的呀?”她小口小口地边喝边问,看季世子不回答,她开了句玩笑,“总不可能是世子哥哥你炖的么。”
    季世子突然抬头:“怎么不可能是我炖的?”
    成玉没有立刻回答。成玉呛着了。呛着了的成玉咳嗽着问了季世子一个问题:“世子哥哥你专门给我炖的?”
    世子没有回答。
    成玉拍着胸口试图让自己从呛咳中缓过来:“真、真的吗?”
    季世子终于受不了似地回道:“炖给自己喝,炖多了。”
    成玉总算停住了咳嗽,不解道:“可你喜欢吃很甜很甜那种很可爱的口味啊。”
    季世子挑眉:“你再说一个可爱试试。”
    成玉不说话了。
    季世子淡淡:“我今天不想吃那么甜了,不可以吗?”
    成玉点了点头:“那好的吧,那是可以的。”
    但世子在甜汤上的口味始终令她好奇,成玉忍不住问:“你也喝甜的也喝不太甜的,那你觉得不太甜的好喝一些还是甜的更好喝一些?”
    今天世子竟没有嫌她话多,反而问她:“你觉得哪一种好喝?”
    她将手里的白瓷碗抬起来:“当然是这个好喝啦。”又没话找话,“从前我总以为若论炖糖水,我们梨响才算炖得好,没想到世子哥哥你也炖得很不错啊。”
    季世子垂头在书上写了几笔,待她将一整碗糖水都喝完,突然淡淡道:“那我做的和你们家侍女做的,相比如何?哪一个更好?”
    成玉脱口而出:“当然是梨响……”眼看季明枫神色不善,她机敏地顿了一下,“她比不过世子哥哥你了。”
    季明枫停笔看了她好一会儿。成玉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季明枫又不是傻的,她如此说话在傻傻的小花跟前蒙混得过去,在季明枫跟前怎么蒙混得过去。
    看着季明枫冰冷的面色,成玉内心不无感慨,今天,她又惹季明枫不高兴了,她可真是个天才啊。算了,今天先回去吧,跟蜻蛉取取经,明天再接再厉好了。她将碗放回去,在季明枫能冻死人的视线里垂下了头:“我可能还有点事,我先……”
    季明枫冷冷道:“回去坐好,看书。”将方才批注的书册扔给她,便低头忙别的再也不看她一眼了。
    厚厚一本书册砸进成玉怀中,她觉着有点眼熟,翻到封皮一看,正是她这几日忘我学习的那本霍涂语辨义。她随手往后翻了翻,便见到季明枫的小楷注解,全是难点释义。越往后翻越是吃惊,她不禁开口:“世子哥哥你……”
    季明枫冷冰冰打断她:“想学霍涂语便好好学,一时去听莺一时又去刺绣,何时才能学会?”
    成玉愣了愣:“我其实是学着玩儿,没有那么……”
    季世子看着她,眉眼间俱是严厉:“要学就好好学,没有什么学着玩儿。”
    成玉努力理解着季世子的隐含之意,半晌,有些疑惑地问:“那世子哥哥的意思是,我现在,不可以回去是么?”
    季世子揉着眉心:“这是个好问题,你说呢?”
    成玉默了片刻,又问:“那明日……是不是也需早早过来呀?”
    季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好学习该是如何一回事,我觉得应该不用我教你,闻鸡起舞,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囊萤映雪,你可能都听说过。”
    成玉愣愣抬头:“闻鸡起舞就不用了罢,卯时就鸡叫了,即便我那时候就来南书房念书,世子哥哥你也一定不在啊。”她一头雾水,“又不是上学馆,那样早我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念书,太傻了。”
    季世子另取了一册书,低头翻了几页:“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在?”
    “因为南书房不过是你闲暇时候消磨时光的一个地方罢了,哪有人闲到卯时鸡叫就开始消磨时光的。”
    季世子淡淡:“也许我就是那么闲。要不然我们试试看?”
    成玉默了一默,季世子这就是要和她较劲了,和季世子较劲她是赢不了的,她立刻就放弃了:“那我还是不试了……”她想了一会儿,硬着头皮,“但是我觉得世子哥哥你日理万机,更应该多多休息,我们着实没有必要闻鸡起舞,所以……”
    季世子将手中翻了几页的书合上,递到她手中:“将此书看熟了,你再来同我谈条件。”
    成玉低头一看,季世子专为她挑拣出的书册上头印着斗大几个字——霍涂部千年古事。是本史书。看这个书名,是记载了霍涂部整整一千年历史的一部史书。
    成玉分开拇指和食指量了一下书册的厚度,足有三寸,她觉得此书这个厚度对得起一千年这个时间跨度,同时她也对丽川的书册装订技术感到了由衷的敬佩。
    成玉兀自对着自个儿左手分开的拇指和食指发蒙,季世子看着她:“怎么了?”
    她发愁:“这个厚度……还全是霍涂古语……我感觉我一时半刻可能看不大完……”
    季世子理解地点了点头:“所以你要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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