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蛉在后头静看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季世子这一方拒霜院,乃因院中种着许多拒霜花而得名。但因这一院拒霜花的花期比寻常拒霜花要晚些,只见绿树不见花苞,故而误入这片花林的成玉也不觉头大,只觉自己误打误撞,竟难得寻到了一个清幽之地。
    她走走停停,肆意闲逛,没注意到此时身处的柳荫后半掩了一扇轩窗。
    轩窗后忽传来低语:“正事便是如此,那我说说旁的事罢。”却是蜻蛉的声音。成玉停住了脚步,接着听到蜻蛉一句,“她是担忧你的。”
    成玉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头重新拧了起来,她想起来那扇轩窗后仿佛是季明枫的内室,同蜻蛉说话的,应当是季明枫。
    蜻蛉仍在继续:“她此时就在院中,为何不进来,大约……你也明白。同她走到这一步,便是殿下你想要的么?殿下其实,并不想这样吧?”
    成玉怔住了。她当然明白蜻蛉说的是她。
    季明枫刚拔出剧毒,正值病弱,察觉不出她在外头是有的,然蜻蛉是何等灵敏的影卫,必定知道她此时正立于屋外柳荫中。她却偏同季明枫提起她,想来是以为她不会武,站得又有些距离,绝无可能将二人言谈听入耳中。可偏生她耳力素来比常人强上许多。
    她觉着自己应该赶紧离开,终归事已至此了,她不该想知道他们为何竟会谈起她,也不该想知道季明枫私下里究竟如何看她。
    却在举步时,听到了季明枫微哑的嗓音自轩窗后响起:“她只能做一个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我却不能要一个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压住了一声咳嗽,“她没有能力参与王府的未来,早日离开才是好事。”
    成玉停住了脚步。
    屋中重回静默。
    半晌,蜻蛉再度开口:“那孟珍,便是有能力参与王府未来的人吗?”
    季明枫没有回答。
    蜻蛉低低一叹:“此事其实是我多管闲事,但承蒙殿下一直当我是朋友,我今日便僭越地多说一句吧。世事如此,合适你的,或许并非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或许并非是合适你的。殿下你……既然执意如此选择,只希望永远不要后悔才好。”
    这一句倒是难得得到了季明枫的回应。
    季明枫咳了一阵:“红玉和我……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你今后也不必在此事上操心了,她在王府也待不了多少时候。”停了一停,放低了声音,似在自言自语,但成玉还是听到了那句话,“她离开后,也不大可能再见了。”
    房中又静默了片刻,蜻蛉轻声:“殿下就不感到遗憾吗?”
    季明枫的语声如惯常般平淡,像是反问又像是疑问,他问蜻蛉:“有何遗憾?”
    那就是没什么遗憾了。
    成玉微微垂眼,接着她快步离开了那里。
    季明枫和蜻蛉的对话,有些她其实没太听懂,譬如蜻蛉那两句什么合适的并非想要的,想要的并非合适的。若这话说的是交友,似乎交朋友并不一定要考虑这许多。但季明枫的那几句话,她倒是都听懂了。
    原来季世子突然讨厌了她,是因她“天真不知世事”。一个“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对他、对形势复杂的丽川毫无助益,而他不交对他没有助益的朋友。
    季世子大约还有些看不上她,觉得她弱小无能,他也并不希望她在丽川王府长待,甚而即便往后他们因各自身份再见一面难于登天,他也不感到什么遗憾。
    哦,他原本就挺烦她,往后二人再不能相见,他当然不会有什么遗憾。
    她从前倒不知道他是这样看她的。但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方才她为何要停步呢?
    蜻蛉问季明枫,殿下其实并不想这样罢?他会如何回答,大体她也能料到,着实没有留下来听壁角的必要。果真他回答蜻蛉的那些话便没有什么新鲜之处。
    但再听一遍总还是令人难受。
    可那时候她却停了步。
    明知会难受却为何还会停步呢?难道她还指望着他面上表现出的那些对自己的厌弃是缘于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走出那片拒霜花林后,她拿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本《幽山册》敲了一记额头,敲得有些沉重,脑子都嗡了一声,然后她责骂了自己一句:“你倒是在发什么梦呢?”
    日暮已至。拒霜虽未到花期,但园中自有花木盛放,被夏日的烈阳炙了一整日,此时再被微凉的暮色一拢,一凉一热之间,激起十分浓酽的香气。是白兰香。
    成玉想起来前头的小树林中的确生着一株参天白兰,乃是棵再过几十年便能化形为妖的千年古树。她日日上南书房那会儿,很挂念这棵树开花时会是如何卓绝的美人。微一思忖,也不急着去外堂同蜻蛉会合了,踏着浓酽花香一路向着那株古白兰而去。
    只是没想到今日竟很有听壁角的运势。
    依稀可见那株古白兰飘飘的衣袂之时,有两个熟人在前头不远处挡住了她的视线。负手而立的是孟珍,拿个药铲正掘着什么的是那日成玉在流泉瀑扑蝶时与她有过错身之缘的圆脸侍女。
    二人今次依然用了南冉语交谈,依然提了她,依然是圆脸侍女在狠狠地抱怨她。
    大意还是那么个大意,说世子的大事里头瞧不见她这位郡主,世子中毒命悬一线之时瞧不见她这位郡主,如今世子安然了她倒是假惺惺来探病了,便是用着一张天真而又故作无知的面孔纠缠世子,真是十分可恨讨厌。
    成玉因曾无意中听过一回孟珍同她的侍女议论她,明白孟珍自恃身份,其实不愿多评点她。但令成玉感到惊讶的是,今次孟珍竟破了例,忍着厌烦与不耐说了老长一段话:“中原女子便是如此,素来娇弱无用。中原确是英雄辈出,男子们大体也令人敬佩,但中原的女子,却不过是男子的附庸罢了,被男子们护着惯着,个个都养成了废物。”露骨轻蔑透出话音之外,“连天子成家的贵女也不过如是,自幼养尊处优安享尊荣,”冷冷嘲讽,“那张脸倒长得好,不算个废物,是个宠物罢了,不值一提,今后也大可不必再提起她。”
    圆脸侍女讷讷称是,又道中原女子们的确没有志气,鲜见得能有与男子们并肩的女子,便同是贵女,府中此时供着的那位郡主又岂能比得上她家的公主。譬如季世子要做翱翔天际的鹰,她家公主便也能做鹰,季世子要做雄霸山林的虎,那末她家公主便也能做虎,那位徒长得一副好面孔的懒散郡主,也着实不必一提了。语中有许多意满之态。
    孟珍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叮嘱了那正掘药的侍女一句,让她别伤了药材的药根。
    成玉靠着那株三人方能合围的凤凰木站了会儿,瞧那一双主仆一时半会儿没有出林子的意思,摸了摸鼻子,另找了条偏路,仍向着在月色下露出一段飘飘衣袂招惹自己的古白兰而去。
    连着这次,已是两次让成玉撞见这位南冉公主在背后怠慢轻视她。这事有些尴尬。她其实从前并不如何在意孟珍,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因今日她终于知道了季世子究竟是如何看她。而季世子的见解同孟珍的见解本质上来说竟然颇为一致。因此孟珍这一篇话就像是对季世子那些言语的注解,让她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
    在平安城无忧无虑做着她的红玉郡主玉小公子时,成玉从不在意旁人说她什么,因世人看她是纨绔,她看世人多愚驽,愚驽们的见解有什么重要呢。
    但季世子是她认可过的人,在意过的人。这样的人,她生命中并不多,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正因稀少,故而他们说的话,她每一句都听,每一个词都在意,每一个字都会保留在心底。而又正因她对这些言辞的珍重,故而一旦这些言辞变成伤害,那将是十分有力的伤害。
    能伤害她的人也不多。
    这无法不令成玉感到难堪,还有愤怒。
    她打小皮着长大,吃喝玩乐上头事事精通,瞧着是不大稳重,兼之年纪又着实小,些许世人便当她是个草包,能平安富贵全仗着有个为国捐躯了的老父。世人却不知这位郡主还是十花楼的花主,十花楼中蓄着百族花妖,而仅靠着一个为国捐躯的老父,成玉她能做成大熙朝的郡主,却做不成百族花妖们的花主。
    百妖们为何能认她一个凡人当花主,光靠命好是不行的。花妖虽是妖物中最温驯的一类,然但凡妖物便总是有些肆无忌惮不拘世俗。花妖们爱重这位小郡主,绝非因她有朱槿梨响两个护身符。他们爱重她如雏鹰般天真英勇,如幼虎般刚强无惧,他们爱重她无穷的胆量和惊人的魄力,他们还爱重她一等一的决断力。
    有事当前,成玉很少拖泥带水,她一向是有决断的。
    幽幽月色下,成玉倚着棵寻常垂柳,瞧着在她眼中已化作个黄衣美人的古白兰,玩转着右手大拇指上一个玉扳指,笑了笑:“这个扳指姐姐你可能没有见过,但我想你应该听过。”
    古白兰原本带着好奇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成玉,闻言惊讶:“你……是在同我说话?”
    成玉换了个姿势靠在垂柳上,抬头看她:“姐姐生得很美。”左手手指抚着右手大拇指上光华流转的玉扳指,漫不经心转了两圈,“它有个名字,是牡丹帝王姚黄给起的,叫希声,说是大音希声。”
    离地三尺浮在半空的古白兰双眼圆睁,盯着那白玉扳指直发愣,口中喃喃:“牡丹……姚帝,希声。”良久,将惊异目光缓缓移到成玉身上。
    菡城建城不过七百年,这株古白兰却已在此修行了两千余年,虽修行至今尚不能化形,但因很早便开智,因此天下之事,她知之甚多。
    凡人看这俗世,以为天子代天行权,苍天之下,便该以他们人族天子为尊,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这只是人族的见识罢了,对于生于凡世的妖物们而言,人族有人族的王,但同他们不相干。人族有人族的大事儿,但同他们更不相干。他们妖物也有自己的王,也有自己的大事儿。
    各类妖物中,只花妖一族的情形有些特殊。世间各妖族均有妖王,仅花妖一族,无王久矣,许多年来只是在各处凡世选出万千花木中有灵性的一百位族长代掌王权,行花主之职。
    在古白兰听过的传说里,其实他们花妖一族原也是有王的。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堕为妖物。他们有过两任花主。
    第一任花主虽并非自他们族中遴选而出,但身份极尊崇,乃是九天之上天君之子、掌领天下水域的水神,那位殿下当年代领九重天瑶池总管之职,顺道做了他们的花主。
    第二任花主出身虽没有那么贵重,却十分传奇,自幼生于魔族,乃是株魔性极重的红莲。魔性重到那个程度,又是株红莲,本就为神族不喜,想要修仙,难于登天。但她偏偏修成了仙,还做了瑶池的总管,成了所有花神、花仙和花妖的宗主。九重天上有一十二场千花盛典出自她手,每一场都精彩纷呈,曾载入仙箓宝籍;第三十六天有七百二十场天雨曼陀罗之仪由她主理,深得挑剔的东华帝君赞誉;而她自培的五百种花木曾助力药君新研出一万三千个药方单子,无量功德惠及六界苍生……她在位时,世间花木常得万千尊崇加身。
    一十二场千花盛典,七百二十场天雨曼陀罗之仪,是九重天上的七百二十年。
    这位花主共在位七百二十年,而后却因闯二十七天锁妖塔搭救友人而死。天君震怒,她虽身死,亦革了她花主之位意欲另立新主,未曾想万花不从,竟甘愿堕为妖物追随供奉已逝之主,惹得天君更为恼怒,原本要将万花灭族,幸得东华帝君拦劝,才只将他们革除仙籍四处放逐罢了。
    但从此世上便再无花仙花神,万千花木便是如何修炼,也只能修成个妖物。九重天也再懒得管他们的死活,而他们自己,在凡世中久远的时光流转里,也再没有立过一位花主。
    可十五年前,便是在这一处凡世,他们的百位族长竟重新迎立了一位新主。
    这位新主还是个本该同他们妖物全无关系的凡人。
    这是唯有他们花木一族才知晓的私密,皆知不可与外族道之。
    听说这位新主虽是凡人之躯,却生而非凡,因初生之躯不能承受体内的非凡之力,故而百族族长合以千年修行,铸成一枚封印扳指令小花主常年佩戴。
    那枚扳指由百族族长中最具声望的牡丹帝王姚黄亲自结印,亲自命名,名字就叫希声。
    白兰瞧着眼前的白衣少女,见她微微垂着眼,月光下侧面有些冷淡,但格外美。若世间有一个凡人够格做他们的花主,那这个凡人必定是该这么美的。
    少女微微抬头,眼睫眨了一眨,她年纪小,看着原本该有些天真,但那眸子却似笑非笑,又很是沉着,令白兰心中一颤,只觉那美竟给了她许多压力,不自觉地便自半空中跪伏在地,嘴唇颤了几颤:“花主在上……”
    少女微扬了扬手:“行什么虚礼呢?”平缓道,“《丽川志》《十七道注》《幽山册》《寂梦录》……谈及丽川地理风物的这些书我大体都看过,大约知道姐姐是整个南边修行最久的一棵花树。”她停了停,“姐姐虽未化形,不能离开扎根之地,但数千年来随风而至的花种,南来北往的鸟群,一定给你带来了许多消息吧。”
    白兰定了定神,嗓音中再无犹疑:“请花主示下。”
    少女微微一笑:“我想知道,南冉古墓,姐姐熟不熟呢?”
    白兰停顿良久:“两百年前南冉族曾有大乱,大乱之后,再没有一个凡人能活着进入那座古墓深处。”声音缥缈,“我知道这座王府的主人想要得到墓中的古书,但终归不过白白送命罢了,他们拿不到那些书册的。”
    少女挑了挑眉:“那你觉得,我能拿到么?”
    白兰讶声:“即便是花主您,也要耗费无穷心力,不过是凡人间的无聊争斗,花主何必插手呢?”
    少女漫不经意:“丽川王府待我有恩,”她的目光放在未可知的远处,“这恩,是要还的。”
    第十五章
    蜻蛉觉得自她们去拒霜院探病归来后,成玉便有些不同了。
    她话少了些,笑也少了些,整日都有些懒懒的。
    上个月天儿不好,十日中有个七八日都风大雨大,那些风雨亦将她熬得有些懒,却不是如今这种懒法。那时候她要么让自己作陪,要么让伶人作陪,看书下棋听小曲儿,是公子小姐们消磨时光的寻常玩法。
    如今她却爱一个人待着,找个地儿闭目养神,屈着腿,撑着腮,微微合着眼,一养起来便能动也不动地待那儿半日。
    蜻蛉将这些一一报给了季明枫。
    季世子倚在床头看一封长信,闻言只道:“她没有危险便不需来报了。”
    如此孤僻了十来日,有一天,成玉有了出门的兴致,说想去访一趟漕溪。
    漕溪县位于丽川之南,背靠一座醉昙山,醉昙山后头就是南冉。
    天下名砚,半出漕溪,成玉她平日里爱写两笔书法,想去漕溪瞧瞧无可厚非。
    去一趟漕溪,马车代步,路上要走两日,这算是出远门,且漕溪临着南冉,蜻蛉琢磨着虽然郡主她此时还没有危险,但去了说不定就能遇着危险了,这个是应当报给季世子的。
    季世子沉默了片刻:“她原本便是来游历,出门散一散心也好,让季仁他们四个暗中跟着。”
    漕溪之行,蜻蛉骑马,成玉待在马车里头。
    路上两日,风光晴好,因此马车的车帷总是被打起来。自车窗瞧进去,成玉屈腿卧在软垫之上,单手撑腮,微微合目,是同她在府中全然一致的养神姿态。
    这是蜻蛉头一回如此接近地端详成玉这副姿态,心中却略有奇异之感,觉得她这副神态不像是养神,倒像是在屏息凝神细听什么。
    她听力算是卓绝了,亦学着她闭眼凝听。但除了远方村妇劳作的山歌、近处山野里婉转的鸟鸣,却并未听到什么别的声音。
    到得漕溪县后,成玉终于恢复了初到丽川王府时的精神,日日都要出门一逛。
    先两日她访了好几位制砚大家;第三日特去产砚石的漕溪领教了溪涧风光;第四日她意欲进醉昙山一观,不过蜻蛉同她进言山中不太平,她便没有强求,只在山脚下歇了个午觉,便同蜻蛉重回了镇中。
    后头几日她日日去街上瞎逛,今日买几粒明珠一壶金弹,明日买一张弹弓两匹绸布,后日又买一把匕首几双软鞋,没什么章法,瞧着像是随便买买,碰到什么就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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