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少年踢着脚下的石子,郁窒道:“所以我说尊上她不如听父神的话去上上学,她在姑媱,满山的刁蛮花草尽仗着她的喜爱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忽而有风起,青衣少年立刻闭了嘴,女孩子清脆的嗓音响起,又凶又娇:“臭霜和,你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呢!”随着那声音落地,一身玄衣的美貌少女在半空现出真形。青衣少年退后一步,嘴硬道:“我和雪意闲聊两句罢了,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你坏话来着!”
    被称作雪意的白衣少年无奈地看了斗嘴的二人一眼,目光转向几丈开外那孩子。孩子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位黄衣人,那人背对着他们,黄衫宽袍大袖,笼住纤长身量,发似鸦羽,未绾,亦未束,故而仅看背影,颇有些雌雄莫辨。雪意上前几步唤了声:“尊上。”
    终于停止斗嘴的青衣少年霜和与玄衣少女蓇蓉亦随之上前,那人自然听到了,却只是微抬右手向下按了按,是让他们都退下的意思。流云广袖中露出一点指尖来,冰雪似的极白,极纤雅。绝不是成年男子的手。
    那人在那孩子跟前蹲下身来,似乎在打量他,然后开了口:“小乖。”是少女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春水流淌进春山里的一团浓雾,极软,极动听,却又带着一点雾色的缥缈,不真切似的。
    孩子有些茫然地望着她,像是并不明白她口中的小乖指的是他。她却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再一次唤他:“小乖,”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头,“你愿意跟我走吗?”
    兴许嗓子被烟火熏伤了,小小的孩子,说起话来,童稚的嗓音竟有些哑:“我不,”他抱紧手中的小弯刀退后了一步,“我要去找我阿爹阿娘,我要和我阿爹阿娘在一起!”
    “这好办,”她回道,“你的部族已经亡了,你阿爹阿娘也去了,我们可以带着你爹娘的骨灰一起走。”
    孩子听懂了她的话,这时候才知道部族已亡,双亲已逝,他蓦地睁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双眼一红,豆大的泪珠便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滚落下来。他抽泣了一声,却又立刻忍住了,彷徨地望着眼前的神祇,然而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滚落。
    她有些惊讶似的:“为何哭成这样?”
    孩子年纪虽小,却已晓事,悲伤得无法言语。她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站成一列的少年少女。说是“看”,也不尽准确,因她脸上覆着一张极精美的青玉面具。面具挡住了她的面容,旁人自然也看不清她的目光所向,只是见她面向着三位随从,仍旧好奇难解似的:“我也知人有七情,但从不知孺慕之情竟至如此。”又像是觉得那孩子哭得可怜,“你们有办法让小乖他不再伤怀吗?”
    离她最近的蓇蓉一脸愤愤,神情中现出委屈:“小乖小乖,尊上何时唤过我小乖!”一跺脚转身跑了。
    霜和望着蓇蓉的背影,一时倍感震惊:“这……她居然跟个小孩子争风吃醋!”转头一看,尊上让他们哄孩子,跑了一个蓇蓉,只剩他和雪意,他被点名的几率太大了,赶紧先一步道,“尊上,我可不会哄孩子啊,我是朵莲花,也不懂人族的七情,”试探着提了个建议,“兴许我们让他哭一会儿他就好了?”
    黄衣少女转脸向那孩子,回他道:“你不想哄小乖,那便去哄阿蓉吧,两人中你总要哄一个。”
    她这厢话刚落地,那厢霜和已不顾一切地奔到了孩子身边,抱着他就开始和他玩举高高。孩子只想一个人静静伤心,被少年折腾着在半空中忽上忽下,半点没觉得趣味,伸手只想把少年挠得一脸花,可小胳膊小腿又够不上,气得眼泪流得更凶。
    雪意陪着少女在一旁看着,两人皆没有出手阻止。半晌,雪意柔和道:“尊上初见殷临、我和霜和时,便为我们赐了名,这孩子将会是您的第四位神使,照理说今日也当得您赐名,尊上想好给他起什么名字了吗?”
    少女微微低了头,一缕黑发滑落至脖颈处,那一段纤长的脖颈被那鸦羽般的黑发一衬,白得近乎透明,她想了想,而后轻声道:“他是人族盼望了多年的光。昭曦是光的意思,从今以后就叫他昭曦吧,帝昭曦。”
    那孩子正被霜和抛到半空,像是听到了她的说话声,费力地扭头向她望来。
    这一段记忆也正好于此时消弭。那辽阔的原野、原野之上快要被荒火焚尽的人族部落,以及萧瑟烟尘里一尘不缁的神祇们,皆似投在水中的影,水波一漾,那影便散了。
    三殿下知道,他看到的是帝昭曦初遇祖媞神的情景。那黄衫少女既被霜和与雪意呼为尊上,必然便是祖媞。其实说来奇怪,大洪荒及远古时代羽化的神众们,几乎都能在东华帝君的藏书阁中被寻到绘像,但唯有这位祖媞神,便是翻遍史册,也难以寻得她一幅清晰绣像。唯一的一幅背影图,还是来自两万年前。
    彼时九重天重修史册,因祖媞神献祭混沌以使人族得以于凡世安居之事着实是桩大事,天君下令史官务必将此场景绘为画卷收录史册。修史仙官们沿据过往仙箓宝册的记载,穷尽想象绘出了彼时场景,然着实不敢冒犯祖媞神的神姿,故齐跪在东华帝君的太晨宫前,请与祖媞神同世代的帝君落笔绘出祖媞姿容。怎知帝君竟道他也从未见过祖媞的真容,让他们随便画画得了。史官们当然不敢随便画画,据说是以三殿下的母后作为参考,揣摩描绘出了一个祖媞背影,大祭大拜后收入了史册。
    如今见之,当初史官们费尽心思绘出的背影,和本尊竟全然不同。其实照三殿下所想,他也认为那些史官们揣摩得没错,这位诞生于三十万年前的光之神、真实之神,着实应如他母后一般大气端然、庄重秀丽,且有些年纪了。他的确没想过她会是位少女。虽见不到她的面容,但观她的体态,听她的声音,若照凡人年纪来算,不过二八豆蔻年华。这多少令他有些惊异。
    然不及他多想,帝昭曦的识海里,先前那段记忆消弭之处,第二段记忆已接踵而至,在三殿下眼前徐徐铺开。
    是一处极高阔的洞府,洞中玄晶为顶,白玉为梁,明珠似星辰散布于梁顶之上,葳蕤生光。已长成半大少年的帝昭曦手捧一只天青色美人觚,缓步于青玉廊间。愈往里,珠光愈暗淡。
    在一副水晶帘前,少年停下了脚步,压低声音道:“蓇蓉君,你要的嶓冢之水我取来了。”言毕候了半晌,内中却无人声应答。
    少年低垂着眼,再次出声:“那我将它放进殿中了。”
    他伸手撩开水晶帘,垂首跨进殿门,将玉瓶置于殿中一处珊瑚桌上,方抬起头来,似想再说点什么,然这一抬头,却整个人都怔住了。
    数步开外,一道鲛纱隔出一方净室。砗磲制成的浴池里,有美人正浴于池中。鲛纱轻薄,美人靠坐于池壁,白致的手臂裸于池沿之外,懒倦地撑着额头,似在小憩。即便浴时,脸上面具亦未卸下,不难猜出她是谁。
    然而,即便她戴着面具,也不损浴中美态。高绾的漆黑的发,薄如蝉翼的雕着繁复花纹的诡丽面具,砗磲与明珠的柔光之下洁白如雪的脖颈、锁骨和手臂,穿过大红的鲛纱,透出一种朦胧的近似迷乱的妖异。
    少年昭曦着魔一般向前走了几步,步伐竟很凌乱,鲛纱之后小憩的少女终于醒了。“昭曦?”声音里既无尴尬也无惊慌,只是有些讶异,“找我有事?”她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靠坐于池壁,微微转过头来,“你先出去等我片刻。”
    那温软的嗓音像是立刻解除了少年头顶的魔咒,他突然清醒过来,但这清醒却带给他慌乱和无措。少年赶紧转过身去,在她再次疑惑地叫他昭曦时,面颊腾地绯红,来不及回答她,已迈步落荒而逃。
    逃出寝殿的少年只顾埋头走路,不料迎头正撞上往洞中来的蓇蓉。蓇蓉稳住他的身形,不客气道:“有妖魔鬼怪在背后追赶你吗,你走得这样急?”又看向他手中,“我让你帮我取的嶓冢之水呢?”数落道,“你别以为我是在使唤你,我这是在历练你,你一个人族,本来资质就不好了,不多历练历练,怎么好意思做尊上的神使啊,你可上点心……”
    少年蹙眉打断她:“我已经将嶓冢之水放进你寝殿了。”
    蓇蓉愣了一愣,喃喃:“尊上的浴池最近引天水养着蛇含花,她此时应是正在我殿中沐浴……”她猛地伸手握住他的下颏,迫使他正脸看她,那一双娇俏的杏眼蓦地喷出火来,森然道:“你看见了?”
    少年反手将她的手打落,不卑不亢睨视着她,若那张清俊的脸未染红晕,大约会更有气势,他反击回去:“尊上不是你的所有物。”
    蓇蓉看了他好一会儿,冷笑道:“你也喜欢她。”
    少年脸上红晕更甚,却冷声道:“不和你相干。”
    蓇蓉彻底被他激怒,咬牙道:“我劝你收了这心思,这是为你好,她自光中来,注定了一生无情无欲,趁着尚未泥足深陷,你回头还来得及。”
    少年亦恼怒起来:“这话为何不对你自己说?”
    短短一句话竟像是触到了蓇蓉的痛肋,她脸上似笑似哭,纤细的手指直要点上他的鼻梁:“你!”她恨恨道,“不知好歹!”一跺脚跑了。
    少年蹙眉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何时,雪意站到了他身旁。昔日的白衣少年如今已是稳重青年的模样,说起话来依然淡雅和煦,雪意叹了一声,向他道:“别看蓇蓉平日里娇蛮任性,你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心里一向是待你好的,这一次,她也真的是为了你好。”
    少年似乎没有想过深埋心底之事竟会一下子被两个人撞破,垂着头极是尴尬。
    雪意停了一阵,问他:“你可知,光神最初是没有性别的?”
    少年震惊地抬起头来。
    雪意接着道:“光神四万岁成人,成年之时方可选择性别。蓇蓉遇上尊上时,尊上尚且没有性别。蓇蓉貌美,天上地下难得一见,尊上想将她从嶓冢山迁至姑媱山,蓇蓉提了许多条件,尊上都一一答应了,包括从前霜和所说的一生不得以真颜示人这一条。”他叹了口气,“我们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蓇蓉一族的族规,丈夫在遇到妻子之后,一生只能让妻子看到他的真容。所以蓇蓉是将尊上当作丈夫看待的,初遇上她时,便一心想等她成年之后变作男子,好娶了自己。”他看向少年,“蓇蓉她是在尊上化性之前就喜欢上了尊上,她从没想过尊上会选择当女子,但即便尊上成为女子,她也无法再抽身,早已泥足深陷,所以你方才斥她劝诫你的那些话不如留给她自己,这话,很伤她。”
    少年有些无措:“我……”他微微垂了头,“我并非故意,只是……”大约生来就不是能在人前低头的性子,终归没有将那句话说完整,反有些踟蹰地问雪意道,“尊上那时候,为什么要选择成为女子?她既无七情亦无六欲,想是成男或成女于她而言都没什么所谓。”终归是介意,抿着唇,声音极低,像是说给自己听,“她那样宠蓇蓉,为了她而成为男子,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雪意沉默了片刻:“你说得其实没错,她生来无欲,心不在红尘,故而成男或成女于她而言原本没有什么区分。但,”他缓声道,“在她成人的前一年里,有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没有让少年久等,他娓娓道来,“那是个预知梦。她在梦中看到了几十万年后,她将嫁给一位男神,为那位男神孕育后嗣,因此在她成人之日,她依遵天命,选择了成为一位女神。”
    少年似乎蒙了,一脸空白,血色渐渐自脸上褪去,他喃喃问:“那位男神……是谁?”
    雪意摇了摇头:“她没有同我说,我只知道,那位神祇要在数万年后才会降生。”
    少年扶住一旁的洞壁,似痛非痛,似嘲非嘲:“我只知天命管的都是大事,何等可笑,天命竟还管神众的姻缘吗?”
    雪意叹了口气:“天命不管姻缘,尊上的预知梦预知的也从不是小事。我猜,因天命需要她作为光神与那位男神结合,以诞下维系这天道循环的重要后裔,故而才会在那时候给她预示,让她成为女神,以待她命中注定的郎君。”
    随着雪意的话落,明光葳蕤的洞府远去,洞府中的白衣青年与玄衣少年亦随之远去,第二段记忆也在此处结束。
    三殿下进入帝昭曦的识海,并非为了打探他的私隐,看到此处,其实有些百无聊赖。大约是忆川之水正慢慢起作用的缘故,那些记忆碎片犹如夕阳映照于海面的粼光,片片浮于识海之上,顷刻之间升至半空,化作团团封冻的磷火。
    三殿下试着解冻了其中一团火焰。
    第三段记忆中,帝昭曦已是青年模样,与现世的季明枫别无二致,可见已不知多少年过去了,但祖媞的身量和打扮竟依旧如初。
    正是黄昏时候,二人立于一方山瀑之前,似已说了好一阵话,但这段记忆却是从这场谈话的半中部分起始。
    山瀑淙淙之中,不知祖媞说了什么,青年昭曦面色隐忍,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好歹声线尚算平稳:“你想要了解人族的七情六欲,是因你曾梦到的那位神祇是吗?雪意说你当初之所以选择成为女子,是因做了有关他的预知梦。”俊秀的青年终于没能忍住,上前一步,咬牙问道,“在那梦里你究竟看到了什么,竟让你想要放弃这天生无所欲求的神格,反而想方设法要去追求一个人格?”
    那看上去总是超然世外的光神像是愣了愣:“雪意话太多了。”但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她似乎想了想,“我并没有想要放弃神格,只是想再修得一个人格罢了。”她不紧不慢,“届时人族安居,我也完成了使命,此后将如何修行,上天着实也管不到此处,少绾和谢冥都很靠得住,一切都会安排妥当,让你从旁照看,只是希望这桩事能万无一失罢了。但是,昭曦,”她转过头来面向青年,“我告诉你这些,你却是这个反应,是想让我后悔告诉你此事了,是吗?”春水似的声音里并无质问之意,却让青年白了脸庞。
    半晌,青年苦涩道:“我的心尊上从来就知道,特地告诉我你将为了别人而修习七情,不过是为了让我死心吧。蓇蓉君,还有我,我们在你身边数万年,你也不曾对我们……”他蓦地愤然,“那人又何德何能,他甚至尚未降生,因了天命,尊上为他化为女身还不够,难道还要为他染上人欲七情,彻底污了这无垢的光神之魂吗?”
    她面向着远方,一时没有说话,许久,她突然道:“你方才问我,在那段预知梦里我看到了什么,是吗?”她停了停,“我看到宫室巍峨,长街繁华,也看到大漠戈壁,遐方绝域,而他为我踏遍山河,辗转反侧,心神皆郁,愁肠百结。然后终于有一夜,他寻到了我,告诉我说,他喜欢我。这里,”她抬起手来,依然是一身宽袍大袖,指尖自流云纹的袖边露出一点,轻轻点在胸前,“在他说出那句话时,很重地跳了一下,突然漾出五味,那滋味不可尽述,却令我流了泪。我不知那是何意,但究竟那是何意,我却极想弄清楚,否则夜复一夜,不能安眠。”
    她的声音一向便有些缥缈,此时更是如同一个幻梦,但对青年来说却真实得可怖似的,像长刺的蒺藜,扎得他疼。他喃喃道:“我……”
    她却将手向下按了按,制住了他想要出口的言辞,继续道:“所谓无所欲求,说的是不执着,那一晚之前的四万年,我的确称得上无欲无求,我对万事都不看重,不执着,可那一刻我却有了执着心。虽是天定的命数,可日复一日,直至今日,我内心里,却是期待着数万年后和他相逢,也期待着弄清楚那一夜那心动是何意,我所流的那些泪又是什么意思。所谓光神的无垢之魂,自那一刻起,便已染了尘埃了,为何不是为你或者为蓇蓉而染,偏是为一个梦中人而染,你拿此题来问我,我却也无解,你明白吗?”
    青年脸色煞白,用力地闭上了眼睛,良久,他惨然道:“我竟无话可说。”
    而就在此时,二人面前的山瀑忽化作一个巨大的浪头,瞬息之间,两人已消逝于浪头之中。
    帝昭曦的识海之上,忽有玄晶高墙拔地而起,将记忆的磷火隔挡于高墙之内。高墙之上顷刻架起了万千弓矢,三殿下反应极快,一个闪身,在箭矢奔袭而来之前退出了人主的意识,徒留下身后箭矢浩浩荡荡,将人主的识海搅动得水暗天昏。
    而寒冰榻上,早在第一滴忆川之水入喉之时,昭曦便醒了,只是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看顾那些被忆川之水润泽后、似春笋一般破土复苏的记忆之籽了,故而虽察觉到了连三潜入了他的意识,一时却也无力筑起心墙,将他阻挡于识海之外。
    眼看更多的秘密就要暴露于人前,他终于蓄足精力夺回了自己意识的自主权,在那一刹那,进入轮回前的数万年记忆、轮回以来的这十八万年的记忆,以及此世今生作为季明枫的记忆,这所有一切破土而出成为磷火的旧日光阴,忽地化作了一片宏大的光,回归并凝合在了黄金盔甲所覆盖的这具躯体里。
    昭曦想起了一切。
    在连宋不曾看到的他的记忆中,他曾觑见过祖媞的真容,那世间难见的美貌使他震动倾倒,令他愈加深陷进这段没有结果的爱恋。
    后来,在临近若木之门开启的时日里,他再次听祖媞提及了那位令她动了尘心的神祇,她说他会是新神纪的水神。可少绾涅槃,若木门开,人族徙居,祖媞献祭,九天之巅墨渊封神,新神纪开启,他等了三万年,带着嘲弄和不甘,想看看她一心等待的水神将何等不凡,但水神之位却空待了三万年。
    再后来,在没有她存在的这个世间,他待得烦了,甚至开始怀疑她是否会真的再化光复生,他难以挨受寂寞的枯等,于是将仙体留在了他为她修建的墓冢里,转身去了冥司,入了轮回。
    再再后来,便是浑浑噩噩的、无终的轮回。那为八荒期盼了数万年的水神也终于在这期间得以降生。而在他不知第多少次作为凡物轮回的旅途中,他同彼时尚且年少的水神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那时他却无知无觉,竟忘了曾想要同少年一较高下的不甘,那一小段记忆,也只作为一枚小小的碎片,散落于他数千世的轮回之旅中罢了。若非忆川之水,怕是此生再也难以重拾。
    如今,一切都很明白了。成玉便是祖媞。而水神,是连宋。
    其实,自己和尊上终归是有缘的,他想,否则他二人怎能在这茫茫轮回里于千万亿凡人之中相逢相识呢?
    七千七百二十四次转世,他在这轮回中混混沌沌飘荡了这样长的光阴,如今,终于等到了她的复生。
    但,既然是他和她有缘在先,上天却又为何在此时让水神临世?
    回忆过往,他确定连三绝不知成玉的身份。那么这位水神将他自轮回之中唤醒,且趁他不能反抗之时进入到他的识海之中探看他的过往记忆,究竟是想要知道什么呢?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水神。”兴许数万年不曾使用过这具身体之故,嗓子锈住似的,嗓音有些哑。他动了动关节,国师欲上前搀他,被他抬手挡开,自个儿撑身坐了起来:“我着实没有想到,”他看向几步开外坐在一张玉桌旁的白衣青年,“新神纪之后,让天地等待了数万年的水神,竟是你。”
    作为季明枫时,他便极不喜他,而今往日记忆复归,情敌相见,更是眼红,他冷然道:“当日若木门开,人族徙居至凡世,祖媞神和你们的墨渊神曾重新确立天地的秩序,严令八荒之神无有天命不得入凡与人族相交,而今水神阁下竟在凡世如此肆意妄为,不知却是遵了何等天命?”
    他先发制人,说的并非只是连宋入凡与凡人相交之事,更有连宋唤醒他这桩事,他一概地将它们定义为肆意妄为,因他知晓连宋唤醒自己必然有所图谋。而他要让这位水神明白,即便是他费了心思使他回复了正身,他也不承他的情,非但如此,他还可以问他的罪。因此,若他足够聪明,便不要妄图以此人情相胁,从他这里交换什么了。
    年轻的水神目光中透出了然,显然是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却淡然道:“人主已有数万年不曾监管过人族之事,那便是不再称君于人族,既然如此,那天地或凡世,乃至本君之事,尊者还是不当过问得好。”
    昭曦蹙眉,作为季明枫时,他多少领略过连三的脾气:傲然自我,不好相与。可此次是连三有求于他,按照常理,不说向他低头,待他客气一些才是应循之道。“阁下有些狂妄了。”他斥道。
    青年唇角抿起了一点笑,不以为意似的:“尊者嗓子不好,就不必再同本君绕圈子了。”他漫不经意扣着桌上的茶托,并没有什么尊老爱幼的意思,偏他气质平静疏冷,倒将一身锋芒都掩去了,看起来居然是个讲道理的样子,“唤醒尊者并非是为了帮你,故而你不必多虑,本君也不觉你欠了本君什么情。唤醒你,”茶托嗒的一声,“是为了同你做一笔交易。”
    昭曦忽有不妙预感,他试着运了运力,果然感到灵脉不通,四体凝滞。这才明白面前这人在为他凝魂换体之时封印了他的法力。空有人主之魂和不灭仙躯,却无丝毫法力保护它们,这是一桩不可想象之事。连三的确可以同他做交易,他的筹码很足。
    做了数万年受人尊崇的姑媱山神使,无须说人族,便是神魔妖鬼四族,也从没有人敢触他的霉头,今日竟在连三身上栽了这样的跟头,昭曦第一反应是愣住了。他再次运力,身体却依然无所回应,双肩一下子倾颓,他倍感狼狈,再好的修养也忍不住愤慨:“新神纪的神族们可知,他们盼望了多年的水神却是这样一个乘人之危的卑劣人物?”
    被他斥作卑劣,青年也没有什么喜怒:“八荒皆知,本君是不太好打交道。”他微抬了抬眼皮,“可喜的是,有一桩尊者必然知晓之事,本君亦想知道,只要尊者将此事告知本君,从今往后便再不需同本君打交道了。”
    这算什么可喜之事,昭曦按捺住心中怒意:“你方才用藏无探过我的记忆。”他明白过来,蹙眉疑惑,“你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青年的手指依然扣着茶托:“祖媞神的下落。”
    六字入耳,昭曦脑中蓦地嗡了一下:这人竟发现了尊上复生之事;他果然不知成玉的身份;但他为何要寻找尊上,难道他已得知了尊上和他那段命定之缘?
    许久,昭曦开口,嗓音发寒:“你和她……你知道了……”他猛地打住,“你,如此处心积虑寻觅尊上下落,目的何在?”
    青年看了他好一会儿,若有所思:“看来尊者不欲让本君知晓的事还挺多。”但他也并不对此感兴趣似的,不再就此多言,只道,“祖媞神虽复生了,但未归正位之前形魂皆弱,无须本君言明,尊者作为她的神使,自该知道天地间有多少人觊觎她吧?本君如今,不过是想做一桩好事罢了。”
    都是聪明人,话不用说得太过寡白,彼此便都能了解对方之意。确然,天地间对祖媞心怀不轨者众,可如何确保眼前的青年不是其中之一?目下有殷临守在尊上身边,她其实不会有事,但倘若让这位水神知晓了她的身份,又会生出多少枝蔓……念及此,昭曦微微肃神:“尊上乃无垢之光神,世间打她主意的不良之徒的确甚多,对此尊上也早有预料,因此才会点化我们四位神使常侍在她左右。保护尊上是我们神使之职,便不劳水神费心了。”
    “尊者怕是理解错了本君的意思,”玉桌旁的青年勾了勾唇角,似乎是个笑,但因面色淡然,只是唇角微动,那笑便显得有些怠慢,“关于护佑祖媞神这件事,本君并不是在征询尊者的意见,本君是在同尊者做交易,”言辞不疾不徐,话中威压却深,半点不给人面子,“交易的意思是,只有让本君帮上这个忙,尊者才能拿回你被本君封印的法力,尊者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昭曦并非容易被人激怒的脾性,奈何青年气人的本事高超。“你这黄毛小儿,”昭曦寒声相斥,“安敢迫我辱我至此?!”
    青年根本不当回事:“本君对尊者,已算很礼貌了。”他似突然有了一点额外的谈兴,“平日里当本君想要强迫人的时候,喜欢将人用捆仙锁锁在石柱之上用刑。”食指不置可否地敲着手中玄扇,“九重天上处罚犯错的神众,并不只有粗蛮的天火和雷刑,也有一些复杂精致的刑罚,刑司没人掌管的时候,本君兼过几十年主事,对每一项刑罚都有研究。”
    这是个威胁。
    “你……”昭曦捂住胸口,被气得仰倒,如果法力在身,势必立刻要和他厮打起来,然形势如此,只能强行忍住,“无知竖子,”郁气终是难咽,他冷笑,“你就没有听你的前辈神尊们同你提起过,人主帝昭曦是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若是认为酷刑加身,我便能对你言听计从,你尽可试试!”
    青年考虑了片刻,笑了笑:“本君方才想了一下,也没有试的必要,尊者同本君,其实不必走到那一步。”他淡然道,“天道所限,本君不能无故诛仙,尊者既不惧酷刑,用刑到最后,本君其实只能将你放了。但若你我走到那步田地,尊者身上的封印,本君是绝不会动手帮你解了,你便只能等到祖媞神归位那日让她帮你解印。”他看着他,目光沉静,“但没有法力护持仙魂仙体,你能不能活着等到那日,会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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