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紧张的?”
    步练师粲然一笑,满城的鹤顶红,相形之下都黯然失色:
    “——大不了我一头撞死在这里便是,四殿下何故慌张至此?”
    周理脱口而出:“理不愿令公如此。”
    步练师闻言一愕,周理知自己失态,连忙绷起一张冷面,漠然地撇开脸去。
    步练师一哂,温声唤道:“四殿下。”
    步练师伸出自己的手来,周理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握住了;步练师把自己的另一只手盖上去,双手用力地握住了周理发冷的手指。
    她的声音温和,她的语气庄重,她的气魄像浩浩长河那般温柔又磅礴:
    “——老臣,护着你。”
    ·
    ·
    后来周理一直在想,是不是他和步练师的缘分,来得太早太早了?
    以至于他的后半生,都无法再遇见一个,比步练师还要惊艳的人。
    ——又或许是太迟太迟了。一切的故事都有了自己的方向,一切的姻缘都有了自己的尾声,以至于周理的这段情愫来得太不凑巧,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发芽,就已经悄无声息的枯萎了。
    只道是,少年情/事,老来悲。
    ……
    眼下周理不敢看步练师的眼睛,哑然张了张口,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理,都听令公的。”
    ·
    ·
    此时,吴王府。
    周瑾淡淡地觑了一眼天色:“消息属实?”
    “属实。北恒公的派出的死士,已经潜入了上京城内,随时准备劫入天牢,救走淑妃娘娘。”
    周瑾的属下半跪在殿外,两臂皆缚着沉重的臂鞲,随时可以上马出战:
    “属下遵循殿下的命令,在天牢外的防火道里,埋伏下八百精兵。届时定能将这帮宵小一网打尽,坐实关西张氏谋逆之罪名!”
    周瑾突然问道:“我皇兄呢?”
    属下愣了一下:“殿下是指……?”
    “关西张氏这般焦急,”周瑾淡淡地补充了自己的意思,“我二哥又是什么态度?”
    “……”属下沉默半晌,“秦王府,并无异动。”
    周瑾怔愣片刻,末了轻声一哂:“二哥还真坐得住……”
    ——二哥,你这是,准备做什么呢?
    黑云压城,风雨如磬,此为上京,至暗时刻。
    ·
    ·
    “殿下。”
    乌弥雅从九曲屏风后出现,身后跟随着的侍女,捧着一件深红鹤氅。
    “此衣由火狐毛所织,沾水不湿,遇火不燃。”乌弥雅温声道,“殿下,春寒料峭,且加衣吧。”
    ——钓鱼台之行,必定凶险万分,还是穿上这件吧。
    周瑾眯起眼睛,伸出手来,掐住了乌弥雅的小脸。
    吴小王妃不愧是北狄第一美人,目含娇,眉生花,微微张开的樱桃小口,泛着动人心魄的朱色光华。
    周瑾只觉得陌生。
    他到底有多少年,没正眼看过她了?
    “……”周瑾看着她,“你的汉话,居然如此流利了。”
    乌弥雅深红色的瞳仁里,静静地映出了周瑾的面容来:
    “妾谨遵殿下吩咐。”
    先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北狄少女,已经会规规矩矩地自称妾了。
    周瑾沉默了半晌,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你希不希望我回来?”
    乌弥雅温婉地回答道:“自是希望的。”
    周瑾手指一点她的心口:“真的希望吗?”
    乌弥雅低下头去,吴小王妃的睫羽浓密,像是蝴蝶银色的翅翼:
    “妾的心是殿下的,命也是殿下的。”
    她只是个精美无瑕的纸娃娃,翻来覆去也只有这几句话。
    周瑾心口一阵烦闷,罕见地暴躁起来,甩袖向外走去。
    乌弥雅在原地躬身道:“殿下慢走。”
    周瑾突然顿住了脚步,猛地回过身来,大步向乌弥雅走去;乌弥雅惊了一跳,随即被攥住了手腕,周瑾把人用力地拉进了自己怀中。
    天昏地暗的纠缠。
    乌弥雅脚下发虚,人都有些站不稳,周瑾捞住了她的腰肢,箍在了自己的怀中。
    乌弥雅生得娇小玲珑,周瑾自己的手掌张开,就能遮占她大半的腰身。
    乌弥雅气鸣自促,双手抵着夫君的胸膛,抗拒地撇开脸去:“……”
    “我知道你恨我。”周瑾顺势低头咬去,直到那方盈白的肌肤上,洇出渗血的红印来,“我何尝不恨你?”
    乌弥雅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我们就是得在一起……你说可不可笑?”周瑾低低地说道,“你至死都得和我一起;百年之后,你的尸首,也要和我躺在一处。”
    “阿雅。”周瑾温柔地,温柔地,温柔地扼住她的脖颈,“——我恨你,你恨我;这就叫一双两好,天生一对。”
    ·
    ·
    随后,钓鱼台。
    上京如坟冢,灯笼如冥火,周瑾一袭深红鹤氅,眸光在辉煌灯火的映衬下,洇染开人血般的红意。
    他抬手一揖,微微一哂,眼睛里没有笑意:“四哥。”
    周理点头道:“九弟。”
    两人嘴上说着称兄道弟的话,却没有任何的熟络可言,空气冰冷而沉默,偶尔被鸦声打碎。
    周瑾款款落座,他胸有成竹,姿态倒是放得随意:“二哥还没有来吗?”
    “秦王府的仆从已经来报,说二哥自己出门了。”周理没什么感情的接话,四殿下尽职尽责地充当陪聊,“——应该还要一会儿。”
    单独出门?
    周瑾端起茶盏,闻言一笑:
    好二哥,你究竟想怎么来呢?
    是想带着兵马来,还是想带着故人来?
    没关系……周瑾双眼微眯,没关系。
    无论周琛来硬的,来软的,都没有关系。周瑾隐忍多年,筹谋至今,就是在等这一天。
    ——来吧!
    二殿下,亮出你的刀来!!
    ·
    ·
    周理微讶道:“二哥?”
    周瑾心下不由得生奇,他没听见车马的动静,钓鱼台附近寂静无声。
    ——因为周琛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周琛孤身一骑,缓辔轻裘,从燎燎似火的鹤顶红花丛里,悠容淡逸地向钓鱼台行来。
    天黑地红,风雨暗沉,周琛是画面里唯一的白色。
    发如泼墨,袍似新雪,周琛像是从步练师的记忆里走出来。惝恍间岁月倒流,人事依旧,周琛还是那个皎如星月的少年将军。
    他孤身一人,没有护卫,没有随从,没有兵马。在花海里埋伏着的刀斧手,面面相觑;在树阴里潜伏着的铁甲奴,愕然无措。
    只要现在周瑾摔杯号令,埋伏的兵马便能万箭齐发,周琛一定死在乱箭穿心之下。
    屏风后的步练师霍然站起,脸色震骇,久久无言:“……”
    ——蠢!
    蠢货!!!
    你这般……你怎地这般……你怎地这般蠢!!!
    周瑾立刻就能杀了你!!!
    你不怕么?你不怕么?!
    ……周琛,你这般前来,是准备好死了么?
    步练师双耳嗡嗡作响,心中痛苦难以言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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